第108章 清君侧

他们看见的不是鬼，而是庞大、静默、没有生命，却充满战斗力的傀儡。

德仙人的傀儡武士了。

德仙人留下的这种精密武器，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已经被十月尽数破解。再借由宫廷内造办处的强大生产能力，在这场大战之前制备了许多。

这些强大的傀儡武士，成为了现在慕峤手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且是最坚定、最强大、最不知疲倦，能够对对手制造最大杀伤的防线。

京师守军何曾见过这种事物，虽然勇猛之前，可惜死伤惨重。

十月在德仙人的基础上，改造了这些武士。

让它们便得更危险，也更残酷。

先前的傀儡武士，与其说是杀人兵器，更像是德仙人内心对于“傀儡术”的一种至高理想。他更重视这些武士像人的一面，不论刀法还是身形，都尽量往人类的特点上靠。可惜他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人类这种生物，并不是完美的兵器。

等到了十月的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比如说：为什么傀儡武士只能有一双手，只能用两把刀？

又比如说：为什么傀儡武士的腹部不能藏下暗器，在四只手被被敌人都控制住的时候自动发射，借以逃脱？

又比如：为什么在傀儡武士的四肢全部被切掉、腹部的暗器也用完的时候，傀儡武士为什么不能自己爆炸、与敌人同归于尽？

在制造这些傀儡武士的时候，十月把这些都考虑到了。

而现在，她赋予傀儡武士的种种，都在京师守军的身上得到了完整的展现。

大殿高大的窗户外面，是忽闪忽隐的火光。

而在这火光的背景下，是可怕而痛苦的嘶喊之声。

如果再仔细听，还能听见士兵们的身体被锋利的刀刃切割的钝响。

听着外面的这些惨叫，大殿内的十月痛苦地闭上了眼。

虽然经历了过去的所有，虽然她内心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痛恶。可是，她依然对杀戮感到无法接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是多好的景象。

毕竟，如果不为利，而是为了权，就会换成这般地狱场景。

陈平洛这次攻城，其实没能带出来所有的京师守军。毕竟城防需要人手，而且，也不是每个城门的卫所，都支持他。

他带来了五千人，已经是整个京师守军的六分之一。也是他最能掌控的六分之一。这五千人在外面两道城墙损失一半。可没想到另一半要折损在这最后的一步之遥。

陈平洛亲自冒险接战，终于有傀儡武士倒下了，却也有更多的己方士兵被杀。浑天黑地之中，有人实在无法忍受，看向了大殿。

大殿之内，就是皇帝了。

既然本次目标是为了皇帝而来，何必在这里跟傀儡们缠斗，白白浪费性命呢？

一个最为精锐的先锋小队率先反应过来，他集结了自己的残部，一共十几个士兵，没有去救援最近的同袍，而是径直冲向了大殿。

事实证明，这座辉煌的大殿，帝国的心脏，其实根本没什么防守力量。

大殿的大门后面被人用木桩死死堵住，小队破窗而入后，斩杀了几个没来得及后退的禁军。然后快步来到了大殿的中心。

大殿内，烛火昏然，帷幕重重。帷幕的背后好似有人影，又好似只是光影制造的幻觉。这队士兵摆好阵势，一步步往前，可就在这时候，耳边风声一动，又有机关发动。

几十枚箭飞射而来，众人拼命用刀刃格挡。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这些箭虽然强劲，却并没有锋利的箭镞。因此射在身上，只是将这些人击倒在地而已。

帷幕后，慕峤看了十月一眼。

十月低下了眼睛，轻声说：“这里是最后的一道防线，我、我不想看到太多流血。”

这些自动发动的弩箭同样是慕峤所委托制作的机关。由于知道大殿之外会是阿鼻地狱一般的场景，因此在这大殿之内，在自己的眼前，十月选择了“不杀”。

不过就算是这些钝箭所达成的效果，也已经足够。

这些士兵倒地之后，最后的禁军们已经冲了上去，缴械了他们所有人。

慕峤没有下令诛杀。

这些京师守军不明何意，不过他们并不害怕，因为在大殿之外还有他们的同袍，对傀儡的作战一定可以取得胜利。那时候会有更多的人涌进来，把皇帝从这个胡人的手中拯救出来……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心想要保护的皇帝，居然慢慢走了出来。

帷幕之后，是一个瘦削的身影。

皇帝看起来已经十分苍老了，仿佛经历了这样一场劫难，他身上的寿数又被平白拿走了十岁。他竭尽全力地挺直身板，也不过是让自己能够尽可能站得稳一些。在此之前，慕峤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福寿膏，可是却也没能让他看起来更好一些。

皇上这样的状态，放在民间早有人送上拐杖。但他作为天子，他两手空空，总不能在自己的子民面前露怯。

哪怕是黄金珠玉打造的拐杖也不行。

看到了皇帝亲自献身，这些以“清君侧”为由打入禁城的士兵们一时惶然。慕峤提醒他们：“这是皇上。”

他们怔了一下，连忙在地上转过身来，对皇帝下跪。

皇帝欣慰地笑了笑，仿佛今晚不是他的受难日。他看到的是一场胜利。

是，这就是胜利。毕竟这些京师的军队不是来杀他的，而是来效忠于他。

当皇帝现身的那一刻，这些守军糊涂了，也有人明白了。

清君侧清君侧，首先皇帝的身边得有奸佞，他们才能够清君侧。

但现在，皇帝的身边有那样的人吗？

皇帝转向了慕峤，点点头。

慕峤也点点头，他跪下来，十月也连忙跪下，两人，以及残存的几个仍然愿意跟随的禁军，给皇帝磕了磕头。

“太子，贤侄，现在……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慕峤抬起头来，这一刻，他的眼里仿佛闪烁着几星水光。他眼前的仿佛并非什么神授大权的天子，而只是一个可怜干巴的老头儿。

“皇上，慕峤告退！”

在皇帝的面前叩拜完，慕峤便带着所有人走入帷幕的后边。这座大殿内有一条最为隐秘的密道，可以直通禁城之外。

那密道本应该是给皇帝使用的。可是，最该使用的人，却巍然站在众人面前。

那些被缴械、跪在地上的京师守军现在是单独面对皇帝了。

他们想要做的是清君侧，可到了君王身边彻底被肃清的时刻，他们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等地道的门被关上，大殿里再没有任何地声息，皇帝的脸上浮出淡漠的笑容。

他对这些率先攻入的军人们说：“诸位是来救我的？”

守军们惊惶不敢乱答。片刻，其中为首的一个队长道：“是、是的……吾皇陛下。”

“很好，你们护驾有功。放心，事态平息之后，朕重重有赏！”

一众肃然。

慕峤等人走了不过多久，外面的打斗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的傀儡武士被全数消灭，巨大而勇猛、不知恐惧的这最后一道防线，被陈平洛用血的代价突破。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闯入了大殿。

在这里，他没有看到慕峤和十月的踪影，甚至连一个活着的禁军都没有。他看到的只有一个皇帝。

以及围聚在这个皇帝旁边的、浑身是血的戴甲士兵们。

这个小队的队长作战勇猛，这一役从头到尾都冲锋在前。其他人一进来，便认出了他，以及他的手下们。

那一瞬，陈平洛知道，自己千算万算，漏算了这最后一着。

“上！杀死叛军！上！”他愤怒地大叫。

但是跟随在他两侧的军人们，却没有行动。

因为，先锋小队的人马已经捡起了各自的武器，站在了皇帝的面前。

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着类似的困惑，和类似的醒悟。

他们很困惑：为什么陈平洛会发出这样的指令？明明皇帝已经得救了啊！

他们又渐渐醒悟：陈平洛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指令，是因为他的本来目的就不是清君侧。

可是，这是皇帝啊！

杀死了皇帝，陈平洛要自己当皇帝吗？

更要紧的是，陈平洛为什么光喊着让别人上，自己却不敢对皇帝亲自动手？

皇帝看明白了这一切，陈平洛看明白了这一切，所有的士兵们都看明白了这一切。

敌人……不应该是那个叫慕峤的么？

他们平素的确归陈平洛管辖。但并不表示他们都是陈平洛的私兵。

皇帝开口说话了：“今晚靖难，诸君皆有功劳，朕自深感于心。明日之后，俱有重用！”

皇帝的一句明确的保证，可比陈平洛能画的任何大饼都要真实。

那一刻，陈平洛真想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但是，就在这时候，陈平洛的背后，有另一个小队的队长摸了过来。

就在此人抽刀的刹那，陈平洛耳根一动，闪了开去。

铿、铿几声，两人交兵。那队长不能拿下陈平洛，便跳到一旁，大声对所有人喝道：“陈平洛蛊惑众将士，意图对皇帝不轨，乃谋反无疑。众人齐力，得而诛之！”

众人一听，顿时回过神来，原来他们是被陈平洛骗了！

从来没有什么清君侧，只有陈平洛个人的私欲！

这可怎么办？自己奋力杀人，却只是受到了陈平洛的愚弄！现在莫名地就当了乱臣贼子！

好在皇帝已经表态不予追究，但是做臣子的自然要想着将功赎过。而现在要说起最大的功劳，恐怕是莫大于诛杀陈平洛了！

于是一时之间人人向前，唯恐落于人后，白白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殿之内刀兵之声再度响起。陈平洛身边还有几个军中死忠，可惜这一役损失重大，几无战力。被其他人一冲击，顿时死的死、残的残。

陈平洛见状，立即反身冲出大殿，朝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