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卒死何伤，将死何妨

郭昕看着面前的少女略微一沉吟，突然觉得她有些面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们在您刚来伊吾城的时候见过，我邀请您到酒楼一叙，您却没有答应。”曹婉脸略微一红，然后提醒道。

“周逸他们都知道我在伊吾城？”郭昕目光一冷，心中思量着自己是否已经中计。

莫非这是张谦逸的算计？他瞬间感觉这羗人部落不再安全，仿佛周围到处都是埋伏的敌军似的。

这并不能怪郭昕多疑，他自从开始与叔叔郭子仪南征北战平定安史之乱后，多次险象环生，不是靠着多疑的性格，早早成为一捧黄土。

“不，知道使君在伊吾城的应该只有我一人，我姐夫周逸与那位河西将军应该是不知道的。事实上您当时被我与一个姐妹认出是从中原而来，但中原与河西在数月之前因凉州被吐蕃占领失联，因此中原人很少，即使有，也是行商的平民，断然不会手持扇子，身后还跟着几名下属的样子。再结合劫车的表现，不难猜出是您。”曹婉解释道。

郭昕虽然稍稍放下心来，但眼中疑虑还没有打消。

“使君此行的目的，是为给杨志烈报仇吧。”曹婉一语道出郭昕的目的。

“嗯。”

“恐怕沙州节度使张谦逸告诉的使君不少事情，但您是否能听听我不同故事？”曹婉望向郭昕的眼睛中怯弱带着一丝坚定。

杨志烈作为河西节度使，同时还有一个官职，那就是河已西副元帅。自从安西大都护府被撤销之后，河已西副元帅已经是实质上的西域统帅。

北庭节度使曹令忠、安西节度使尔朱某、伊西节度使周逸以及沙州节度使张谦逸都是他的下属。

“但这位河已西副元帅并不是一个体恤下属的人。”曹婉摇摇头说到。

作为一个臣子杨志烈可谓是尽忠职守，仆固怀恩之乱中率领河西精锐突袭吐蕃，可谓力挽狂澜。

但作为西域人的统帅，某种意义上的“君上”来说，他又是极失败的。

“此行有安京室之功，卒死何伤？”

当折损大半的河西军回到凉州城时，就在满城悲痛痛哭的河西军民面前，杨志烈说出来这句话。

凉州七里十万家，家家白素。

怨恨的种子开始种下，张環原本是杨志烈的亲信，但自那之后两者之间似乎有了疏离。

他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西域本地人的想法，心中一心只想着他的朝廷，而只要能保住朝廷，河西军民再多的死伤他也不在乎。

河西军民的爆发点在河西军半数精锐覆没的两年后，作为对仆固怀恩之乱中杨志烈进攻吐蕃的报复，吐蕃发大军进攻河西。

朝廷无力救援，而只剩不过三千残兵的河西军断然不可能是吐蕃对手。

陇头已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

汉家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

而凉州失手后的杨志烈逃亡甘州，继续带着他的河西军准备反攻。

但兵少将寡无力再战，于是他想到去北庭征兵，第一站便是伊州，作为下属周逸没有反抗。

只不过当杨志烈离开河西抵达伊州的那一刻，无数的沙陀人将他团团包围。

他正打算和亲卫一起杀出重围时，却发现所有的亲卫都将手中的刀对准了自己。

“你们！为什么？”杨志烈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最信赖的几人。

他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再到怀疑，最后到了然，不过是一息时间。

“使主，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您，您究竟是朝廷的河已西副元帅，还是我们的河西使主？”张環决心再给杨志烈一个机会，只要他说出他想要的那句话，他们就会立刻调转刀口陪他杀回凉州。

“我是河西使主。”

张環的眼神逐渐亮起来，他正要调转刀口……

“但我更是河已西副元帅。”杨志烈抚摸着自己的佩刀，这是他岁月的见证。

“卒死何伤，将死何妨，若有来世，希望我们不会落到这番田地。”

杨志烈将佩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然后便挥刀自杀。

……

“卒死何伤，将死何妨。尉迟家知情的朋友告诉我，这是杨元帅的临终遗言。”曹婉绘声绘色地讲着从尉迟兰那里听来的事情。

郭昕陷入沉默，良久他摘下脸上的面巾，露出自己的脸。

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曹婉惊喜：“果然是你。”

“在下正是左武卫大将军郭昕。”郭昕面无表情地说到。

他实在是没想到，虽然没有抓到张環或者周逸的其中之一，但抓到的这个少女却是知道的颇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好友是尉迟家的千金，她告诉我的。”

尉迟家，就是那个沙陀贵族的家族，看来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郭昕还是觉得有些不合理之处。

“我以曹家列祖列宗发誓！”见他还是不信，曹婉顿时急着发誓。

郭昕这才信个八成。

“你说这么多，是为帮助你那个姐夫洗刷罪名吧？”郭昕嘲讽道。

“不，我只是……”见郭昕一语道出自己内心想法，到底还是个少女的曹婉一时不知所措。

郭昕摇摇头说道：“我可以理解河西部分军民的做法，但是杀害朝廷命官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死罪。”

一瞬间，曹婉脸色苍白。

郭昕又询问了一些关于曹家的事情，便直接离开。

“卒死何伤，将死何妨吗？”郭昕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不懂人心的河已西副元帅。

从臣子的角度讲，他是成功的。从使主的角度讲，他又是失败的。

但无疑他是个言行合一的人，即使在信任的人背叛，突围无望的时候，他也能坦然面对死亡。

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郭昕扪心自问，如果是郑据等人对自己刀剑相向，自己能否坦然面对？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世事无常啊。”郭昕一边感叹着，一边向着关押张有道的房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