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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四章 尘飞战鼓急 (二十七)

杜方把玩着酒杯游离于韦康与一众世家子的畅谈之外,这个局外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客观的说他为人虽是粗陋了些,但是学识上至少是远超陈权的,起码字写的就相当不错,如果愿意或还能写上一两首不那么糟糕的诗词。

但是杜方的出身让其很难被这些高贵的世家子接纳,哪怕掌握了权柄也是如此,旁人或有惧之,然鄙夷怎也无法遮掩,甚至根本就不需遮掩。

有心离去却担心被误会小气,更重要是因为体面。

体面,早时这几乎从来不大在意的词汇也不知何时起就成了界定言谈举止的标准,过往可以随意的寻个空处或蹲或坐扯着嗓子嬉笑,可以无赖时抠着脚趾,可以呼噜噜的吃食,可以举着酒壶欢饮尽抒豪迈,可以在这似火的七月敞开衣襟放浪的消暑,更是可以在愤怒时尽情的用污言秽语一解郁气。

然而如今却是不能了,锦袍已不再是什么求之不得的稀罕物事,甚至杜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件华丽的衣衫,曾经哪怕是一丝褶皱都会心疼不已,而今便是破烂了也再难起波澜。

衣着必要工整得体,每日里打理胡须的时间也愈发长了,往常几乎不用的铜镜现在每日都要仔细打量一番。镜子里的人看似威严却又模糊,有时杜方都不知那镜中人果是自己吗?

思绪飘散,目光也渐有些恍惚,杜方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些,父亲那个年纪的人才常会回忆往昔,而自己则还年轻,大好的前程就在前方,触手可及,是的,触手可及。

恍然中杜方好似听见了细细的呼喊声,脚步声,放空的大脑变的格外灵敏。

眉毛拧了起来,思绪被打乱的不快涌了上来。

——

杜平很是满意,庞澄的识趣让他多少有了底气,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打乱彭城的部署,但是一个老者的经验谈告诉他谨慎才是生存的第一要素。

庞澄召集了黑林都的军士,也未做鼓动,这些无赖子或许没别的优点,不过却很是顺从,有些懒散的拿起来刀枪便跟着杜平出了府,还未出坊,喊杀声便远远的传来。

”快,去节府”。杜平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似在埋怨自己的乌鸦嘴,扭头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士卒,厉声喝到。

——

武乐娘在膳房中忙碌着,弟弟的偏好她再了解不过的,这一应的吃食该要如何做武乐娘很是上心,看着面前的碗碟,她忽有些愣神,陈权也会爱吃吗?

未来的几十年自己要为夫君,孩子去做怎样的吃食呢?

想着想着武乐娘露出些笑意,佛禁所带来的不快也一时消了,家人和信仰,她选择了前者,一直都是前者。

——

“将军,城中有人做乱”。杜方的不快未能持续下去,那隐约入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侍卫无礼的推开了门,高声叫着。

这一声叫喊后,守在门外的世家护卫齐齐抽出了刀,先是砍翻了报信之人,然后便朝着屋中冲来。

凉意在七月的盛夏劈头盖脸的浇下,杜方眼中溢满了血红,韦康脸上的笑容凝固,唇边的酒只差一分就能入喉,想要扭头来看杜方,脖子却不听使唤,就这么呆呆的任由酒水如线般洒落。

“轰”。

杜方猛地掀翻了桌子,摸向腰间竟发现自己未带刀,懊恼,悔恨,愤怒接连敲击着头颅,下意识的一声怒喝冲破喉咙:“有贼~”。

——

胡市中如花般娇艳的小娘子在熊熊烈火中尖利的惨叫着,曾经那些围在身旁垂涎欲滴的护花使者们却是四处奔逃,几个裹着头的汉子怀中抽出了短刀,毫无目标的猛刺向逃窜的人们,巡视的差役在人海中艰难的挣扎,莫说维持秩序了,便是站稳都是不能。

各个坊市中的情形大多如此,没人知道这彭城怎会出了这么多的恶人,一些机灵的忙拉着街上玩耍的孩子闪回家中,闭起了院门祈祷着,祈祷着乱事不要祸及自家。

——

袁叔业很是得意,陈权的手段过急过苛了,一时间看似讨好了不少贱民,但随之受损的自也不少,而如今的反噬也就来了。

只要攻入节府杀掉韦杜二人,袁叔业敢保证彭城会落入己手。

节府那高高的檐角已入眼帘,快了,功成不远矣。

——

节府中呼喊四起,很快就到了后宅,武援推开了房门,院门前那两个同行的汉子暴起杀向了守候的侍卫,趁其不备得手的如此容易,血泊中的尸体让武援很是亢奋,走上前来又是狠狠的踢了两脚。

”快,放火“。

——

杜方拉扯着吓傻的韦康在屋中狼狈的躲避着,手中一张四分五裂的矮凳成了保命的武器,反应过来的侍卫同世家的人杀成了一团,好在随着赶来救援的军士越来越多,一时间局面也是稳定了下来。

彭城只留了千人护卫,其中近半数现在都在节府,慌乱后杜方冷静了下来,大错已铸,现在不是悔恨之时,城中还有黑林都,城外也有陌刀队,只要他们赶来这变乱自然会平息。

就像韦康说的,世家无用,恩,就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父亲现在何处?

——

节府前杜平遇到了袁叔业。两人四目相接不由得都是顿了一下。

袁叔业皱了皱眉,心下也是一沉,黑林都怎么来了?莫不是走漏了风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自己这只有不到两百人,余下各家都去城中生事和夺门,为的就是引其去救,可如今黑林都的无赖是来了,但世家的援军至少短时内是不能前来的。

眼见大事将成,绝对不能耽搁,否则一旦事败后果不堪设想。

”去人拦住他们,余下随我入府“。袁叔业高声喝到。

“庞澄,随我拖住这些贼子”。杜平嘶吼着。

——

城中火起,烟起,戏马台的陌刀队摩拳擦掌的下了山,这该是建军后真正的首战,虽然操练时日不长,但这闻名于世的陌刀在手惧意也消散了,此番定要在此打下个名头,然而彭城的大门已是关了。

——

武乐娘手中的餐盒跌落,入耳的喊杀声让她立时就明悟了为何弟弟今日这般乖巧。

——

堂内的厮杀声渐弱了下去,苦等援军不至的世家护卫很快淹没在人海中,整个节府的军士都已赶来,数百人合击几十人再是无用也不至输了。

只是可惜那些个世家子弟变故初生就都趁乱逃了,除了两个倒霉的不慎丢了性命,余下的也不知都逃去了哪里。

”令平,令平,啪”。杜方抽了韦康一个耳光,扯着他的衣领咆哮着。

“我之过啊,完了,这要如何向度之交代啊”。韦康呆滞的捂起脸颊支吾着。他怎也想不到白天会生乱事,这完全不合常理的。

“快,令平,你去护佑两位娘子,莫让其生了事,我出府平乱”。

“好,好,我就去“。

——

曹谟有些慌了,按约定此时援军早就该来了,怎会还不至?好在节府的军士都去救援韦杜二人,空荡荡的府邸倒是无人阻拦,也暂无性命之忧。

看来府外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如今只能再去寻武家那竖子。不管胜败至少跟着姓武的要安全些。

——

武乐娘远远的就看见自己所住的小院起了火,先前的埋怨和不解瞬间消融,踉跄着狂奔了过去。

“阿姐,你回来了”。武援手持长刀悠然的闲逛着,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一半,余下的就落在这姐姐身上了。

“你,你~,是你做的?为何如此?你可知武陈两家已~”。武乐娘的话说不下去了,她才发现自己竟是无法将结亲之事说出口的,自己是什么身份?只是个妾室,原来心中也是怨的。

“呵呵,阿姐,你想说结亲吗?啧啧,我武家出自则天皇后一族,武家女子如何做妾?况且我惹下了祸事,那陈权刻薄寡恩早就对我武家深是忌惮,如何会放过我,既如此何不反了?陈权入主彭城皆我武氏之功,这徐州本就该是阿爷的,也该是我的,怎能让那匹夫夺了去”?

“阿姐,而今事已做下,非生既死,武家之存亡全在阿姐一念之间。如你想我活,那就带我去寻韦家娘子做质,如你想武家亡,那也莫要挡路,我自会提刀去厮杀一番,便是死了也不会怪你”。武援冷冷的说到。

“我~,你要应我,莫要伤了韦娘子”。武乐娘喃喃的回应着,是啊,有什么会比武氏存亡更重要的呢。事后大不了自己用性命来赎过便是。

——

袁叔业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黑林都的无赖,这些人如同疯狗一般奋不顾死的扑上来撕咬着,叫骂着,细细听来多是在骂上次西门之事。这仇怨结下了,竟是不想会有这么深。

勉强的摆脱了纠缠冲进了节府,迎面而来的杜方让袁叔业的心凉透了。

事难成矣,袁叔业狰狞着转身扑向了杜平,便是死也要斩杀了这坏事的老奴。

——

“听我一言,我等俱为武氏蛊惑作乱,你~~”。袁叔业话音未落便被杜方砍下了头颅,而杜平就倒在一旁,腹部插着一支长刀,这是袁叔业的刀。

“阿爷,阿爷~~”。杜方跪倒在地抱起了父亲哭嚎着。

——

韦康眼中只有那一团升腾的火焰,他知道起火处是武家娘子的居所,自己的妹妹也离的不远。

——

“说,那韦娘子呢”?武援咆哮着,这小院中只寻到了个看似面熟的侍女,韦娘子却是不在。

“郎,郎君,我,我不知啊,许是逃了的”。那侍女依着院门面无血色,她可是知道这位前主人的性情,自己大概是活不成了的。

“你说吧,不会伤了韦娘子的,我在这,你还不信吗“?武乐娘从后闪了出来,柔声劝着。

“我,我真是不知~”。话未说完武援的刀就砍了下去。

——

将入夜,彭城乱事平息了。

韦康麻木的听着接连而来的回报,草草估算城中百姓死于变乱者多达千人,数十处起了火,有相当一部分还未扑灭,节府后宅也烧了大半。

城中士卒死伤过半,世家见事不妙开城门也逃了不少,临走前还在城中的官仓丢了一把火。

变乱虽平息了,但这损失之大是无法承受的。

如今的彭城如同末世。

——

武隽终于赶了回来,路上见到些逃难之人,大多都是自己相熟的。

彭城之事他已了然。

如今武隽跪在城门前叫喊着要见自己的儿子。只他一人。

自听说彭城事败后随行的军士便都四处逃散了。如不是一些忠心的替他阻拦,甚至都有不少人要取了武援人头求赦。

——

城门被推了开,一排火把燃起,杜方骑在马上提着长枪走了出来,武援被绑住双手拖于马后自顾叫骂着。

“阿爷,你快起来,咱武家何等人家,无非一死罢了,莫要折了则天皇后的颜面~~”。武援见武隽跪在马前忙停了叫骂,高声喝到。

“住口,畜生“。

”杜大郎,我求你放了他,他还年幼,便是有过亦是能改的,此间之祸我一力承担”。

“武家与陈度之有大恩,大兄便因他而死,你不能妄为坏了度之的名声啊”。武援老泪纵横膝行向前爬了几步,也不敢过近生怕惹了杜方的不快,只是没命的磕着头。

“我阿爷恐是难救了,而这皆是我之过,是我怕了,我怕惹了武家,我怕大兄不快,呵呵,早时不是这样的”。

杜方未看马前跪着的武隽,冷清的言语也不知是说与谁的。

“你要见他,见吧,他就在这”。杜方猛地拉了下绳索,武援被拉到在地吃痛下又是一阵谩骂。

杜方手中长枪刺出,一声惨叫,骂声也停了。

——

“你杀了武氏父子“?韦康拍了拍杜方的肩膀,疲惫的坐了下来,节府大门敞开着,门前的血污中两人并肩坐着,直愣愣的看着城中还在飘散的青烟。

”恩,都杀了”。杜方捻了捻指缝中的血迹,异常平静的答复着。

“唉,你不怕度之责怨”?韦康总觉得杜方行事太过偏激了,也考虑的不大周全,再怎么说武氏与陈权的关系也应该问过陈权再行处置的,如今就这么简单的杀了,实在不妥。

“不怕呢,大不了抵命就是了,况且我信大兄,有些事情他不便做的,那就我来做呢”。

“府中乱贼虽是除尽,然贼人却还未杀光,这事交予我呢”。

“下邳已失,如今却无力收复,我已遣派人马去报于大兄,希望能来得及”。

——

“武娘子,吃点东西吧”。韦家娘子拎着餐盒走了进来,她藏于井中躲过一劫,本也是满心怨恨,可再一想这一日来不知有多少人沦落的家破人亡,这死去的终是不能再活,如今能多活一人也是幸事。于是心下一软,犹豫了一番准备了吃食来看被关押起来的武乐娘。

“他还活着吗“?武乐娘未伸手去接,只是哀求的盯着韦娘子。

”我不知呢,这世事非我等女子可变改的,吃吧,前事已过,勿论如何~,唉,我回去了“。韦娘子实在不忍见武乐娘的眼睛,略说了几句放下餐盒便告离去。

——

武乐娘呆呆的看着铜镜中晦暗的人影,这镜里的容颜该是美的吧。

手中的竹筷猛的刺穿了洁白的颈。

——

“将军,武娘子死了”。

“恩,好生收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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