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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以死嫁祸寒漪命归西

妙弋沉住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她对朱棣道:“四哥,我需要热水,汗巾还有铜剪。”

朱棣道:“这些都交给我,你留下照顾她,我这就去准备。”

他转身出了屋,妙弋强作镇定地回到榻前,道:“寒漪,为了孩子,稳婆来之前,你得配合我。”

寒漪朝她虚弱地点了点头,她开始着手替寒漪解下罗裙,协助她分娩,还不时提醒道:“你试着调整呼吸,保存体力再使把劲儿……”

朱棣一趟趟地将热水盆送到门口,妙弋端水的功夫,他轻握了握她的手臂,不忘对她慰勉鼓劲,此时,他一个眼神的鼓励,也会令疲殚的她生出新的动力。

寒漪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她摇着头道:“我不行了……我生不出来……”

妙弋也是干着急,从前她撞见母马生产时可没这般艰难,牧司接生也极其得心应手,怎的寒漪竟如此吃力,她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难产?”她曾听说有女子因难产而母子俱亡的,这一闪而过的想法令她不寒而栗。

而寒漪似乎也耗尽了气力,渐渐没了声息,她推着寒漪,急道:“你千万别睡过去,孩子还没出来呢!寒漪,想想允恭,他那么在乎你,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放弃了?”

一想到允恭,寒漪就又落下泪来,她多希望他能陪伴在自己身边,腹痛折磨得她就快坚持不下去了,甚至已有了濒死之感。妙弋倒了杯热水,扶起她的头,喂她缓缓喝下。歇息了一刻,她又有了些力气,开始继续卯劲使力。

国公府里的允恭也正心神不宁着,不知母亲对寒漪说了什么,致使她一句话都未曾留下便默然离去,他深知寒漪的脾性,心思细腻,又有些独行其是,他实在放心不下,唤来心腹小厮扶持协助,强忍着皮肉的伤痛,从后门乘上马车悄悄离去。

小丫鬟半拽半推着年迈的稳婆一路疾行而来,刚进院门,便听到房内撕心裂肺地一声喊叫,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婴儿清脆的啼哭。小丫鬟抹着汗,倚靠在门上喘着气,憨憨地笑着,对同样气喘吁吁的稳婆道:“生了,总算是生了。”

二人站在院门内歇气的功夫,只见妙弋怀抱襁褓,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她神色慌乱地冲稳婆道:“不好了......出了好多血,快救人!”

稳婆听了,急忙朝房内赶,她一见寒漪身下血红的一片,连道:“坏了,坏了,出大红了,得找郎中去。”

小丫鬟又急急巴巴地跑出去请郎中。妙弋见稳婆似有退意,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你不能走,婆婆你见多识广,快想想办法吧。”

稳婆只得硬着头皮,参与到止血救治中去,鲜血洇透白布,顺着她的指缝淌下,她急促地道:“血崩了,多拿些干净的布来。”

妙弋应着,抱了孩子行到外间,朱棣正等在那儿,她将孩子交到他手中,含悲道:“稳婆说,是血崩。”

朱棣亦面色凝重,他接过襁褓中的婴孩,稳稳地抱在怀里,妙弋转身将他收集来的布帛从桌案上抱起,快步奔入内室。

稳婆叹着气道:“好在还保住了孩子,只怕郎中来了也得摇头了。”

寒漪昏昏沉沉地听到稳婆的话,猜到自己大限将至,遗憾未能再见允恭一面,更可惜着再没有机会为冤死的父兄复仇,她看着身边的稳婆和妙弋,听着孩子细弱的哭声从外间传来,心中有了计较。

她对稳婆道:“生死有命......婆婆不用勉强,我有些话想单独......对姐姐说。”

稳婆想着她也许要交代遗言,便替她盖上锦被,识趣地走出屋外。寒漪紧紧拉住妙弋的手,虚弱地道:“我快不行了......东厢房的橱柜里......有我留给允恭......和孩子的东西,请姐姐帮我取来......”

妙弋道:“什么要紧的东西会比你的命重要?我陪着你,郎中马上就到了。”

寒漪坚持道:“姐姐,我没有......时间了,求求你......”

妙弋只得答应了她,替她掖了掖被角,往东厢房去了。

寒漪悄没声息地在被中握紧了那把才断过脐带的黄铜剪刀,她费力地对外间呼唤道:“燕王殿下,可否将孩子抱来......我想再看看她。”

朱棣却道:“本王是男子,单独进入内室多有不便,等妙弋回来了再抱给你看。”

房内却没有回应,突然,竟传来重物跌落的声音,事出紧急,朱棣再顾不上避忌,抱着孩子进了房中。

寒漪裹着锦被跌落床下,她见燕王与她仅有几步之遥,强打精神坐起身,张开手臂,道:“把孩子给我抱一抱。”

既已闯了进来,朱棣干脆放下了顾虑,他走到寒漪身边,蹲身要将孩子交在她手中,谁知她手一滑,眼看这布包中的婴儿就要摔在地下,他敏捷地低身接住了孩子,寒漪亮出铜剪欲朝他刺去,又怕伤到孩子,正犹豫着,忽闻院中传来允恭的声音,“寒漪,我回来了。”

而此时,妙弋也捧着从橱柜中取来的衣衫和虎头鞋走进卧房。寒漪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她已孱弱至极,或许可以假借允恭之手除掉仇人的儿子,于是她当机立断,反握过铜剪朝自己胸口狠狠扎下。

朱棣重新抱起孩子的一刻便已识破了她的企图,他并没有过多的讶异,只问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这般算计我?”

寒漪对他悚然一笑,竭力喊道:“允恭,燕王要杀我!”

妙弋简直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亲眼见到寒漪持铜剪自裁,这暴殒轻生的举动足令她惊魂失魄,可她听到寒漪喊话给允恭,竟将这匪夷所思之事嫁祸到朱棣身上,她大惑不解的同时,更觉动魄惊心。

允恭被小厮左右架着进入内室,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血往上涌,他扑到寒漪身侧,猛摇着头不愿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她像是一个血人,惨烈已极。

寒漪抱紧了呆若木鸡的允恭,拼尽最后的气力,对他道:“允恭......我给你生了个女儿,很像你......燕王,是他要杀我......为我报仇,报仇......”

直到咽气,她犹不能瞑目,允恭发了疯似的摇晃着她,想要唤醒她,却是徒劳,他声泪俱下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几个时辰的功夫,怎么会这样……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死!”

朱棣怀中的婴孩仿佛感应到母亲的逝去,放声啼哭起来,允恭扶寒漪靠在床榻旁,站起身仇恨地盯着朱棣,道:“你杀了寒漪,我要你给她偿命!”

朱棣面不改容道:“本王才不屑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是自杀。”

允恭哪里肯信,疾言怒色地道:“燕王,你不是第一回要置寒漪死地,你到底为什么!”

朱棣直视允恭道:“我也想知道她为何屡屡栽赃陷害于我。”

允恭额上青筋凸起,清俊的面容因愤怒而变的扭曲,好像随时会出手与朱棣决一死战。妙弋从未见过他这么创巨痛深的模样,急急抛开手中物什,拦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放低了紧握的拳头,道:“姐,这次你休想拦我。”

妙弋却道:“我不拦你,你连你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吗?她一直在哭,你难道听不见?”

此话一出,允恭才终于将注意力放在那襁褓中的婴孩身上,妙弋回身从朱棣手中小心地接过孩子,抱在允恭面前,道:“快看看你女儿吧。”

允恭低下头,与这柔弱的小生命目光相接的一刻,只觉内心深处最温柔的那根弦被轻轻地拨动,他正想伸手接过女儿,蓦然想起寒漪大仇未报,于是伸臂将怀抱着女儿的妙弋推在一旁,蓄力朝朱棣攻来。

朱棣见他失去理智,竟对妙弋动手,瞬时怒起,正面截住他的拳,运起十成的功力还击。令朱棣纳闷的是,他明明武功不弱,交手没几回合却脚如灌铅,气喘汗流,却正是那五十大板的皮肉伤拖得他只剩下招架之力,可朱棣哪里知道他才受过家法,游刃有余地把他击倒在地。

妙弋抱着孩子无法近前,既着急又无奈,当她的目光落在寒漪伤处时,突然有了主意。趁着允恭倒地之时,她辞严意正地道:“允恭,寒漪真的欺骗了你,你仔细看看她胸口上那铜剪手把的位置。”

允恭正因杀不得朱棣而懊丧不已,他站起身,对她诘问道:“你又想胳膊肘往外拐,转移我的视线吗?”

妙弋将孩子放在床榻上,从一旁的针线筐内抄起另一把铜剪,正色道:“我现在用它来刺你,你且看看我握住手把时是何种手势。”

说着,她竖握铜剪,出手朝他虚刺过去,在他侧身闪避时,她又收势,以双手平端着铜剪手把,佯装向自己胸口戳下。朱棣与允恭几乎同时出手阻止她这一危险动作,却被她连连朝后退避,躲过他二人的阻挠,继而对允恭发问道:“你看到了吗?只有自裁,剪刀的手把才会处在这平端的位置。”

妙弋的分析入情入理,允恭转而看向寒漪胸前的铜剪,竟无言以对。她又道:“我早你一步,所以亲眼看见了,寒漪的确是自杀的。而且,她生下孩子后,见了大红,稳婆的意思,即便郎中来了,也是无力回天。我在想,寒漪会不会因为绝望才有了自戕的举动。”

允恭愣怔了一刻,仍旧强硬地道:“稳婆呢?她又不是郎中,如何能判定寒漪的生死。”

那稳婆见势不妙早已不知去向,妙弋道:“允恭,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产后血崩,才是导致寒漪身死的缘由。”

允恭走近寒漪,跪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胸前殷红的一片,悲愤填膺道:“寒漪亲口告诉我,是燕王做的,我只信她。管他什么铜剪手把平端还是竖握,燕王善用诡诈之术,他若刻意平端握剪伪造出寒漪自杀的假象呢!”

妙弋不厌其烦地道:“允恭,别再无理取闹了,燕王没有杀害寒漪的动机,更何况我也亲眼目睹,燕王当时抱着孩子,寒漪确系自杀。”

允恭偏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上回在燕王府外,你为了维护他,不惜与我火并,我脸上的疤痕至今未消,你还要偏袒他到什么时候?”

妙弋道:“我没有偏袒任何人,是寒漪,她一直在诓骗你,娘曾说,她接近你目的不纯,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允恭困顿其中,偏固地道:“不要再说了,娘为了国公府的利益,连姨娘和崇岐都不救,我还妄想让她接纳寒漪?是我太傻了。你们走,都走......别污了我的地方!”

朱棣轻声对妙弋道:“让他静一静,我们先离开。”

妙弋忧心忡忡地朝门外走去,再回头时,见允恭正俯身从榻上轻柔地抱起女儿。来到院中,她不忘吩咐随行而来的小厮,尽快给孩子寻个乳母。而那个跑去请郎中的小丫鬟也终于与郎中一同返回,只是在她进了里屋后,即时便从屋内传出她嚎啕的哭声......

天际昏蒙蒙的,暮色即将吞噬余晖,老鸹凄厉的鸣叫回荡不绝,给妙弋本就晦暗的心情平添哀伤。

朱棣牵马与她同行,两人在一处高岗上驻足回望,朱棣问道:“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寒漪自杀,你会选择相信我吗?”

妙弋叹道:“就算我没亲眼见到,那把平插入她胸腔的铜剪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即便请仵作来验,也会判定你是无辜的。不过,我还是得替允恭向你赔个不是,寒漪两度行刺,再行嫁祸,我却没能查出因由,实在抱歉。”

朱棣侧首看着她,笑道:“任她栽赃构陷,我又不在乎,你不必觉得歉疚。”

妙弋也看着他,道:“你倒是恢廓大度,争奈允恭如堕云雾中,不肯听信。”

朱棣放开牵马的缰绳,任由坐骑在一旁安闲地吃草,他面对妙弋认真地道:“你信我,这就够了。”

妙弋心中有了暖意,她想起一事,便道:“忘了问你,午时你送我回府又突然返回,说有什么忘了给我......”

不等她说完,朱棣俯身在她粉颊上轻啄一下,又迅速直起身子,道:“送你回府后,我压根就没离开过,我舍不得走,舍不得你。”

妙弋不妨他竟有这番举动,一手捂着脸颊,瞪大了眼眸惊看向他,朱棣心里也直打鼓,生怕他情不自禁的一吻引她羞怒嗔怪,直到见她垂下头,满面绯红却并无愠色,着实令他大喜过望。

却说允恭在别院住了几日,将寒漪的后事料理妥当,才抱着女儿回了国公府,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谢夫人在他回府后,便以他尚未娶亲,又忙于大都督府诸事为由,将孩子送去城郊偏院,由几位可信的老嬷嬷教养。允恭虽有不忍,一来他公务缠身的确自顾不暇,再者他担心母亲的情绪和身体,不敢再有忤逆,便也默许了。

自打寒漪死后,允恭性情大变,再不复从前那个不识愁滋味,倜傥不羁的翩翩少年。在他内心深处也对寒漪临死前指认燕王行凶的事半信半疑,可他不断说服自己,寒漪纯良可信,她全心全意只想陪伴他一生一世,还为他诞下女儿,可谓含辛忍苦。既然她一定视燕王为仇敌,他自当与她同仇敌忾,哪怕对方贵为亲王,他又何曾畏怯过。

不久后,徐元帅回京述职,国公府一扫多日的阴霾,处处悬灯结彩,人人兴高采烈,准备喜迎戎马倥偬,劳苦功高的魏国公进府。这日,太子携百官出城二十里相迎,接徐元帅入宫面圣,在奉天殿上谒见过帝后,朱元璋颁旨照功行赏,赐田宅财帛不可计数,君臣再赴国宴,饮罢御酒,叙过旧谊,朱元璋才意犹未尽地命太子亲送出宫,回府与家人团聚。

谢夫人与阖族宗亲,命妇盛装华服等候在国公府外街巷上,妙弋拉着幼弟,允恭抱着小妹,都跟在母亲身后。鸣锣开道之声传至,远远地,徐元帅身着丞相冠服,骑着匹雄壮的皎雪骢转入街巷,谢夫人率众跪迎元帅。马上的徐元帅见了族众勒住缰绳,下马步行与族人见礼,他上前亲扶起谢夫人,久别重聚,他的一声“夫人辛苦了。”抬眼间,谢夫人已是满目含泪,却仍是喜笑颜开之貌,回道:“老爷一路劳顿,快进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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