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四 原点

四一四原点

多年不见，原本清晰的记忆早已渐渐淡去，此际再次站在这里，才发现不管走了多远，终于逃不过冥冥之的轮回，终于还是回到原点。..记得第一次，也是夜色苍茫，也是被一辆马车带进宫来，从京城的监狱里被绑了来。那个春日的夜里，我第一次进了传说的皇宫，见到了传说的皇帝，我不知道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不知道，从此以后的命运早已注定……后来，后来其实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牢笼辗转吧。直到今日，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宫殿，该是今生最后一个牢笼了吧！

无声的静寂，时光似也静止，过往仿佛都融进了这浓浓的夜色。星子伫立阶下，等金翼进殿去通报，说不明心头情绪，似乎已无波澜，又似乎有种莫名的不安。不多时，便出来了几位内侍，到星子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礼：“陛下请殿下进殿。”见星子行动似有不便，两名内侍过来扶住他。星子奔波万里，毒发也已有数日，不想逞能，便由他们扶着一级级了玉阶。

星子本以为辰旦会如往常那样，坐在御座等着自己拜见，哪知刚一脚跨入殿内，便落入一人的怀抱之！星子本能地要推开，那人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将他揽入怀。星子动弹不得，耳边传来颤抖的声音：“丹儿！丹儿！你……你总算回来了！”

星子浑身一震，挣扎着抬头去看，殿堂内灯光昏暗，灯影凌乱，映着辰旦的婆娑泪眼，依稀便是当年京城外别时的情形。星子胸口闷痛，眼泪不由自主便涌了出来，哽咽唤道：“陛下！”

“丹儿，你叫我什么？”辰旦抓住星子的肩头，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星子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父皇”这两个字许久不曾出口，竟是如此生疏而尴尬……停了好一会儿，星子抬手抹去眼泪，尽力稳定了情绪，终于试探着开口：“父皇……儿臣是回来请罪的，臣罪该万死！”便欲跪下行礼。

辰旦却不肯松手：“你回来了好！回来了好！让我好好看看！”

辰旦半抱着星子回到御座。那御座本甚为宽大，辰旦便让星子坐在自己身旁，怔怔地望着他。星子感受到辰旦的目光，亦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当年离别时，辰旦还正值壮年，如今……虽戴着冠冕，亦掩不住鬓前如雪花般的点点华发，人也瘦了很多，面色更是黑黄憔悴，眼布满了血丝，想是彻夜未眠之故。环顾四周，殿已不似当初那般富丽堂皇，极尽奢华，透出不相称的陈旧萧索。星子万里迢迢从天京赶回，虽说已抱了必死之心，但……死亡却如此缓慢而痛苦，必须要尝尽这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么？

良久，辰旦低低地道：“丹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星子没有回话，无论承认或者否认，说什么似乎都不合时宜。虽然京一别，父子再未见面，但自己在天京的情形，皇帝不是不知。他甚至还精心策划，做了种种安排，挑起西南匪乱，与我联络，却是设下圈套利用我。在他的计划里，并不曾将我的安危放在心，甚至，他真正的目的，是打算借大哥之手除了我……那次我差点死了，我若死了，父皇是不是如愿了，开心了呢？当然，死了也没什么，只是大哥虽然宽恕了我，这件事终究成了两人之间迈不过去的一道坎，看不见的一堵墙，大哥再也不可能全然信任我，我也没有理由求他信守承诺……当年之因，便有今日之果。

此时此地，星子不打算追问。自己巴巴地跑回来，不是为了清算往日的恩怨。何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皇也并不是没有舐犊之情，当他是真的吧，最后的时日里，难得糊涂，或许两人都好过点。

星子看了辰旦一会，微微低下眉头。宫城外的情况，不用多问，结局也是明摆着。而自己回到京，是为了当初的承诺，陪父皇赴死，星子又不愿直白地说出口。

辰旦陪着星子闷坐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丹儿，你用过晚膳没有？时候不早了，我让御膳房送点宵夜来，你凑合吃点。”

御膳房？自从辞别箫尺，星子一直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这几日有军平照顾，待遇略好了些，但也不过每日两顿稀粥。星子早忘了御膳房为何物，乍听得辰旦提起，星子忍不住笑了笑。皇帝果然是皇帝，覆灭在即，排场仍一样不少。这样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算是死，也强过天下之人了。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尸横于路，犹如死去一只蝼蚁，白白为皇帝做了陪葬，才是最可怜的吧！而作为皇帝，这国本是他一家之私，以身殉国正是理所当然，又有什么可悲哀的呢？

星子一念及此，哀恸之情大减，淡然婉拒道：“儿臣路已经用过餐了。时辰不早了，父皇该安置了吧！”

辰旦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好几天没睡过觉了，前方的战况不容乐观，哪里还睡得着……丹儿，你在此时赶回来，是为了扶桑国入侵一事吧？”

星子闻言怔住了，难道父皇也和军平一样，认为我回来是要阵杀敌的？他们真的相信，我单枪匹马、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躯，竟能抵挡扶桑国的强兵大炮？我是真是神仙下凡也做不到啊！星子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星子尚未说话，忽听得宫外一声声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很快到了寝宫门外，便有内侍一溜烟跑出去接了军报，复疾步跑进宫呈与辰旦。辰旦打开来一看，登时脸色铁青，顺手递给了星子。星子一目十行地扫过，原来扶桑国的军队前锋离京已经不足百里了！星子默默一算，以此行军速度，两三日之内可兵临京城下。若不出意外，后面的军队也会在几日内赶到，很快完成对京的包围。然后，算京城高池深，城破国灭也不过指日之间了吧！

“丹儿，你看，京能守得住吗？”辰旦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问道。

星子略略欠了欠身，语气透着疲惫：“儿臣初来乍到，对敌我形势一概不知，不敢妄发议论。父皇可听取百官意见，再做决断。”

辰旦正欲再说点什么，宫外忽又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到！”凄厉的声音如利刃划破寂静夜空，一声声犹如夺命催魂。辰旦脸色铁青，紧抿了嘴唇，身体僵硬地坐在龙椅，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不多时，又一份战报递到了辰旦的御案。

辰旦伸手去取那战报，星子分明看见，那双手在微微颤抖……好容易拆开信封，辰旦刚看了一眼，面便失了血色。辰旦的手颤巍巍地一挥，打翻了御案的玉瓷茶盏，碎了一地。那封军报也晃悠悠地飘落案前。侍立一旁的太监忙前来清理，小心翼翼地将军报擦拭干净，跪呈于辰旦。辰旦不去接，那太监便只好直挺挺地跪着。

殿堂内安静得令人窒息。不知过了多久，辰旦方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星子，轻如耳语地道：“丹儿，你看看这份军报吧！”

星子本是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当成了一截无知无觉地木头。听辰旦这样说，星子略感诧异，简单地应了一声“是”，便伸手接过了军报。打开一看，原来是箫尺率大军，正集结永定河南岸，将要渡河的消息。大约因为辰旦将所有的兵力都调往了东面抵抗扶桑国，永定河防守形同虚设，甚至连情报也滞后，直到箫尺大军压境，方急急忙忙派出快马，向辰旦报告。

这份军报当然不会出乎星子的意料，实际，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等大哥出军的消息，甚至有时还觉得大哥的行动有些迟缓了。如今，大哥应该能赶得，不至让京落入扶桑国手。至此，一切算是尘埃落定，星子便如待决的死囚得到了最终的判决，求仁得仁，没有什么不满……一场戏，不管有多少离合悲欢，终于等到了结局，自己能够从头到尾，看着大幕拉，此生也算是经过了……

星子看毕，将军报复放回御案，仍是默不作声。辰旦望着他，猛地明白了，语气转为急促：“丹儿，你早知道了，对吧！你早知道了他要趁火打劫，南北夹击，你才赶回来，对吧！”

“是的，父皇。”星子以最简单的方式回答。此时似乎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

“你！”辰旦霍然站起来，如热锅的蚂蚁般，绕着御案转了几圈。星子见他不安，也便起身，垂手侍立于御案之侧。辰旦最后在星子面前停下，狠狠地瞪着他，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意：“你，你这样跑回来了？啊？你忘了你对朕的承诺了吗？”

星子脑一阵轰响，身体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稳。父皇是在责怪我吗？责怪我未能阻拦大哥北伐，我不应该回来见他？我该说什么呢？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还是说他当初策动了西南叛乱，怪不得大哥不守和约？或者直截了当告诉他，即使没有大哥出兵，扶桑国兵临城下，一样是死路一条？但星子只是抿了抿薄唇，垂下眼眸，什么都没说。父皇是乱了方寸吧！当初他也曾南征北战，后又当国多年，难道不知道，若有外敌入侵，大哥几乎肯定会趁机北伐？不过，我也早该知道，在他眼，我远远不得他的江山重要。离散多年，重逢的喜悦当不了对失败的结局不甘心吧？而我的执念，与他同生共死，在他看来，是不是也是那么不合时宜？

星子缓缓跪倒，膝盖落在金砖地面，熟悉的痛觉唤醒了一些沉睡已久的记忆。那时父皇剿灭了同盟山庄，他接到报告时喜形于色，而我却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相殉。而如今……轮到他接到这样一份战报。我早已知之，而他却如晴天霹雳，此刻是否五内如焚？天道轮回，竟是这样的循环！

“臣……臣该死！”星子究竟什么话都没多说，只是俯首请罪。

“唉！”辰旦长叹一声，复跌坐回龙椅，咬牙切齿地道，“朕算是玉石俱焚，也不能落在箫尺那匪徒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星子，过了一阵，起身将星子扶起，仍是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放缓口气道，“丹儿，你既然回来了，父皇不怪你。你帮父皇想想办法，该如何应对？你武双全，智勇超群，从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

星子毫不迟疑地摇头：“陛下恕罪，事到如今，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不！”辰旦打断他，“丹儿，你不是突厥、色目的真神使者吗？你可以调动两国的军队，你现在与他们联络，让他们迅速集结精兵前来救援！他们都是骑兵，还来得及。”

星子仍是摇头：“陛下恕罪，臣已经很久不曾与他们联络了，如今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联络。而且，两国百姓劫后重生，如今安居乐业，也不会愿意卷入他国的战乱之。”星子这倒也没说假话，他这次离开天京，甚至都没有召唤卓娅。卓娅这会恐怕还在天京等着吧！天下大势，既然已无可挽回，何必再牵涉旁人，枉送了无辜者的性命？何况，当初欠下突厥、色目的赔偿还迟迟未还呢！又哪还有脸面去找人家出人出力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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