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

自小田县往北直至天海关边界，景色妖娆，诸多不知名的胭脂色花树在此时节盛开，大片黄绿相间的色彩与碧蓝水潭交叠，让人不由心生风华正茂而岁月悠长的舒畅与美好。

而过了这条线，放眼望去，撒拉干黄沙漫漫，霜雪散于丘，冰晶结隙间，冷意席卷。全然一副残酷绝地模样。

一切逆转，时光溯回七日前。

吴府在外陪同各方掌柜处理贸易的武者门客此刻正乔装成仆从马夫在飞沙客栈内等候，由一名在众掌柜中地位仅次于吴谦的美妇人牵头，并决断所有事宜。

“二少爷呢？”体态丰腴、媚而不骚的美妇人与术士老鬼在飞沙客栈一楼对桌而坐，开口直入主题。她严严实实地裹着厚实而精致的靛蓝棉衣，纹绣粉白、深红色木棉花，颈上环一条口尾相衔的纯白狐皮，长发盘在脑后，由一支自然盘曲的深紫色木簪固定，说出的每个字节都清晰认真。

老鬼明显不信任眼前的美妇人，眯眼揪着八字胡，吊儿郎当地答非所问：

“木棉呀，最近过得咋样，要不我晚上来陪陪你？”

“嘴还是那么会说，就是不知道身子骨行不行，难不成你办事只靠舌头？”

老鬼干笑两声：

“你倒是没变，说话一向那么直接。我也明说了吧，前阵子小田县出现的通天能量柱你应该也看见了，那人借了宗师之力要灭吴家满门，现在吴老爷铁定是没了。大公子那样你也知道，如今生死不知。而二公子向来不喜经商，吴家偌大的产业除了老爷外经手最多的就是你......

你要是真动了什么心思，我和金玉案两个怕有愧老爷嘱托呀。”

木棉也笑了，只是笑得有几分嘲讽：

“你觉得吴老爷会放心把二公子仅托付给你们两个人？我钦佩你俩的忠心，但有时候也得动动脑袋，别把它当成个摆设。

若实在想不通透就算一卦吧，你之前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哈哈哈之前是为了混口饭吃骗傻子的，我又不是相士哪会算命。不过就在刚刚我突然心生预感，和你同行，是大吉！”说着老鬼嬉皮笑脸地抬高右手，晃了晃手中铜铃。

厚实悠扬的铃声极有辨识度。片刻后，金玉案与吴仲从二楼的一间客房走出，站在走廊边向下看来。

“小妈！”吴仲见到木棉发出惊呼，音调很高但声音很小，只有在他旁边的金玉案听到了。明白了某些情况的金玉案在惊讶的同时也彻底放下了那颗吊着的心，暗道城里人真会玩，一个对早亡发妻念念不忘的男人也少不了宝刀未老的时候啊。

对那个称呼老早就习以为常的木棉仅从口型便知道了吴仲喊的是什么，仰头微笑带着满满的宠溺。似乎不经意间做出一个手势，周围桌上所有佯装成仆从的门客暗暗戒备四周，木棉则领着老鬼走上楼梯，与二楼两人进了客房。

一名右手少了四根手指的客栈小二笑嘻嘻地跟上，在门口点头哈腰：

“木掌柜，是不是需要把吃食送到客房？”

木棉侧倚门框双臂环胸，媚得晃眼：

“别试探了，是我自家的人，把心思放在其他愣头青身上吧。”

“行嘞，木掌柜多照顾生意啊。”

木棉挑眉看了眼楼下，从腰间荷包掏出一粒金瓜子，小二赶紧伸手接住。

“好了，多照顾一下我楼下的伙计，别让人找麻烦。”

“您尽管放心，咱们生意都来往多少年了，都是自己人！”小二得了便宜转头下楼，去后厨吩咐哪几桌加量，同时围着仆从打扮的众门客聊聊天，暗示周围的老江湖招子放亮莫手贱。

木棉转身进屋，与另外三人围圆桌分四方而坐。

“小仲，还有老鬼与小金，不等饭菜上来了，我需要先将计划和你们叙述一遍。因为不知道那个名为习善的剑庐弟子追得有多急，他要是体内还有宗师之力，凭你们两个还有下面十几名门客恐怕连一个弹指的时间都拦不下。

而我接下来的计划，如果能成功将会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吃完这顿饭好好休息一下，夜晚出发时换上一套衣服，乘坐我安排的马车。我们要在两天内横跨撒拉干最窄的区域，接着北上，再过两日，在第五天的辰时前到达新梦城。

如果一切顺利，你们便继续北上，争取尽快到达大京。”木棉娓娓道来，将整体步骤下达。

“计划是什么？”金玉案在脑海中勾勒出路线，确定不会拖延时间后问道。

而吴仲关注的点却和别人不同，猝不及防地开口：

“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大京吗？”

木棉看着吴仲希翼的眼神温柔一笑，流露出关爱与歉意，这孩子是她从小带大到八岁始龀，私下里一直喊她小娘。

“我会陪你们到新梦城，生意上有很多事要处理实在脱不开身，但小娘以后一定会去大京找你。”接着她看向金玉案与老鬼：

“具体计划我会在路上与你们细说。”

这顿饭吃得并不怎么愉快，二十三岁的吴仲竟闹起了小孩子脾气，从木棉说了不一起去大京开始就一言不发，全程绷着臭脸。

饭后，老鬼将木棉送至房外，色心不改道：

“年轻人不懂事，更不会明白你费心费力地照顾生意是为了给他在大京铺路。二少爷想法忒天真，以为有亲戚在大京就能像之前在小田县那样衣食无忧，尽做自己想做的事。真要没修为没钱没人情，哪还有什么亲戚。甚至他现在还不清楚吴爷在这场劫中根本活不下来，心里还想着哪天能回家团聚呢。

倒是可怜了你这个美人儿，好心给人当成驴肝肺。要不来我房间帮你开导开导，疏通疏通，不然影响了心情多不好啊。”

“呵呵，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又怎会影响我的心情。倒是你，若非认识这么多年，我倒真想让人拔了你的舌头下酒。”木棉妩媚的发出两声轻笑，言语却极尽厌恶，瞪了眼老鬼后甩袖离开。

所有人吃过饭后开始休整，补充精力，等待天色渐暗。

内陆沙漠中，秋夜下的温度比白天更低，像是连月光都带着冰冷的雪意。

飞沙客栈后院，木棉指使手下门客牵出一辆由两只青色异牛拉动的华丽厢车，木料散发着淡淡檀香，雕刻着数以百计的花朵图案，小巧精致的银铃挂在车顶四角，随风轻摇发出脆响。整体透出一种低调奢华的女儿气息。

吴仲打着哈欠走到院中，看到这辆华丽厢车的第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此女子厢车岂能让我堂堂男儿乘坐？小娘还是换一辆，或者我继续骑马也行。”

“这辆厢车和两头青涛兽是计划的关键，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你安全到达大京。其他人可以说三道四，小仲，只有你不可以。

更别忘了小娘和你母亲也是女人。现在上车，我们没时间耽搁。”木棉率先进入车内，一手掀起门帘，目光严厉地看向吴仲。

“哦。”吴仲嘴上虽不情愿，却不敢惹木棉生气，只得老老实实上了车。

金玉案与老鬼见状准备回身上马，身后却突然响起叩木头的声音。

两人疑惑回头，见木棉正看着他们，朱唇轻启目光依旧不容置疑：

“你们两个也得上车。”

半刻中后，车队渐远，在黄沙中轧出一条持续延伸的痕迹，十八名门客穿着精致统一的白丝绸薄袄将厢车护在中央，骑着骆驼全神戒备。

在他们离开的方向，飞沙客栈后院三楼推开一扇窗，露出一节纤细黑黄的手臂与一张同样颜色的俏脸。一名女子手肘撑在窗台，小手托着下巴在遥遥观望。透过窗户能看到她穿着身干练的乳白粗布衣，外套一件醒目红袄，五官标致，眉宇间散发着桀骜不驯的味道。

“姐姐，那厢车是新梦城花家的样式，要通过南宫告诉他吗？”这位女子正是飞沙客栈此代掌柜。

“切莫要多事。”回答她的另一名女子面带轻纱，身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架古琴，正是曾救了南宫月生一命的那位。

“习善背后的人有那么可怕吗？”年仅二十出头的女掌柜转过脑袋询问道，这让她显得有些古灵精怪。

被唤作姐姐的女子却显得更为年轻，见状先是宠溺一笑，接着神色转为慎重：

“他背后的人剑庐都惹不起，我们幕隐教更惹不起。”

“孙冶都惹不起的人？那应该不是人了吧......”

少女掌柜讶异的声音从窗户飘向天空，天上那轮明月落了又升，七个昼夜后，骑白兽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客栈外。时间比吴仲一行人短了两天。

南宫月生脚力不如相伊，无法紧随，此刻只有习善一人。少年从相伊身上跃下，朝着客栈走去。本负责在门口迎接的小二远远就认出了来人，一溜烟跑没影了。

换了身灰衣的习善一把推开客栈门，目光环视一周。

“咣当！”门被用力拍在内墙上，把泥沙糊的墙皮都砸掉了几块，尘沙飞扬。冷风顺势卷入，吹熄了最近几桌蜡烛，也把场中热闹的氛围瞬间拉入冰点。

来者毫不客气的举动挑起江湖人一向紧张的神经，齐刷刷地转头斜眼看向门口，心中有鬼的甚至直接摸上了兵刃，生怕是来取自己性命的官差或者游侠。

但当他们注意到来人手中那把通体漆黑、刀镡两边分别点缀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碧绿宝石的太刀时，心脏开始狂跳，赶忙转回脑袋闷头吃饭，祈求这位煞星不要注意到自己。

败北腿，战火云，灭吴府。习善的事迹已经在江湖传开，如今怕是少有人敢触他霉头。

可真就巧了，眼下就有个不怕死的。某个曾惦记善字刀被习善斩断四指的小二看见来人没有一丁点儿害怕，反而火急火燎、破罐子破摔般走到他面前，将手中准备上菜的盘子“咣当”丢在旁边桌子上：

“又是你，踏马想坏我们客栈的生意啊？！”

习善低头看向小二，眼白边缘有血丝蠕动，几欲攀爬而出。

“习少侠，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不懂事的跑堂计较。我这儿有您要的消息，借一步说话？”

后厨门来了道及时雨，少女掌柜端着口精致的瓦罐走出，一把推开小二。

“这是小店专门准备的佛跳墙，我们不如到后院边吃边聊？省得人多眼杂。”

习善在对方身上看出了点儿意思，于是点头同意。少女掌柜见状松了口气，微笑着牵起少年左手把他带往后院。

结果后者丝毫不给面子，推掉那只与肤色完全不搭的滑嫩小手，绷着一张臭脸道：

“带路就行。”

后院客房三楼，整一层都是不对外开放的内部住所。少女掌柜本想动点心思带习善去自己房间，却发现这位恶名远扬的江湖新秀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半路一屁股坐到井沿上，把黑蟾搁在脚边，又从怀中取出一颗琼鲲烛，以火折子点亮放在脚下：

“这不就是后院？把吃的拿过来，我听你说。”

“你可以叫我清规，我姓颜。”少女掌柜把托盘端到习善面前，提醒烫手。

后者却压根不搭理，抱起陶罐开盖就吃。

颜清规显得有些无语，将托盘背在身后绕着井边走了一圈，最终停在院内唯二的两棵胡杨树前。她抬高一只手拨弄着几片低矮的树叶，开始叙述：

“吴家二少爷名叫吴仲，二十岁出头，八日前与两位江湖人共同来此。其中一名留着八字胡，被唤作老鬼，另一名比较年轻，带着柄华丽长剑，叫金玉案。

他们是上午到的客栈，在此与一名大妈会面。在我眼中是大妈，不过你们男人眼里......那可能是个美少妇吧。大妈叫木棉，身随十八名武者，穿得是同款式的白丝绸薄袄。

会面后当天夜里所有人便一起离开了，木棉为吴府三人准备了一辆价值不菲的厢车，车身上雕刻着许许多多花朵，车顶四角挂着银铃，由两头青涛兽拉着。

青涛兽你知道吧？长得跟青牛似的，不过要大上两圈，耳后有腮，角似弯刀，水陆皆可畅行。”

习善将嘴里的东西咽干净，问道：

“脚程有多快？”

“嘿，和良驹差不多，只是休息时间更短，比你的宿阴兽可差远了。”

“朝哪边走的？”

“呐！”颜清规踮脚指向一个方向，动作让不大的双丘显得顽皮且坚挺。

“拿点吃的给相伊，抓紧时间。这是钱。”习善从怀中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全部丢给了树下的少女。

颜清规喜笑颜开地接住：

“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的，从这里去大京正常情况怎么都得个把月，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出发。”

“哈————”习善突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颜清规，眸子里不受控制的杀意与血红如潮起潮落，瞳孔更是显现死灰：

“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趁早解决只会越来越严重，拖久了恐怕无法回头。”

“你......你这心魔也来得太早了吧！我...我......现在就去给你的宿阴兽准备吃的。”颜清规说完快快溜掉。对方的眼神太过邪性，摄得她心神不宁小兔子噗噗狂跳。那完全是一副努力克制，却又忍不住要杀人的样子。

这种情况，凭他仅二流的修为是如何还能保持清醒的？按理说差不多该心智泯灭沦为妖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