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方依依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床边没有在她耳边哭的烦人的女孩，她掀开被子，因散热发汗而导致有些粘腻的身体接触微凉的空气不禁让方依依有些瑟缩。

方依依感觉一下依旧没多大力气的手脚，不禁扯了一下嘴角。

病来如山倒，这句话说的可真的一点也没错。

感觉喉咙有些干，想喝水。

方依依挪步到桌子前，一摸，茶壶里的水凉透了。

空了的药碗就这么大咧咧摆在桌子上，里面的药渍干了，留下黄褐色的痕迹，也没个人来收。

方依依动作不大，但也磕碰出一些声音。

很快，房间门就被推开了。

“小姐，您醒了？”

玲珑的音容皆掩不住其中的惊喜，她快步走过来扶住有些虚弱的方依依。

抽出被抓住的手臂，方依依没管一脸惊讶的玲珑，她问：“昨夜有旁人进来过了？”

她虽然半梦半醒，但终究残存些记忆。

玲珑眼神有一丝躲闪，躬着身对着方依依，犹豫着想开口，但终究还是沉默以待。

良久得不到解释，方依依没再追究，转而指着桌上冷掉的水，说水冷掉了，没法喝。

桌子上的水被撤掉了，换上了冒着蒸汽装满热水的水壶，连带在桌子上的空碗也被玲珑自然地带了下去。

方依依看着玲珑行走稳健的背影，眼里没有太多的意外。

大小姐醒了的消息传的很快，方安安知道后便来了方依依的小院子，此时清竹院里的两人婢女正围着方依依嘘寒问暖，生怕自家小姐哪里还有后遗症。

方依依相比之前看上去更加沉闷了许多，以前对于别人的互动，方依依至少会回应两句，但现在的方依依好像有些变了，看上去倒像是更加内敛。

看着坐在床边了无生气的人，方安安按下心中的不安，走过去，抱住方依依道：“终于没事了，吓死我了。”

“你们别在这儿了，下去吧……”一直没说话的方依依面对方安安的拥抱，平静的眼眸终于有了波动，她对身边围着她转的侍女道。

琉璃和玲珑对看一眼，识趣退下了。

推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方安安，想起老太太，方依依问：“老太太这几天……”

“奶奶最近一直在小祠堂里，依依你生病这几天，望月来过几次……奶奶她也很担心你。”知道方依依想问什么，方安安急急忙忙回答，答完了她又有些犹豫地开口，“依依，你跟奶奶是不是吵架了？就为了冥婚的事情吗？”

方安安抿抿唇，“冥婚也没什么不好的，奶奶她也肯定有她的想法，依依，咱们不跟奶奶吵了好不好？”

方依依听后沉默。

吵架算不上，顶多是各自的意见不一样。

说起来这还是她与老太太第一次会意见分歧，平时要不是老太太纵着她，就是她由着老太太。

方应怜是老太太的亲孙女，于情于理，她都没资格反对老太太做的决定。

但是啊！她就是为方应怜感到不值。

无论是冥婚还是温子瑜。

人都去了，就不能让她消停一会么？折腾那么多又是在安慰谁呢？

“我们没有吵，只不过老太太让我看清了一些以往没有看到的东西而已。”方依依感叹。

“是什么？”

方安安问，但等了很久，方依依没开口，她便不再追问了。

或许现在的她还不足以为依依分担烦恼吧！等到以后……等到她变得跟依依那么优秀，等到能跟依依一起前进时，她就能为依依分担她的痛苦了吧。

方安安有些苦涩的想着。

“我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很荒唐……”出乎意料的，方依依开了口，方安安惊愕地抬起了头。

方依依没看她，眼神看向虚空，像是回忆，又像是在反省。

“怎么会？依依那么善良……要不是奶奶和依依，我早就……”方安安有些无措，看到方依依对自我产生怀疑，她迫切地想要去安慰她。

依依那么善良，怎么会是她嘴里的荒唐呢？如果没有方依依，她可能在那个看不到未来的家里自我了断了、或许早就被自家亲爹卖给那残暴的鳏夫每日受尽折磨，也或许现在就在青楼里痛不欲生。她能好好活着，都是方依依在她最痛苦的日子里拉了她一把啊！

方安安知道的，就算方依依看上去是那么的冷漠，有时候行事也比常人狠，但是方依依就是一个、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一个人，因为她自己就深有体会。

一只手止住了方安安的语无伦次，感受头顶上的重量，方安安停了下来。

“我很荒唐……”方依依双手捧住方安安的脸，平静的瞳孔望着闪着泪花的方安安，两人对视。

“我认为冥婚是不应该存在的、我认为男人三妻四妾是错误的、我认为女子应该跟男子一样，可以读书可以做官可以自由婚嫁，我认为……”方依依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里面藏着星星，她把嘴放到方安安耳边，“我认为，人人应生而平等……”

并且……她认为她应该继续荒唐下去。

方安安懵了，她的心脏在砰砰狂跳，到现在她已经听不到方依依的声音了，心脏一下又一下如雷声一般在她耳边响着。

她嘴唇颤抖，方依依这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嘴被发抖的手捂住，方安安的手指发冷，就这么死死捂住方依依的嘴。

方安安哆嗦着：“依依，你这是、是要杀头的，别说了别说了！”

“……”方依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方安安冷静下来，确定方依依不再胡说，她才小心翼翼拿开自己吓得冰冷的手。

看到方依依张开嘴，方安安又是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又想用手捂住方依依的嘴。

方依依捏着方安安的手腕，躲避道：“我知道。”

方依依知道，她现在这些想法在这个时代一旦泄露出去，那招来的便是杀身之祸，不仅是她，还有方安安、老太太、整个方家乃至跟方家有关的人，都会因她而被牵连。这些不符合时代的想法，说出去无非就是自我安慰的口嗨而已。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各个时代的生存法则，如果你没办法改变它，那就该低头，去适应它。

跟方安安说这些，无非是这两天积压的情绪太多，她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说一说自己最内心的想法，宣泄一番。

但她这一举动，无端把方安安吓的够呛。

见方依依不再胡言乱语，方安安舒了一口气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依依，这些话以后可别说了啊！”方安安不放心叮嘱道。

方依依不置可否。

方安安见她没反对，就当她是默认了。

但接下来方安安又犯难了，依依与老太太吵架了，无非就是冥婚一事，但刚刚依依都说了不同意冥婚，那该怎么让依依跟奶奶和好？

方安安不自觉咬着指甲，思考着。

“很简单，说服我或者说服老太太。”方依依回答到。

方安安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不自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了。她对着方依依欲言又止，后者不看她，“说服我很难，你与其想着说服我，还不如去说服老太太更容易一些。”

哪儿容易了？

在方安安看来与其说服老太太，还不如把眼前这语出惊人的女人的思想扳正过来呢。

倒不是方安安赞同温家提出的冥婚，但老太太是方应怜的长辈，又是亲奶奶，她们哪儿有资格置喙老太太的决定？

方依依退下寝衣换上衣服后，往外走，方安安忙问去哪。

“说服老太太。”

方安安一喜：“那我们现在过去吗？”

“不。”方依依否认，“先找个人。”

方依依又看了看方安安，想了想，让方安安在房间里等着。

方安安惊讶：“为什么？”

“你看着，别让琉璃和玲珑进来。”

那两人她信不过。

方安安懂了，这是要给方依依打掩护的意思。

方依依从窗口出去了，动作很轻，清竹院人很少，就一个主子和两个婢女，所以即使是白天，方依依这般行事也没有人发现。

方依依去找了常蕴灵，从方安安那里得知，这几天温家放出了温子瑜要与方应怜冥婚的消息，整个皇城都传的沸沸扬扬，以往对温子瑜的质疑几乎像是消失不见了，街头街尾都是称赞温子瑜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温子瑜的好名声像是到达了顶峰。

想要说服老太太，自然要从温子瑜入手，只不过，这一次，方依依并不想让目的不纯的人插手，所以无论是琉璃、玲珑还是方管家，只要在她怀疑之内的人，她都没告诉。

能用的人，只有自己。

方依依一边想着，一边快速移动着，将军府离得不算很远，方依依避开人群，很快就□□潜了进去。

方依依进入将军府时，常蕴灵正在抱怨常将军不肯给她看神兵的事。

常蕴灵的庭院不算大，里面摆放着几根木桩和一个伤痕累累的看起来有些年岁的木人桩，旁边还有专门搭建起来的一个秋千，常蕴灵一身劲装懒洋洋躺在秋千上，跟婢女抱怨着，平常缠在腰上的鞭子被拿在搭在小腹上的手里，长长的鞭尾从秋千上垂下，在地面蜿蜒着。

看起来像是运动过后的休息。

婢女抿着唇低笑，小心翼翼地轻轻推着秋千，活像是在哄闹腾的小宝宝睡觉的样子。

常蕴灵的抱怨声忽然停住了，方依依似有所觉，往旁边一闪，只见长长的鞭子破空而来，直直打在方依依原先藏身的树丛中。

方依依看着被打落些许树叶的的树丛，柳眉微挑。

一击不成，常蕴灵再次起鞭。

旁边没有遮挡物，方依依并没有再躲，而是迎着快速而来的鞭子欺身而上，几个闪身便来到常蕴灵面前。

在婢女的惊呼中，常蕴灵心一跳，一转眼那个身影便来到了自己身前，她咬牙转手将鞭子一拉，想将已经出去的鞭子收回来，此时鞭尾在来人身后，只要将鞭尾收回，就能在背后将来人重创，仓促之间常蕴灵用了十成的力气。

还没来得及涌起即将得逞后的窃喜，常蕴灵却看清来人的脸，她一愣，遂急忙卸掉鞭子上的力气，但鞭子不同于剑或长木仓，即便卸掉了手上的力气，但已经拉回来的鞭尾却仍然保持着凌厉的速度向方依依背后袭来。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常蕴灵下意识往前替方依依挡住，但方依依比常蕴灵更快，她一手抱住常蕴灵，一手捏住常蕴灵手腕的关节，在握住鞭子的手张开的那一瞬夺过鞭子，用力一甩，同时两人身体身体一转，退后几步。

整条鞭子被更强大的力量拉动，原本向两人袭来的鞭尾被生生改了一个方向，生硬打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地上显出了一条凌厉的鞭痕。

一旁的婢女看的胆战心惊。

“没事……”两人停下来，方依依刚开口便被常蕴灵的动作打断。

虽然常蕴灵惯用鞭子，但是本身的拳脚功夫并不差，方依依再一次格挡住了常蕴灵挥舞过来的拳头，漂亮的眼眸微垂，那么长时间常蕴灵必定认出了她。

真的像个小孩子，爱玩。

方依依向后翻了个跟斗，闪过常蕴灵瞄准空档扫过来的长腿后暗暗感叹着。

来到古代那么多年，方依依还是第一次跟算得上有‘水平’的人交手，一时间也被常蕴灵挑起了兴致，抱着看看自己还能保持多少水平的念头，方依依从防守转变成了攻击。

她不再防守，在跟斗翻出几丈后便快速绕到常蕴灵的身侧，直击女孩脖子处的纤细手掌改按住女孩肩膀，并一路下滑抓住女孩手臂往后一扭，同时脚下也踢了一下女孩膝盖处的关节，想借此控制住女孩的行动。但常蕴灵也不是吃素的，身为将门之后，她的反射神经特别灵敏，加之常与常将军以及哥哥们切磋她的经验也足，一瞬间她便顺着方依依的力道向下弯腰，另一个没被控制住的手撑地，直接一个扫堂腿，不得已，方依依放开了对常蕴灵挟持。

常蕴灵借此机会拉开了跟方依依之间的距离，她松了松扭得生疼的手臂，嘴角一勾，又冲了上去。

方依依突然地转化招式，常蕴灵被打得确实有些措手不及，但稳住刚开始的狼狈，适应了节奏后，常蕴灵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一时间两人传出来的只有拳脚相交时沉闷的碰撞声。

一旁的婢女站在一边，暗中焦急。

时间一长，即便是外行人都能看的出来，在纠缠的两人中方依依还游刃有余连呼吸都没乱，但自家的小姐额头上的汗渍越来越多，呼吸也不稳招式更是有阻塞之感。她并不敢大声惊呼，就怕会打扰到正艰难过招的常蕴灵。

在闪躲中，常蕴灵也暗暗心惊，她的眼神也开始从自信满满变成了惊疑不定，她明白双方现在与其是在切磋，还不如说是方依依在单方面吊打……不，方依依的招式中带着一股漫不经心，这种感觉就像家长在陪着小孩子玩闹般的戏耍。

若是往常，面对这般认知，常蕴灵定当恼羞成怒了，但现在的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她感觉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她攀登不上去的巍峨高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这样的认知让她心惊，就连对战的念头都消失了大半，这是连在她爹爹身上都没有的感觉。

太可怕了，这个方家养女究竟什么来头？

常蕴灵心惊胆战地想着。

方依依很敏感，在常蕴灵切磋的念头彻底消失后，她便用手掌抓住常蕴灵软绵绵没有攻击力道的拳头，问：“闹够了？”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来头。”常蕴灵收回拳头，问出了心中所想。

方依依想了想道：“成为方家人之前吗？一个没有归属的人，用‘流浪者’形容更准确一些。”

方依依的话似是而非，但又真实无比。

常蕴灵不明所以，但她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见方依依不想说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她揉揉手，接过方依依递过来的鞭子，“你应该不是单纯跑来逛我将军府的吧，进屋说。”

她先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领在她屋子里的下人下去了，才将人从庭院里带回到屋内。

像方依依潜入府中的行事，传出去肯定不得了，况且如果仅仅是想来她大可大摇大摆地从府门进来，这就说明了方依依不想别人知道她来将军府。人多嘴杂，常蕴灵便让心腹领人退下了，所幸她院里也没几个伺候的下人。

常蕴灵没什么大小姐的范儿，直接拿起水壶倒了两杯茶水，又拿起其中一盏咕噜咕噜地喝了个精光，她一抹嘴角，大咧咧道：“依依，你干啥来的？”

该不会也对那神兵感兴趣吧！那正好，以方依依的能力，两人合力将爹爹锁书房里的神兵偷出来耍耍不是什么难事。

常蕴灵眼睛咕噜噜的转着，谁都看得出来她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拿起茶盏轻茗一口的方依依，看着神游的常蕴灵道：“找你帮个忙。”

方依依放下茶盏，因为大病刚愈，她的脸色不太好，还有几分苍白，唇色也有点淡。

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的？

常蕴灵有些好奇了，直接就问了什么忙。

“帮我查一下温子瑜，越详细越好。”

“因为冥婚？”

常蕴灵想了想，涉及温子瑜的也就跟方应怜有关了。

方依依挑眉：“你也知道？”

常蕴灵撇撇嘴：“现在整个京城谁不知道？”

她跟方应怜不熟，毕竟她出生之前方家已经倒了，这些年来也就是听着自己父亲念叨，所以温家传出要与方应怜冥婚的消息时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她父亲常将军倒是长吁短叹几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大多是理解方家老夫人的决定。

毕竟十几年前的那场没完成的婚姻，终归是一场遗憾。

温子瑜与方应怜两人的婚姻是方家不幸的开端，那么十几年后由这场婚姻给这一切画上句号，那也是一种缘分吧。常蕴灵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