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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

玉善遇刺身亡之后,天子接连失去了母亲和长姐,悲痛万分,在朝堂上更是喜怒无常罢黜了不少官员。

被罢官的人中有不少资历深重的老臣,其中也包括祝九風。

余下的官员们在朝中更是处处小心拘谨,生怕行差踏错,被天子所迁怒。

这日宝婳在睡梦中心口忽然一阵悸跳。

她醒来后,白皙的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叫梅襄见了直皱眉。

他拿来帕子给她擦了擦,见她很是不安的模样。

“二爷,我这些日子给秋梨写信她也没回,听闻祝大将军他出了京去,如今偌大的府上也只有秋梨一个人在。”

她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想去看看秋梨。

梅襄道:“你去看看就是,整日呆在府里只怕也要闷坏了。”

元氏的丧事,加上梅家被褫夺了爵位,即便没有压到宝婳的身上,但她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梅襄交代她去看过秋梨之后,也可以去街上买些心喜的衣服和胭脂水粉,不必心疼钱袋。

宝婳微微颔首,用过早膳之后,便让人套上马车,去了秋梨府上。

她到秋梨那儿,秋梨反倒还讶异。

“我也才回府里没多久,想来你给我写信时,我还在皇宫里。”

宝婳松了口气,赶忙让人将带来的点心放下,“这些都是我在府里闲着没事儿,自己想出来的糕点,外面可是吃不着的。”

秋梨看了一眼,见宝婳愈发精进许多,那些点心各式各样,有的肚皮滚滚,一口咬下去却会流出酸甜的果浆。

秋梨吃了几个,心情微愉,还真少不得发自内心赞宝婳几句。

宝婳高兴得很,见她又叫人将屋里一叠做好的衣物拿来。

“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有孩子了,所以用着细软的料子试着做了几件小衣服。”

秋梨的手艺一向都是很好。

那些小裤子小褂子都只有一点点大,看上去可爱至极。

宝婳羞涩地收下,她想到自己的体质,轻声道:“二爷说了,这些事情只能随缘不能强求,但……听民间亦有说法,提前准备这些衣服,也能招来子女缘的。”

秋梨见她眉眼间满是柔软的情绪,她的模样显然很幸福。

秋梨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看走了眼。

她当初其实并不那么信任梅襄。

她握住宝婳的手,温声道:“宝婳,你能过的很好,我心里也才会很好。”

她面对宝婳时,内心深处那股悒郁才稍稍融化几分。

宝婳就像是她的妹妹,也是第一个对秋梨好的人。

倘若连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也不能过的很好,秋梨大抵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惯是喜欢害身边对她好的人了……

宝婳又提起下次来看她的日期,秋梨回过神却低声道:“只怕下次我又不在府中了。”

宝婳诧异,“你要去哪里?”

秋梨想到那日慕容虞□□来见她的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只淡声道:“圣上封我为郡主,为感激他,我不日又要进宫,这回只需待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便再也不用进宫去了。”

那是她在慕容虞的眼泪之下,无奈松口答应的事情,那些情景令她对宝婳颇难以启齿。

宝婳陪秋梨说了半天的话,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她才带着秋梨赠她的东西回了府去。

她二人约好了一个月后再见面的时间,便分开了。

回途路上,宝婳因白日里都只光顾着同秋梨说话,连午休也没有,这会儿便忍不住想要瞌睡起来。

岂料半道上,马车陡然停下。

亏得竹月敏锐,才叫宝婳险险稳住身形,没能摔倒。

宝婳惊醒来,什么睡意也都没了。

隔着帘子,竹月难免抱怨地问了车夫一声。

岂料车夫并未回应。

宝婳微微迟疑,让竹月下车去看一看。

竹月下了马车,转身便搀着宝婳一同下车。

车夫倒在地上,不知是突发急病还是何种缘由,竟昏阙了过去。

竹月正低头查看车夫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将他重新唤醒,宝婳却陡然抬头看见了立在对面墙下的祝九風。

她吓得呼吸一窒。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祝九風了。

上一回见到他时,他还面带微笑地告诉宝婳,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个好梦。

而如今他再站在宝婳面前,他的面容苍白如纸,那双瞳仁也乌黑渗人,往日里眼下那颗略显妩媚的泪痣像是渗透了生纸的墨点,毫无生动气息,叫人心头微悚。

他便一直安静地倚在墙角,在宝婳发现他之前,他看着她的目光始终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可怕。

“宝婳,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他挑起唇,语气平静得很。

宝婳颤着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不记得了。”

他并不继续追问,只是忽然站直了起来,抚了抚自己的袖摆。

他朝宝婳走了过来,竹月感知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下意识挡在宝婳的面前。

“烦请祝公子自重。”

竹月抽出腰间软剑对准了祝九風。

那剑尖对准他的心口,压得他衣襟微陷,他才停住。

只是他并没有避开,而是下一刻忽然徒手握住了剑身,令竹月瞪圆了眼睛。

竹月要抽出软剑,他却死死握在了掌心,仿佛毫无痛觉。

刺目的血从他掌心淌下,顺着剑刃滴落。

宝婳见那血色心口微慌,她正要令竹月退开,竹月却忽然捂住了脖子。

却不知哪个方向射来了一根毒针,刺在了她的脖子上,令她蓦地眩晕跪在地上。

“竹月……”

宝婳要去搀她,却被祝九風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了臂膀。

“你想她死,还是想她活?”

宝婳惊惧地看向他。

“宝婳,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如果你可以看着这个车夫和这个小姑娘死的话,那你可以现在就离开了,我一定会划花她年轻漂亮的小脸,叫她受尽折磨和羞辱再慢慢死去,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

宝婳见竹月吃力地跪伏在地上,却背着祝九風暗暗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竹筒……

那是竹月用来联络梅襄身边人的烟花……

倘若她丢下竹月,她未必真就走的了,她和祝九風走了,竹月反而能迅速联系到府上的人。

“好……”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惧怕他这幅模样的。

祝九風弯起唇,甚是满意她这幅识抬举的模样。

他果真不再去管地上的竹月,而是将宝婳推上了马车,自己充当了车夫,驾着马车离开了巷口。

宝婳受惊不已,她坐在车里摸遍了身上,最终也只能偷偷地拔下一支簪头尚且尖锐的簪子。

她将那簪子握在掌心,冰凉的小手亦是缩在了袖子底下。

祝九風却问她:“你上回同我说你要去哪里?”

宝婳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与他说过这样的话,“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祝九風淡道:“在梅林的时候,你说……只要我肯跟你离开,你要带我去哪里?”

宝婳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逐渐沉默。

他却忽然低声道:“不过去哪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了。”

“可我已经不想同你去了。”

宝婳的声音微微艰涩,“竹月很快就会向府里报信,你是逃不了的。”

祝九風并不答她。

也许他自己也知道他是逃不了的。

可这些日子,他太绝望了。

他绝望地看不到一点生存的希望。

他的噩梦不仅没有因为朱太后的毒发身亡而消失,反而愈发加剧。

终于,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噩梦背后,让他忽然看到了一片灼灼娇艳的梅林。

那日风轻云淡,他被小姑娘牵到了那片美丽芳香的梅林里。

她的杏眸里充满了希望与欢喜,看着他时,亦是挡不住的倾慕。

她将他推倒在树下,羞怯地踮起脚尖去亲他。

她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对他的喜欢。

那时候,他好似也被她那份温暖纯净的喜欢包裹住,她用着清甜的声音向他描绘了极好的生活。

只要他轻轻点头,他就可以拥有她,和她口中美好平淡的生活。

他永远不会有仇恨与噩梦,也永远不会被抛弃。

他忍不住松口答应了她。

他将她当做妹妹看待,却又胜过了妹妹,那种暧昧不明的界限让人心难免微微浮躁。

可回去之后,一切又都变了。

这个给他带来满满爱意的女子彻头彻尾地背叛了他,带着对他极为重要的东西离开了他。

“我听说……玉善公主死了。”

宝婳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将他的回忆轻轻打断。

“祝九風……”

她终于念出了他的全名。

“就算我现在真的答应了你,你也不会想和我离开的。”

宝婳紧紧抓住门框,盯住他的背影。

“你妒忌我是不是?”

“妒忌?”

他笑得很是荒诞,好像她说了个什么可笑的笑话。

“是,你妒忌我。”

她抓紧了裙摆,“祝九風,我和你明明是一样的人,我们一起吃苦,一起长大,我原本甚至还不如你……可我们走到了今日,我却可以拥有比你圆满的人生。”

“你当初心动,想和我走,不正也是被我话中平淡朴实的快乐所吸引了?

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你想要停止你的噩梦,你想要像普通人一样过着快乐的生活是吗?

可是只有我做到了,是不是?”

他的背影始终僵直,但宝婳知道,她的话戳中了他的心。

他妒忌她……妒忌她可以在抛弃了他之后,过得这样快乐。

后面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宝婳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许多人骑着马追赶而来。

祝九風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沉寂似渊。

“宝婳,你说对了,我就是妒忌你……”

她戳醒了他的美梦。

他再也不能妄想通过带走她活得快乐。

他的话音落下,便掏出一把匕首将套在马背上的绳子统统斩断。

宝婳死死抓住车框,马车脱离了马背,轰然倒地。

身后的那群人转瞬便追到了跟前。

只是他们并没有去追祝九風,只是团团将车厢围住。

宝婳心神未定地从车厢里爬起来。

她抬眸见到那些人,却缓缓通过他们的着装与腰牌认出了他们并非是梅襄的人。

“梅二奶奶,我们圣上想要见你,不知你当下方便不方便?”

为首的那人极为冷淡地问了一句。

然而这话并非是请求,而是命令。

宝婳在他们面前,显然是毫无选择。

在梅襄动身去找宝婳之前,皇宫里的一个太监率先找到了他。

宝婳前脚被祝九風带走,后脚就来了这个太监通传于梅襄,若说此事没有天子的授意,极难叫人信服。

那太监态度极好,只谄媚着一张脸笑道:“梅二奶奶在宫里毫发无损,只盼望着二公子三日之后,沐浴焚香,收拾得体面端庄,而后进宫去面圣。”

他说完之后便又施施然离开。

竹月清醒之后,只自责不已。

“此事与宫中牵连甚深,便是陪宝婳出去的人再多,圣上一道圣旨也是一样要将宝婳带走……”

梅襄阖了阖眼,令竹月退下。

这一日他早已料到。

慕容虞身在皇宫,连亲生母亲都能狠心除去,心肠便绝非常人。

如今他已大局在握,不论是鼎山王还是朱太后,亦或是曾在朝中红极一时的祝九風……都已一一离局。

他唯余下了梅襄,并不是打算就此揭过往事,而是要放在最后,按着他的心意,慢慢解决。

梅襄为自己铺垫了近十年,也只为今日。

十年前,元氏伙同梅衡为朱太后下毒,想要谋害少帝。

此罪乃是抄家灭族之罪。

梅襄当日若没有替慕容虞服用下那一碗药,事实上也只有死路一条。

事成,鼎山王替位,即便朱太后对元氏留有余情,可鼎山王凭什么要留下一个知道自己污点的宣国公府?

事败,慕容虞继续安心地当着少年皇帝,朱太后却要因为选择了小皇帝一边忌惮梅襄,另一边更是与鼎山王产生了微妙的缝隙。

彼时梅襄不过是个荏弱无势的孩子,喝下那碗毒药,是阴差阳错,也是无从选择。

但这桩事情,知明内情的朱太后与元氏还有梅衡都已死,慕容虞他并不清楚。

三日之后进宫面圣,梅襄也不打算说出。

恩情这东西,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更何况他面对的是那个心思诡谲、已经在后宫那种地方独自长大的小皇帝。

三日之后,梅襄按着宫人的吩咐,沐浴焚香,高束玉冠,一袭织金云缎白袍着身,腰佩雕花青玉,周身端正冷肃,去往宫中面圣。

慕容虞见到他,甚是欢喜地将他扶起,无需他向自己行礼。

“二哥,你是不是忘了朕上回说过的话,朕说过了,你我私下里不需要那般见外……”

他说着笑意收敛几分,语气恍若失落,“莫不是时至今日,你已经不拿朕当弟弟看待了?”

“你记得吗,朕小时日子并不好过,母后三五不时斥骂于朕,甚至常常会体罚朕,朕只是五六岁的稚童,心思单纯,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怯懦害怕,直到二哥进了宫中……”

“还有一回,母后怒骂了朕之后,朕不知怎地被人推进了井底,那井底湿滑,朕细弱的手臂撑着,其实也撑不了多久了,那些宫人明明都听见了朕的呼叫声却纷纷躲开,只有二哥丢了条麻绳下来,一直等到天黑,亲自冒险爬到井底用绳子绑住朕的腰,然后又爬上去,将朕拽上去。”

“朕始终记得,二哥那时比朕大不了多少,身骨亦是孱弱,却一直背着浑身湿透了的朕,想方设法避开母后的眼目将朕背去了暖池里,才叫朕又活了过来。”

此等事情不知凡几,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满心期待地求了梅襄好几日,求求梅襄认他做弟弟。

他是唯一一个对慕容虞好的人,慕容虞知道他只是个伴读,随时会离开。

年幼的他不知道要怎么挽留这个同伴,便自己想到,只要认了他做哥哥,他就一辈子都不会抛弃自己,一辈子都是自己的哥哥了。

梅襄知道此举大逆不道,但耐不住慕容虞奶声奶气泪眼汪汪的哀求,松口答应了他。

他那时也还小,他们只约定私下里这样叫,人前不可。

慕容虞很高兴,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就算被母后打骂也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他有二哥在,他的二哥会一直保护他,陪伴他,让他不再战战兢兢,即便是感情上他也不再孤单。

梅襄抬眸瞥了他一眼,知晓他陷入往事。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我来是来接我那不懂事的妻儿归家去的。”

慕容虞恍了恍神,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他让人端来了一壶提早就备好了的酒。

他对梅襄道:“二哥,你这一路奔波进宫,路上必然受了不少寒风,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梅襄瞥了他一眼。

他仍是笑容灿烂的模样。

福总管在一旁亲自将酒水斟入杯中,而后递送到梅襄的手中。

梅襄正要将那酒水饮下,却见一个宫人逾越上前,夺了他手中的酒杯。

众人错愕。

慕容虞只瞧见了立在梅襄身侧的秋梨。

“陛下,我与宝婳情同姐妹,这杯酒正该我替她喝。”

她说罢便要往唇边递去,却蓦地被慕容虞一个巴掌打翻,鎏金酒杯落地,酒液也洒了一地。

他看着秋梨的目光甚为阴森。

殿中有一瞬的沉寂。

慕容虞转头看向梅襄,面色如常道:“二哥,其实朕也只是想请你为朕办个事情罢了,先前二哥为朕寻回了藏宝图不是么?”

“确切的位置已经有了,只是朕信不过旁人,所以想请二哥代朕去押出洞府之中的财物,之后,朕便令二哥与妻子团聚。”

梅襄瞥了秋梨一眼,而后退下。

慕容虞却忍不住一把将她的衣襟攥起,将她提到他的面前。

“你就这么想死吗?”

料到他的反应,秋梨只淡淡地回答着他,“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们每个人给她的一点绝望,都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要她眼睁睁地看着慕容虞毁了宝婳的幸福吗?

她实在难以做到。

慕容虞松开她,连连冷笑,“那你想过吗?也许你死了,即便是你的尸身……朕也仍不会放过……”

他的话中意思近乎明示。

秋梨白皙的脸侧渐渐染上一丝薄红。

她怒极,竟在他话意未尽之时下意识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慕容虞偏过头去,神情蓦地凝固。

他看见秋梨眼角的水光,他微慌,又陷入了上一回的手足无措当中。

他下意识地将她重新揽到怀里细细安抚。

“对不起……你说想死,朕实在是生气……”

秋梨的面颊被迫贴在他冰冷的龙袍上,面无表情道:“莫要说一个月,就算是一年……我也是真的不喜欢陛下,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一个操纵我、羞辱我的人。”

抱着她的人彻底地僵住。

他过了许久终于放开了她。

他的语气微涩,“朕答应你,朕说的话都是真的,朕会尊重你,只是你……不要有想死的念头……”

她没有回答他。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应,也终于将握住她双臂的手指再度松开。

他彻底地放开了她。

秋梨朝他行了个礼,退出了殿中。

秋梨离开了殿中之后,却遇到了梅襄。

他并未立刻离开。

他看到她,见她完好无损,才有收回视线。

“你可知宝婳在何处?”

秋梨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留在宫中,会留意这件事情。”

他微微颔首,随即朝秋梨递去一只锦囊。

那锦囊里摸着是一件硬物。

“倘若我此去不回,你便将此物交给圣上,他看了之后,必然不会再为难宝婳。”

秋梨伸手接过,问他,“你为何会去而不回?是因为,他方才想要毒死你……”

梅襄缓声道:“方才那杯酒中无毒。”

他略通医理,这点还是清楚的。

秋梨愈发错愕。

所以,慕容虞方才那样愤怒,仅仅是被她的举动所激怒?

梅襄交代了这件事情,并不欲与她多说什么。

在对他最好与对宝婳最好的结局里,他早已考虑清楚。

交代完那物件,他才离开了宫中。

几日之后,梅襄入宫带着慕容虞指定的一支卫队,缓缓离开了皇宫。

慕容虞登上了城楼,目送梅襄离开。

秋梨却忽然上来寻他。

慕容虞却无暇再顾及她,目光只盯着为首马背上那人的身影。

秋梨走近到他身旁,她也看到了梅襄。

她想到了梅襄的要求,反而当即就将锦囊拿给了慕容虞。

她不能等到发生了梅襄去而不回的情况再将这东西拿出来……那样,只怕到头来,宝婳也会怨她。

慕容虞见她主动给自己东西,忍不住弯起唇,真像个年轻的孩子,说笑就笑了出来,“秋梨,这是什么?”

秋梨不答,他便自己将那锦囊打开,却冷不丁地瞧见了一只简陋的木偶。

那木偶被人雕出了手臂、双腿、粗略的衣着痕迹,只是凌乱的雕工可以看出来,越到后面,却越发没有了耐心。

乃至最终,木偶的五官也并未被雕刻出来。

慕容虞重复问道:“这是什么?”

秋梨见他神情仍是平静的模样,险些怀疑梅襄给错了东西给自己。

“这是梅二公子转交给我的东西,我不知道……”

慕容虞却忽然又自顾自道:“朕知道。”

“这是朕当年生辰的时候,朕的母后答应要给朕的东西。”

“朕那时候听了很多谣言,他们都说母后并不疼爱朕,只是拿朕做个傀儡罢了,朕不信,就偷偷问了一个很受母亲疼爱的小太监,小太监说他母亲为了不教他夜里想念,便亲手刻了个小木偶给他。朕想也是,母后她什么都有,她从来没有为朕做过什么,如果她能亲手雕刻个木偶给朕,是不是说明她也是爱朕的……”

后来他就去提了这个要求。

那一年生辰,不知道为何,朱太后异常地好说话,她竟然答应了。

她选了一块上等的好木,慕容虞时不时都会过去偷看她的进展,看见第一天这个木头在雕工的指导下,有了雏形,第二天第三天……

只是后来朱太后抱怨手指疼,慕容虞鼓足了勇气向她撒娇,求她一定要雕刻完,她才只好答应了他,会在生辰当天送给他的。

再后来,慕容虞去偷看木偶进度的时候,就偷听到了朱太后要元氏替她寻来一味毒药,她还同她的心腹说出了一些很不堪的事情,也许毒死了他,扶持鼎山王上位才是最好的选择。

慕容虞回去之后,很害怕,害怕到想要躲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让一个小太监去打听消息。

小太监去了,然后屁滚尿流的回来,他听见朱太后同元氏说,要在生辰这天给陛下喝。

慕容虞让小太监再去,小太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过几天,慕容虞就在河里看到了小太监的尸体。

慕容虞惊恐到了极致,他找到了梅襄,哭着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那段时间梅襄虽不情愿他的纠缠,但为了安抚哭得双眼通红的他,也只能陪着他同吃同寝,让他安心。

他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梅襄。

他怕梅襄也会像小太监一样,引来杀身之祸。

可是最后,在他生辰那日,他到处找梅襄,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他独自去见母后,母后却将送他的木偶弄丢了,而桌上那碗为他精心准备的汤也洒了。

现在想来,那汤洒了之后,桌上却始终不见一滴汤汁,分明就很奇怪。

可他当时年幼,只顾着紧张害怕,并没有想到太多。

他只当他母后对他仍余下了一丝母爱,却没想到这一丝母爱也只是他的幻想罢了。

生辰之后,他曾去梅襄府上拽着他的袖子求过梅襄,求他回去陪他。

他承诺自己长大以后会报答梅襄,会给对方最好的东西。

却被梅襄生疏冷漠的拒绝了。

从那之后,慕容虞便好似被人彻底地抛入了深渊。

他只能一个人害怕地睡觉,害怕地吃饭,害怕地走路,害怕任何意外的伤害。

时日久了,他的心里便渐渐滋生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恨意。

他恨他的母亲,恨每一个朝臣,也恨离他而去的梅襄。

如今看到此物,他焉能再不明白。

恰逢他生辰之日便消失的梅襄,母后手中莫名消失的木偶与打翻了却不见扑洒汤汁的碗。

是因为梅襄和朱太后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约定么?

这一切……

这一切他全都不知道。

所以二哥这些年在宫外一直帮着他也绝非是怕他报复……他为了自己连死都能愿意……他甚至从来也不说!

慕容虞握紧那木偶,看着木偶空白的脸,高呼一声狠狠地将木偶扔下了高楼!

他恨极了——

秋梨见他面目狰狞,双目赤红,愈发错愕。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他流着泪,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脸,口中不断呢喃,“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并不是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并不是一无所有?

按着确切的地址,梅襄在晌午前到了那处山洞。

那山洞可谓是极为隐秘,便是连门也是以同山壁色泽纹理一模一样的巨石作为掩饰。

也不怪他们找到这个地方,要耗费那般长久。

“梅二公子,圣上交代了,这里面的东西须你一一验收,之后才能吩咐人搬运出来。”

梅襄微微颔首,便率先走入其中,护卫扫了他一眼,这才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室内插上了火把之后,异常明亮。

众人放眼望去,竟瞠目结舌,只怕此生都未再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

灿灿的珠宝与黄金如同不要钱的白菜一般,粗暴直白地堆满一地,折射出令人心动的光芒。

玉石明珠碧玺宝石,那些东西亦如作物一般,装满一个个黄金打造的箱盒之中。

好在这些人震惊归震惊,但到底是慕容虞亲手挑选的一支卫队。

每一个人很快都收敛了心绪,开始沉默地将东西装入看不出任何值钱的大箱子中。

梅襄走到角落,发觉这里还有一间另外辟出的耳室。

他推门进去,室内财帛之物如外面大厅一般,闪烁动人。

哪怕随手抓一把塞怀里,都不会叫人发现什么。

只是在这些东西当中,他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东西。

他发现了一封信。

桌上有一盏油灯,梅襄点燃,将信中字字句句看清。

看罢,他便顺手将信递到油灯上燃尽。

那纸张特殊,可到底存了十年之久,难免也脆弱不堪。

火舌一沾,几乎没几息功夫,便化为了灰烬。

外面护卫进来,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梅襄平静道:“此地之物,亦可搬移。”

他说罢,便离开了这间耳室。

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慕容虞会指定他来此地。

慕容虞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鼎山王的藏宝图,而朱太后为什么却比慕容虞更为急切?

在看到那封信之后,梅襄心中亦是豁然开朗。

那封信由朱太后亲手所写,乃是当初向鼎山王投诚之作。

她向鼎山王坦诚,当今少帝,乃是她与鼎山王私生之子,并非先帝血脉……

慕容虞不轻易让任何人来,却吩咐梅襄来,他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需要一个他既信任、憎恨的人来完成此事。

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到,之后杀了那个看到秘密的人,他便可以永远高枕无忧。

梅襄于他而言,恰是这样的人选。

他永远都信任梅襄,却永远恨梅襄当初抛弃自己——

一宿过去,天色微白,那山洞确信空无一物,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搜刮的干干净净。

第无数次巡查结束之后,护卫送了一捆炸-药进去,要将这山洞彻底炸毁,半分痕迹也不留下。

梅襄回宫复命之时,原以为慕容虞尚未起身,却没想到慕容虞竟是一宿都不曾阖眼,一直坐于御殿之中,只等他回来。

护卫将此事先行禀报给了慕容虞,过了半个时辰,护卫离开,慕容虞才重新召了梅襄进殿。

他二人都是一宿未曾阖眼,此刻却都没有半分困意。

回宫这一路上太过平静,让梅襄有些意外。

慕容虞挥退所有的下人,轻声对他道:“二哥是不是料到了,朕会让人在你回途的路上刺杀于你?”

“可是二哥,你交给秋梨的东西,朕已经看到了,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早些给朕,还交代秋梨要……要等到你去而不归的时候才能告诉朕……”

他说着,又红了眼睛。

“陛下要我看的东西,我都已经看到且已销毁,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此事。”梅襄对他说道。

慕容虞僵了僵,只擦了眼泪,继续道:“二哥,你相信我,我不会再害你了……你早些给我看多好,你早些给我看该有多好……”

梅襄心中十分清醒。

即便他早些拿给慕容虞看,慕容虞未必会不再忌惮于他。

挟恩相报反倒落个比闲人更为凄惨下场的故事不在少数。

尤其是身为帝王,只会比寻常人更为敏感忌讳这样的事情。

他原是打算等慕容虞派人暗杀于他的一箭重伤了他之后,令对方在得知真相后永远愧疚,却没想到秋梨提前将东西给了慕容虞。

但冒险之事终究还是存在了性命之忧,他能毫发未损的归来,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慕容虞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又让人盛来一碗热汤,令梅襄喝下。

“二哥,此番你为我安然护送回财物立下了大功,我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宣国公的爵位重还于你……”

“待我日后有个孩子,便叫二哥的孩子为我太子侍读,我想这样也能弥补你我当年的不足,是不是?”

他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满了关心与热情。

但背后的含义,他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过了许久慕容虞才低声道:“二哥,你千万不要再离开京城半步,因为……因为我不能冒险。”

若是从前,他便是有意留梅襄一条性命,他也绝不会直接说出。

可如今,他信任梅襄,几乎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一般。

但他到底成为了一代帝王,情感与理智早已分离。

他意思翻译过来,便是要梅襄永不出京,且日后在他彻底稳固朝政强大起来之前,他还要扣下梅襄的孩子在宫中为质。

他这样的做法恰证明了梅襄的揣测,他的那颗心正是敏感而难测。

可他这样做,已经退让到了底限。

梅襄放下了汤碗,终于看了他一眼。

慕容虞恁大的人,便杵在他的面前,那双眼睛仍似幼年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与他幼年不同,不管面对秋梨还是梅襄,他的眼泪如今都只是他的伪装亦或是求人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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