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忆唏嘘

活得太久的缺点之一便是，晏子毓的记忆偶尔会出现混淆的情况，比如几十年前见过的人，再见对方已是花甲老者，他会被人从街上拦住，以为是故人的孙子辈，而他自己早已不记得与对方的片面之交。

但有些人和事却从不容易抹去，即使晏子毓已经很久不去提及，却总会在他脆弱、难过之际，清晰忆起......

比如爹娘、江禾昀......

晏子毓对父亲的记忆，仅仅是个模糊的影子。他的爹娘为情涉险，既触犯了异界不可通血亲的律令，便得承担天界、灵界的惩罚，随时警惕着他们的严密搜查追捕。在晏子毓有记忆以来，他和母亲就一直过着无以为家，东躲西藏的日子。

而父亲在他未满两岁时，一次外出狩猎寻找食物后，再没有回来。似乎是与晏父早有约定，晏母在天黑仍未等到丈夫归来，明了情况不妙，甚至来不及伤心，就带着晏子毓立刻连夜搬了家。

离了父亲的日子，虽然艰苦，倒也苦中带乐。因晏子毓拥有半人半灵的血统，虽然外表看不出与寻常孩童有何区别，可他早早展现出来的天赋灵力，却让晏母不用像抚养普通凡人小孩般费劲。

什么抬水、砍柴的重活，或是收拾屋子、做饭的细碎家务等，年幼的晏子毓动动稚嫩的指尖，便能通通搞定。

人间的美味佳肴，晏子毓能吃着长大，但灵力的维持增强，却不能靠这些白米鱼肉。

为此晏母特意将家安在半山腰上，每天都会带他进山打坐修炼，一坐便是一天光景，吸取天地间万物、日月云雾、山川河流、苍树百花的灵气。

凡人身体里的七魂六魄是非常有效的灵识来源，抵过在深山里呆个把月的修炼成果，但晏母从他记事起，便要晏子毓跪下发誓，决不能出手害人，不可在凡人面前施展灵力。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晏母毕竟是什么法力都没有的人，再怎么谨慎，怎能躲过天灵两界掘地三尺般的追查。

混沌嘈杂中......

一个小小的男孩站在院子里，被两个黑衣人死死抓住双臂，小孩朝着屋子里哭喊着。

屋中一个瘦弱的女人被压在屋中的圆木桌上，她拼命反抗着，只是浑身的伤痕都在告诉她徒劳无功。

小男孩挣扎着想甩开桎梏住自己的手，叫着：“娘！”。

他想要冲过去保护母亲，奈何小小的人儿哪来的力气呢？

终于，站在女人身后的男人举起来手中的刀，女人此时已认命，无力再反抗，只是紧紧盯着自己的孩子，似乎想要看得真切，记住他的模样记到下辈子去。

“子毓，你要坚强！好好活下去！记着，娘会永远守护在你身边。”

手起刀落，女人刚把话喊完，就气断声绝。

“娘！”

一把火点燃屋外墙边的木柴，得到助力的烈焰便放肆地烧了起来。

亲眼看着母亲遇害，在火场中不瞑目.......给年幼的晏子毓带来巨大的冲击，他悲伤着，更愤怒着......

一股无法压抑，莫名强大的力量从胸口蔓延到了四肢，像屋里燃烧的火，也蔓延到他身上来般，无数的虫蚁在身体里的每个角落噬咬着，难受极了。

“啊！！”伴随着他一声震彻云霄的嘶吼，一道耀眼白光从小晏子毓的身躯中直冲而出，照得半里内的黑夜亮如白昼，还伴随着巨大的攻击力，竟将身旁的高他大半个的黑衣人们都击晕了去。

等到黑衣人们醒来，晏子毓早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办？回去怎么交代？”一个黑衣人问道。

“不管了，长老只说最好活捉，但.......失手误杀也不是不可能。”另一人答到。

侥幸逃脱后的晏子毓，没有幸运到哪里去。

他一黄口小儿，自幼在母亲的荫蔽长大，未和凡人有过接触，在独立自理生活的能力亦完全一窍不通。

刚才被激怒后产生的灵力爆发，也让他元气大伤，鼻间流出来热血，胸口像刀剐一样疼。他跌跌撞撞走进树林里，逐渐意识模糊。

在彻底晕死之前，晏子毓想着那也好，反正可以去见爹娘见面。

就是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江禾昀。同是异界血统结合的产物，无亲无故。

江禾昀比晏子毓年长些，常年独居在这深山里，靠吃些山里动物血来过活。

他是在打猎途中，偶然碰上晕倒在河边的晏子毓，见他还活着，便将晏子毓带回自己那间小破木屋里。

江禾昀秉着‘病急乱投医’的精神，靠着他三脚猫的法力，把平生所知道的法术都用上了，方才将濒死的晏子毓救了回来。

两个苦命小孩终于有人陪伴照应，从此他们便以兄弟相称，依靠着在这个叫做青川岭的地方过了几十年，仿佛整片山林都是他们的欢乐场。

晏子毓有时想着如果不是妍然的出现。那种逍遥人间的太平日子，也会持续到现在吧。

在山里割草时迷了路的妍然，也不知怎么就寻到了晏子毓他们这来，打破了他们隔绝人世的状态。

妍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和江禾昀他们的人性外貌看起来正相仿，一来二去也便熟络起来。

晏子毓那时小，也不清楚江禾昀什么时候跟妍然牵起了小手。只知道从那以后，每天江禾昀都要消失一段时间，去山头陪妍然割草。

江禾昀告诉他，这在人界叫爱，像他娘亲和父亲也一样。

所以那天早上，当江禾昀满心欢喜地说，打算上妍然家提亲，他很快会有嫂子了的时候，晏子毓真的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快乐无忧的生活里会有另一个人的加入。

只是最后，等来的却是江禾昀满手的鲜血和妍然的尸体。

妍然的父亲断然是不可能让女儿嫁给一个住在山里头，家里一穷二白的男人的。

不仅赶走了江禾昀，还立刻找了媒人牵线，要把妍然卖给镇里一个有钱人的傻儿子做小老婆。妍然当然不同意，却被父亲亲自送上门，受了清白侮辱。

羞愧至极的她用一条白绫，了结一切。

江禾昀得知情况时，为时已晚。纵然他有妖力，也没办法出手干预人界生死轮回，坏了阎王爷的规矩。江禾昀随后血洗了镇长家，一切牵涉到的人，没有留一个活口。

自那以后，江禾昀就宛如一个行尸走肉般不言不语，终日游荡在青川岭那个妍然经常割草和下葬的山头上。

无论晏子毓怎么跟他讲话，他均是不应答。就在晏子毓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跟他说了一句话。

‘阿毓，我喝过人血了。’

‘那天，我把他们的血都喝了。’

‘他们就该死，他们手上都沾了妍然的血，我是定要讨回来的’

晏子毓永远忘不了他那个眼神，总会和母亲临死前留下的眼神重合。

他以为这就是结尾了，虽然很不堪，但终究结束了，日子还会过下去，如妍然没有来之前那样。

第二天，江禾昀把他叫到门口说‘阿毓，我要走了。今后你自己一个人要保重。’

“你去哪里？”

“不知道。”

彼时的晏子毓已是少年，熟能生存。

只是心里仍会感到极难过，他没有父亲的记忆，失去三次至亲之人，仍落得茕然独立的宿命。

他开口出言挽留江禾昀，却得到沉默远去的背影。

他们生来不属任何群落属性，处处被人唾弃，灵界觉得是他们低贱杂种，凡人的描述中他们是可怕妖怪，最后连仅有的一片真心也被辜负。

江禾昀走后，晏子毓在青川岭独自生活了一年不到，便离开深山，过起了漂无居所的日子。

回忆至此，他从来没想过，和江禾昀的重逢会是今天这样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