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本该俊美无暇的脸庞，如今却变了样。他的半张脸依然是美轮美奂，不似凡尘中人，只是另外半张脸，却伤疤累累，恐怖狰狞。
孟知县难以置信地看着柳少霆，想到他的这张脸曾倾倒了无数女子，也包括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现在却成了半人半鬼，非人非鬼，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虎，你退下。”孟知县挥手，张虎远远地退到了一旁，并将过来的衙差也挡在了外边。
“三年了，孟兄你还是找到了我。”孟沔误闯樟树林，必然会将此事告诉他的六叔，柳少霆对于孟知县的到来，心里早已做了准备。
孟知县道，“樟树林中的那个阵法，我一猜就是你所布，你我曾在白鹿洞书院进学，你随上官先生学习五行八卦、山川地形，你学了之后便拉我一起专研，少霆，三年未见，你的阵法依然未有长进。”
想起一同在白鹿洞书院进学的日子，虽短暂却又快乐，柳少霆不禁迷离了双眼，感叹道，“是啊，同孟兄一起进学、探讨学问，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候。我记得，那个时候，孟兄无论学什么都比我快，就连五行八卦，我还是不如孟兄你。上官先生几次想收孟兄为弟子，孟兄你都拒绝了，那会儿孟兄一心想跟着傅老先生学经世致用，学为官，造福百姓，即便我说朝廷无能，昏君佞臣当道，孟兄也不为所动，坚信世之清流。”
同窗之情，兄弟之义，又岂是外人能知。
“少霆，你扪心自问，为兄有哪里对不住你，你却对为兄隐瞒了这么多！”孟知县愤怒，与他结义的兄弟，那些年一直在骗他，假的身份，假的言语，或许，连柳赟柳少霆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柳少霆沉默，不语。
“说，你把方家余孽藏到了哪里！三年了，我一直都相信你柳少霆不会死，呵呵，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查了你三年，终于查到了你在浔阳县。柳少霆，不，其实我应该叫你为摩尼教的暗使，对不对。”孟知县质问道。
那一年的宣和之乱，就是由摩尼教挑起，姓方的贼首就是摩尼教的教主。而后，摩尼教被朝廷下旨称为歪门邪教，并派重兵剿灭，一干教众死伤无数，唯有少数弟子带着襁褓中的少主逃了出去。
这少数人中，就包括暗使和明使两位大人。
孟知县能查到这么多，柳少霆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重新戴上獠牙面具，让孟知县再也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是啊，他就是摩尼教的人，也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邪教的暗使大人，“当年的事，的确是我对不起孟兄你。孟兄，时隔多年，我这一声道歉可能已经太晚了，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对不起，孟兄，我本无意骗你，可我终归还是骗了你，利用了你。只是，孟兄，你一向宽仁，为何你对宏儿要赶尽杀绝，他才八岁，什么都不懂，求你放过他好吗！”
“那是余孽！”孟知县面色冷漠，“你们当年聚众起义，攻城略地，可否想过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无辜幼子死于战火，你们的幼主是个孩子，可与他一样年纪的孩子，你们当年怎么就没放过！”
柳少霆冷笑，“想不到当年一身傲气的孟兄也会成了朝廷的鹰犬，为虎作伥。”
“你没资格与我说这些！要算账，今晚，我们就一一算。柳少霆，你为了救你的那位幼主，你又干了多少违背良心的事！”
孟知县长剑逼向柳少霆，柳少霆一躲，“是，我没资格说这些，那些罪孽是我所造，也该由我承受。当年做的那个决定，你以为是我自己愿意的吗，孟兄，这些年来我也很后悔，很痛苦，常常自责为何就不会有个两全之法，可我……”提起三年前的事，柳少霆獠牙面具下，竟是满脸的苦涩。
毁了容，也算是他的报应吧。
“没有两全之法，柳少霆，你欠我的，何止是这些！”孟知县脸上再无温雅之容，黑暗中，他满眼杀气，被自己最信任的兄弟背叛，是怎样的一个感觉，这三年来，他一直想着杀了这个好义弟，所以，再次遇到，他想也未想的，就橫剑刺去。
三年，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他从未动过武，也未使过剑。
“孟兄，我不想杀你。”论武功，孟知县不及柳少霆，即便孟知县手中有剑，但柳少霆仍应付得了，他只是躲闪，一则有愧，二则当年的兄弟结义，又不是随便说说的，柳少霆飞身，越过孟知县，“孟兄，你告诉我，你来浔阳县，是不是也想来找那笔宝藏？”
“这等赃物，理该上缴朝廷。”孟知县不置可否。
“那孟兄，我劝你还是别找了，这笔宝藏，已被我藏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谁都不知道，就连方义昌都不知道。”眼下，摩尼教中由暗使柳少霆主事，方义昌虽为教中元老，但也拿柳少霆没辙。
“既然如此，柳少霆，我就不得不抓你了！”孟知县大喝，“张虎，带人围住这座宅子，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
“呵哈哈……”柳少霆大笑，“孟兄，当年朝廷千军万马都没抓到我，你这区区浔阳县衙差，又能奈我何！”
“柳少霆，你还是这么自负。”孟知县突然飞转步伐，倚剑逼近柳少霆，为了对付柳少霆，孟知县的这套剑法练了三年，而且是专门针对柳少霆的武功所练。
柳少霆吃惊，倒不是孟知县武功进步神速，而是他的武功，都被孟知县一一在化解，“你去找上官先生了？”
将武学和奇门遁甲融会贯通，这世上，也就上官先生一人会，孟知县用这个独特剑法对付他，柳少霆当即想到了白鹿洞书院的那位上官先生。
“是。”孟知县道，“上官先生还道，他收了你这个歪门邪教弟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错，他还要我日后遇到你，要替他清理门户，免得为祸世间。”
“是吗。”柳少霆笑着，笑着朗日风清，却也带着悲伤，常年活在黑暗中的人，果然注定是没法见天日的，死，也是死有余辜。
唰……
孟知县一剑刺来。
这个时候，柳少霆本有机会发动手中的暗器，可他碰了下紫竹箫，终归还是没有出手，毕竟是自己的孟兄，当年一直照顾他的孟兄，柳少霆顿了下，而这一停顿，孟知县一剑刺在了柳少霆的胸前，柳少霆负伤。
“孟兄，嫂夫人在季府，在周琴那个女人手里……”柳少霆忍痛，抚住胸口，有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是，他是邪教的暗使，可他，从来不是世人口中杀人如麻的邪教弟子。
提到苏清沅，孟知县也停下了。
而趁着孟知县的迟疑，柳少霆用尽全力，飞身上了高墙。
“大人，要不要去追？”张虎赶过来。
孟知县虽然刺中了柳少霆，但孟知县也受了柳少霆一掌，他道，“不必了，我们先去季府接夫人回府。”他已知道柳少霆在孙家村，他们逃不掉的。
“听贺丰说，夫人是自己想在季府住的，还说，夫人明日个要和季少夫人一同去邻县看戏。”张虎回道。
她何时对戏曲感兴趣了，那些个戏子，她以前不都是最厌恶的吗，孟知县在张虎的搀扶下，慢慢走着，念叨道，“她一日不给我添乱，她就不舒服。罢了，季府有恩师在，周琴那妇人折腾不出什么来，她也一时无性命之忧。张虎，你扶我到一旁坐坐，我这个样子去见她，也不好，还惹得她怀疑。”
“大人，你会武功的事，还没告诉夫人啊。”张虎玩笑道，“万一夫人秋后算账，您要当心啊。”
“她现在哪有空来管我，也不知她整日在忙什么。”孟知县调整气息。
张虎嘿嘿一笑，“大人，听您这话的语气，属下怎么觉得有点哀怨啊，是不是嫌夫人不理您了，您心里失落啊。唉，想当年夫人追着您跑，您是躲都躲不及，如今啊，夫人性子变了，也不粘着您了，您自己倒不乐意了。只是我们夫人这性子，怎么会成这样，连属下都看不透了。”
说到苏清沅的性子，孟知县也是大为不解，这些疑惑他是没说出来，但不代表没有，因为是同自己的心腹张虎说话，孟知县也没遮掩，“她的性子，我是越看越觉得像一个人……”说到半句，孟知县戛然而止，像一个人，但终归不是那个人啊。
“行之，他是谁啊？”
高门府第，宴席人满，那端坐在首座的尊崇女子，宫装环佩，眉眼如画，醉依在柳少霆身侧，指着他，明媚得笑着。
她醉了，也终究没有再记起他。
数不清的达官显贵，道不尽的富贵繁华，他只是其中最不显眼的微臣，来过，没来过，在她眼里，没有任何的区别。她是不会记住他的，一如她记不住满堂的功勋子弟，还有那些位卑小吏。
巧好在那一年，瑶华宫大火。
之后的所有事都变了，人生的轨迹，或许从那刻，就不一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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