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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大吉(一)

天未破晓时,一声钟鸣自远处渺渺而来,一下子惊走了门前四处觅食的鸟雀。入秋之后,京城的树木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城中的鸟类于林木中寻不到吃食,才会斗胆落在侍人洒扫过的庭院内以求果腹。

京城里的人家,怕这些不长眼的鸟儿饿极了,偷食家中的精米或啄坏了贵重的物什,都会在清晨洒扫前,于阶上洒落几把没有剥壳的谷子。这样鸟儿饥一餐饱一餐,不至于饿死,也就不会再院子里生事。

毕竟鸟儿是捉也捉不完的。今年的打尽了,还有明年的。

沈镜抓了一小把谷子在手中,一头写信,一头随意地播洒些谷粒出去。主院清净,没有人来往,只有主人家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竹椅上埋头做事。他的膝上盖了一块雪白的毛裘,看上去分外暖和,就连钟声惊起的小麻雀也摇头晃脑地落在他稳当的腿上。

“叽叽。”

“叽叽叽。”

沈镜落下印章,将书信吹干、裁好、装进双鲤封,提笔写下“住持智徽大师敬启”几个字样,才郑重地落下红泥封。他将笔归回玉砚,左手一颤,金黄的麦粒在昏晓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桌前的石缝中。

“好雀儿,吃吧,乖乖的。”

呆头呆脑的小麻雀局促地跳了几下,扑腾着小翅膀从他腿上飞下,埋头啄食。他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欢叫个不停,呼朋引伴,终于将树上的一众鸟亲戚都唤落下来一并享用。

沈镜则起身去用早膳。他刚走出院门,便看见方才那只半胖的小肥啾跳着跟了出来,探头探脑的,几颗金黄的谷粒随着它的动作,一起在石砖上翻滚。

沈镜有些惊讶,刚走过去几步,就见小麻雀毫不怕生地靠过来,落在他脚边好奇地啄啄他的鞋。

他小力地踢了踢,这小家伙居然还不怕生。

“蠢鸟儿,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所有释放善意的家伙,都抱着为你好的心思的。”

“做好事,也可能是为了成恶果。”

他自言自语几句,勾唇笑了一笑,转身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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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上朝时,陛下重提了年初起修的贺州堤。这堤原是由陛下提拔的新秀、宁州程墨开始修补,程墨贬官外放后,陆陆续续换了几个主事官,都是世家信得过的人选,却也干不长久,总是爆出斑斑劣迹。

皇帝照例是发怒、查办,任由世家推举一位新人再重复此循环,丞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插手。时间久了,世家差不多摸清了帝相二人对修堤的态度:世家子修,可以,但不能长久。

他们眼观鼻口观心,也就默认了一季一轮换的规矩。

眼看着新的一季又到了。贺州饱受水患所害,此任巡抚不仅要行使督工修堤之责,也要代启帝展示对贺州百姓的恩典,免除两年的岁税和除修堤外三分之一的徭役,更并连续五年减免地方税收的四分之一,以丰秋收。

与此同时,还有来年修堤的缮费共计一百一十万两白银整,由巡抚一并押往贺州。

谁不知道这是个白白的好差事,不仅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更是个增长资历、净挣名声的事儿,不少世家卯足了劲儿要争抢。寒门出身的官员亦蠢蠢欲动,也是深知这差事的好处,意欲争抢一番。

就为着这个指派的事儿,已经争了三个早朝了,还没得出个结果来。文君衍对这些扯皮的老脸早就不耐烦了,要他们在三日内务必拿出个章程来。

这不一大早,就有很多大臣聚作一对,相互探听这事的进程。文清阁也不是个清净地,总有人在早朝前过来寒暄,顺便上个折子。上头连篇累牍的就是没个重点,为的还是打听沈镜有没有争一争的想法。

照理说,沈镜揽下这个差事,才是最相安无事的。

沈镜在世家中立足,凭得是他沈氏嫡系的身份,而非沈氏族长,世家诸人,都唤他“沈丞相”。他没有直系的族人,祖地分家由于他一双弟妹横死之事,断绝了往来,因此把控了一批庶族起身的后世家为他驱使,又从科举中拔了不少寒门的好苗子,对他忠心耿耿。又来秦颜两家与沈镜共进退,共谋九十八家的共同利益,世家也以他马首是瞻。

从他手中的庶族里调一个人选,庶族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寒门也不会紧咬着不放。至于世家?丞相可是世家的人,落在他手中的差事,进的还不都是自家沃田。

可怪就怪在沈镜这些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像是忙着一月后的婚事,留在御书房的时间都减了些,上秦府的次数倒是多了点,直叫那滑不溜秋的秦闫露出一脸子老谋深算的微笑,上朝时站在下面一声不响的,却是乐得厉害。

生怕人不知道他要成为丞相岳父似的。

怪事怪事。

昨儿是余家上门来。前天是韩家、周家。再前天是李家、赵家并童家。

今天是秦家。

这话也不对。今天推门进来的是秦枕危。

已经入秋一月有余了,不过除了个别特殊情况,成年男子也不过是加一件深衣、换一条厚实些的秋裤罢了。秦侍郎换了件官服,从密密麻麻的针脚来看,比一月前厚实了不少,但比起沈镜来可精减太多了。

他自爱靡丽,官服上显不出来,便扣了块水灵通透的阗羊脂玉,旁边系一个缝制稍显粗糙的小香囊。沈镜从林寒深那边听说,他二妹妹快要出嫁了,练习闺中手艺的时候给他绣了几十个香囊,天天不重样地带着,竟还小声抱怨此事,实在是给脸不要脸。

“若我有个这般灵秀的妹子,定要捧在手心里宠,万不得像他这般。”林寒深如是说道。

那般看不上的表情倒是引得沈镜心中一片发笑。

“丞相大人来的可真早。”秦枕危双手撑在桌上,尾音卷翘,在“早”这个字上勾了一下,淡淡的却拨人心弦,“真是少见,你也会有避不见人的时候。”

“哪里,只是秋风紧了许多,免不了起夜,所以来得迟了些。”沈镜将笔搁置在一边,手中沾墨的宣纸被揉成一团,惹来秦枕危好奇的目光。

沈镜随手将其丢入纸篓,揉了揉他凑近的脑袋。

“呀,你干什么碰我的头。”秦枕危怪叫一声,就看见沈镜若无其事地夹着一片枯叶。

“秦府过来的路上,有不少落叶梧桐,也不知你是怎样一路杂耍过来的,才叫它骑在你头上。”

规规矩矩坐轿子的人,可不会碰得这黄叶。

秦枕危这厮,怕不是打着呵欠,慢慢挪腾过来的。

这么想,秦枕危的人缘是真的好,也是真的差,一路竟也没个人知会他。就是不知道诸位大臣看他顶着黄叶进了文清阁,又欢喜地出去,心里头又有几分猜测了。

“你少胡说八道了,”秦枕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骑在我头上的,难道不是你吗?”

“何来此言。”丞相笑眯眯。

“岂有此理。”侍郎气呼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盏茶的工夫。眼看着天边一步步地亮起来,沈镜才伸出手推推他,说道:

“好了,秦尚书叫你过来,总不是来碍我务公的吧?”

秦枕危看着他,好许,丧气一般地点点头,问道:

“是了,父亲让我打听一下你的想法。”

他摇头晃脑的,“就最近这点子破事。”

“他们要争便争去吧,我暂时是得不了闲暇的。”

“为何?”

为何?

应对外人问话的借口他其实准备了很多。比如钦天监夜观星象,贺州近几年洪涝难平,堤坝还需尽早修成;比如他最近忙于准备婚事,无暇插手琐碎小事。

但借口不是理由。

对着秦枕危,沈镜没办法满嘴都是借口。

因此沈镜只是说道:

“非得我选一个的话,只有你亲自去,我才肯放心。”

秦枕危这下是实打实地愣住了。他来不及仔细琢磨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就听沈镜接下去说道:

“这事是王澜任户部尚书时遗下的沉疴,近来才腾出空来对付它。只是寒深身为一部尚书,走脱不开。

——户部剩下的人里,我只全然相信你。”

“是吗?”秦枕危自言自语道,眼里涌起亮光。

“那你一定要看着,我会好好做到的。”

即使这一走就是一个月,他怕是赶不上沈镜成亲的那天,来不及看他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送他入洞房花烛夜。

沈镜这般说,又有几分意思,是想把他从成亲当天支开呢?

秦枕危猜不透。

可是。

他看着沈镜,一字一顿认真说道:

“只要是你说的,我总是愿意信。只要是你希望的,我总是愿意做。”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我发誓。”

这是姗姗来迟的弥补,永不落幕。眼前官袍加身的青年的身影,又隐隐和十多年前赖在他身边的青衣少年重合在一起,就连脱口而出的允诺,都显得那么相似。

【白瓷连环无法可解。从铸成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至死方休。嘿嘿,你看这对连环,像不像我们?】

【我才不舍得丢了你。】

沈镜的眼睫毛颤了颤,捻着书页的手微微抬起,又轻轻落下。

“好。”

他笑着说道,眼中闪着微光,是火炉映在眼眸里,亦是赤诚落在心河中。

“那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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