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山庄-014

那雾中人见他满面不甘，进又不能，退又不舍，不由厉声责道：“你以为这剑阵真的是单凭修为和剑法便能闯过去的吗？你心中并无称雄之志，每靠近一步，圣剑便会多抗拒你一分，你若只为争一口气而驻留于此，不过是为这铸剑天台平添一缕冤魂罢了——既已不能得益，何不速速退去！？”

“我陆应恩五岁习剑，七岁时名声已传遍八大门派，十三岁起参加宗门比武大会，连续四年，冠军从未旁落，世人只道我是百年不遇的武道天才，却又几人知这光鲜背后我付出多少苦功？”陆应恩哈哈笑道：“前辈责我争一时之气，可如今这世道，谁人又不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将旁人比下去？比斗成风、人心不古，我若一日不争，明日世人便不知我是谁，天山剑派若一日不争，又怎能安然立于这武林之巅？”

“哼！好端端的一个苗子，竟被那帮蠢货调教成如此迂腐市侩之人！”那雾中人骤然现身，大袖一挥，便将陆应恩连人带剑扫至入口处，冷哼道：“我怜你之才，方自救你一命，但你若是冥顽不灵，还要寻死，我可就管不着了！”

陆应恩此刻周身已被剑气划出大大小小七八道伤口，虽未伤筋动骨，却也实是剧痛难当，他怔怔地看着那位如仙人一般的白发老者，忽地放下宝剑，跪地拜道：“老前辈方才教诲，字字珠玑，只恨晚辈身陷于乱世之中，每每随波逐流而不能自拔，他日当如何行止，还望前辈不吝指点！”

老者负手走上前来，手指轻点几下，先将陆应恩伤处鲜血止住，这才缓缓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与天山剑派，往日也有颇深的渊源，只是我守在此地等候圣剑主人，不能擅离，亦无法对你有更多教导，我且问你，你心中真正的志向是什么？”

陆应恩咬了咬嘴唇，答道：“任侠五湖四海间，铲尽人间不平事！维护武林公义与大道，便是我一生所愿！”

“不错，你虽为世事蒙尘，到底这份心意仍是好的。”老人赞许地点点头，徐徐道：“只是如今口称除魔卫道者不少，大多数却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做铲除异己之事罢了，想要始终在乱世中秉正公义，保持初心，说来容易，行来何易？——当年你天山祖师以‘浩然气’与‘君子剑’两门绝世武功创派，讲究的便是修身养性，持君子之礼，行正义之道，天山武功，从来都不在于形，而在于心——只可惜今日世人大多只求武功速成，恃勇斗狠，反将本门传世隗宝束之高阁不闻不问。”

“你谓之为乱世之争，我却只道是小人之争，仅凭那些微末粗浅的伎俩，即便是斗上一生，也不过是争来些砖瓦之功——而若修得浩然气，练成君子剑，便如往日七剑仙之盛世一般，即便足不出户，亦可领袖群伦，震慑朝堂，此为君子之争。”

“这时间，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便有江湖，单凭你一人一剑，如何能够真正铲平人间不平事？君子剑，小处是剑，大处是心，以正义之行，感悟世人，将你之道，传于十人、百人、乃至千万人，到那时，才算是遂了你心中所愿。”

说道这里，老人在陆应恩对面盘膝坐下，道：“你既然有心向学，便在此驻留两日，随我打坐运气，至于能领会多少，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这老人的修为说看不透，但能够在这里镇守圣剑，料想也不会比天山掌门陆润齐低，他竟然亲口邀请传习，陆应恩当然心中渴慕，只是他还是迟疑了一下，问道：“红叶山庄庄主曾言，这剑庐秘境只开七日，且一次只容一人进来，我既已取剑失败，理当退出秘境，否则岂非是占了他人机缘？”

老人哈哈笑道：“如此大好机缘，你仍旧有此一问，便知心中果真是存了大道公心——不过今日却是无妨，外面那些凡夫俗子，尚且还不如你，如何能够取得圣剑？倘若圣剑的天命之人果真到来，我自有感应，你就不必为此分心了。”

九曲通天阵，黄昏，山间小院。

“没想到这护山大阵之中，竟然还有如此雅致安谧的地方。”

禹云岚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喃喃自语着——先前随林彩诗穿过传送门，本以为迎接他的又是另一场艰苦的考验，却不料一行人竟被带到了这样一座比普通驿站都要舒适得多的小院子里——不仅有备好的干粮山泉，甚至还有灶头热水，沐浴更衣之后，整个人都感觉清爽精神了许多。

打开房门，信步来到院子里，山风习习，暮光绰绰，竟是难得的慵懒惬意，只是一向最坐不住的谢云儿前两日过于疲惫，歇下来之后一沾床就睡了过去，眼下只有林彩诗独自坐在台阶上逗弄着小白虎，见禹云岚来了，便向他招招手，满眼都是沉溺的笑意，脸上带着些许红晕赞道：“以前都没有机会这般细看，殿主这脸孔俊得都不似是个草原人般，即便卸下戎装，也是一样的好看。”

“林小姐，我这人脸皮薄，你要再这么取笑我，我可就走了……”禹云岚脸上一热，心里还在犹豫，脚却好似自己有意识一般径直就走上前去，就见林彩诗眼中闪过一丝幽怨，嘟着嘴道：“你心里明明知道我不是她，而且谢小姐现在又不在，你一定要叫得这么生分吗？”

“那……”

林彩诗于他，若是抛开花如雪种子那层关系，还真算不上什么大熟人，可偏偏这姑娘被种子中的记忆影响，对他是没来由的偏爱，往日里遇上那冷漠高傲的弦月姬林彩诗尚可应付三分，现在眼前这热情似火的小可人儿却是让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受到一个“陌生”女孩儿的热忱——禹云岚只觉一时招架不住，还没个主意，就听林彩诗紧跟着道：“要不，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呢，自然也不能再叫你殿主了，不如就叫你岚哥哥吧，你说这样可好？”

“岚哥哥”这个称呼，禹云岚倒也不陌生，以往在草原时，南弦月也是这么称呼他的，他有些笨拙地张了张嘴，木讷地应了声“好”，引得林彩诗掩嘴一阵银铃般的轻笑：“我还以为岚哥哥总是那么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呢，原来你竟也有这般木讷的时候，真好。”

禹云岚挠挠头，在她身边坐下来，道：“之前的事，就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说一声谢谢，没想到来了红叶山庄，在杨老前辈这事儿上，又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其实，虽然我跟她看上去好像不一样，但对待岚哥哥的心意上，却一直都是一样的，你一定不知道吧，那个她，在心里也是这么称呼你的。”

林彩诗说着有些用力地捏了捏手指，续道：“其实我跟她都知道，遇见你之后，我们这样的情况就不会总是长久下去，总有一天，或是她不在了，或是我不在了，那结局是注定躲不开的——所以，岚哥哥你真的不用道谢，能在未知的余生里为你做些事情，便是彩诗现在最幸福的事了。”

她的笑容依旧甜美，可在夕阳的余晖下，却让人看得莫名心疼，禹云岚甚至有些不敢看她，低下头道：“你故意跟我说起这些，是怕我躲着你吗？”

“岚哥哥是守信之人，你那日既与她约下终生不见，我就知道，如果我不主动来找你，我就一辈子也不会再看见你啦。”林彩诗咬着嘴唇，声音中渐渐有了一丝颤抖：“可是岚哥哥你有想过吗？你为了保全她而不见她，是你不想伤害她，可日后若是因此我不再存在了，你又会为我有一丝丝的心痛吗？还是说，当我服下那枚种子苏醒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彩诗，你当然不是……”

禹云岚一时情不自禁，竟伸手按在她红唇上打断了她的话，林彩诗微微一怔，眼角噙着的泪水便如珍珠般缓缓滑落脸颊，禹云岚心中一动，想起先前杨啸所言红叶山庄的危机，这才悟到难怪如林彩诗这般聪明伶俐的人，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说这些宛如诀别一般的言语——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有片刻想过将那危机牵连于他，如此似天仙般美丽的女子，在绝境和重压之下，唯一想的，却仅仅是卑微地要在他的心底留下哪怕一丁点儿专属于她的印记而已！

人非草木，孰能无心？更何况为你托付真情的，还是如林彩诗这般才色双绝的少女？

便在这一刻，禹云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终于被她的泪水触动，这也是禹云岚这一生中，头一次将她只当做林彩诗，而不是花如雪种子的转生之人——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迟钝地拭去少女脸颊上的泪，认真凝视着她的双眸，用轻柔却笃定的声音说道：“彩诗，你身上的事，我们一起去寻找两全其美的答案，而红叶山庄的事，杨老前辈已经大致与我说过，你放心，不论即将要发生什么，不论多难、多险，你的身前，都会一直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