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九 断魂

四一九断魂

原来，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改变。.记得星子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叫我“大哥”了，人前人后，总是冠冕堂皇地道声“陛下”。回天京城外送别，更如割袍断义般决绝。原来，他一直都念着自己，一直当自己是他最亲近的大哥，从来没有改变过……从六岁那年到现在，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曾问过子扬，星子为什么不肯再唤我一声“大哥”，子扬说是他怜悯我。是的，他怜悯我，我要他以我为主人，以我为君王，他便顺从我，事事为我着想，怕我为难，我却始终防备他，算计他，可曾怜悯过他？他纵然经天纬地出将入相之才，可他到底是个孩子啊！算早过了弱冠之年，仍如赤子般纯粹至诚……他也有伤痛之时，也有无助之时，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他也想要有人依靠，也想要有人安慰，可我给予他的，只有无尽的伤害……

箫尺抱着气息奄奄的星子，便如惊涛骇浪抱住了一块浮木，暗舒了一口长气。幸好，幸好自己赶来了，还能抱着他，还能亲耳听到他唤一声“大哥”，还没有铸成永不可弥补的憾事……这一刻，箫尺真的觉得，所有的恩怨是非，都如过眼云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今生能有星子，活生生的星子，都是值了。

“星子，”箫尺复轻轻将他摇醒，含泪道，“是大哥，大哥在这里，大哥来晚了，你……你没事了。”从怀里摸出一枚药丸，“先把药吃了吧！”

星子乖乖张嘴将药丸含住，口干舌燥，喉咙肿痛，却是不能下咽。箫尺转身拿过旁边已备好的水碗，送到星子嘴边。星子着半碗清水，将那药丸服下。箫尺暗松了口气，这正是恢复内力的解药，趁着他神智尚未恢复，让他服了药，免得夜长梦多。眼下虽然还未到十六日，但星子有内力支撑，多少会好受些，至少能保留些体力抗毒。

星子虽然温顺而听话，箫尺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只当他是良宵毒发，更添伤病叠加之故。遂扶星子盘腿于床坐好，自己则守在他身后，双掌抵住星子的后心，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两人共同练习切磋多年，每个月又要一起金针抑毒，早心有默契。星子纵在迷迷糊糊，也知道该怎样配合应对。

待到运功完毕，铠甲般浓重的夜色已悄然褪去，浅青的晨曦已染透了床帐。星子渐渐清醒，睁大眼茫然四顾，这是哪里呢？似乎不是大哥的临安殿啊！以前每次醒来，都是在他的御榻，但这不是啊……也不是观云居，看起来还是宫，似乎有些熟悉……

星子眼神空洞，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箫尺担忧地看着他。过了半阵，星子扶着床头缓缓起身，眼角余光忽然瞄到一团黑乎乎的物事，堆在榻前的地板。定睛一看，却是镣铐和绳索。记忆的火花霎时被点燃，昏迷前发生的事犹如黑色的潮水扑面而来，巨浪汹涌，几乎要将星子吞没。这是承嗣宫！是在京！但是为什么大哥会在这里？我是在做梦么？

星子晃了几晃，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血气翻滚，差点一头栽倒！箫尺忙扶着他坐下：“星子！星子！你怎么了？”星子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箫尺，蓝眸的雾气渐渐散去，眼尽是难以置信。箫尺被他盯得发毛，讪讪地道：“星子，是我啊！是大哥啊！怎么了？不认识了？”

星子的面容似乎僵住了，许久，方略略动了眼珠子，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大约自己昏过去许多天了，大哥既然出现在这里，京定然已被他攻占，战局已定，天下已定。自己本打算在最后关头陪父皇一起殉葬，现在……现在这最后的心愿像是一个绝大的笑话！握这一生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尼娜，这个名字犹如一记重鞭，狠狠地击在星子心头，痛到痉挛，痛到窒息，痛到无法言语……尼娜，尼娜在我面前，我眼睁睁地看着……既然一切都不可挽回，为什么我还要醒来呢？这是天对我的惩罚吗？如果要惩罚我，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下地狱啊？那才是我永远的归宿！

尼娜濒死的容颜一闪而过，泪水霎时溢满星子眼眶。星子死死地咬住双唇，努力想把眼泪收回去，却是徒劳。箫尺从未在他眼见过如此深刻的绝望，也几乎不曾见星子流泪，一时竟不知所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啊！”星子扯了扯嘴角，试了几次，到底说不出一个字。他既遂愿，又何必来管我？他有他的皇位，他有他的天堂，他有他的恩仇，我这样一具行尸走肉，只等着最后灰飞烟灭，消失得干干净净，再无需任何人来过问。

箫尺脑转过许多念头，突然明白了什么：“星子！星子！”箫尺急切地道，“你误会了，大哥是单独来的，苍冥国的大军尚在数百里外。你那父皇……也好端端地在宫里当着他的皇帝。”

单独来的？星子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却丝毫不见喜悦之情，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些事情都漠不关心。

箫尺说出口，才发现不对：“不！我也不是一个人，子扬也陪我来了。我是来接你的，我要带你走。”

星子长长的眼睫毛微微眨动了一下，口却清清楚楚地吐出一个字：“不！”

不？星子拒绝得如此干脆，倒也不出箫尺的意料，他既然离开，便是破釜沉舟。但星子的面无表情，仍让箫尺心疼痛，方才他还口口声声地唤我“大哥”呢！他明明是念着我的，怎么睁开眼睛后如此决绝，辨若两人？

“星子，”箫尺试图笑笑，打破这古怪尴尬的气氛，“你走的时候，答应过大哥，会尽快回来。现今你既然，既然已经见到了……见到了你那父皇，大哥便可以将你接走了吧！”在天京观云居，星子请辞时，箫尺曾提起良宵之毒，星子随口答应会尽快回来，不过是一句敷衍之语。箫尺此时提起，是为了表明自己真的看重星子，哪怕是他不经意的一句话。

星子听若不闻，似乎全不在意。箫尺用力地握住星子的手，那手却是冰凉，如握着一块千年寒铁。这孩子，早已对这世界彻底绝望了吧！他一直都在为别人牺牲，洒尽热血，失去自由，付出生命……却从未想过，也会有人愿意为他，为他做一些事情。在这盛夏的清晨，他竟这么冷，似化不开的冰雪，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温暖他？

“星子，你听我说……”箫尺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语气仍是平静，呼吸却有些急促，“我是来找你的，大哥实在放心不下你……你走了之后，大哥想了很久，很久，最后……最后大哥发现，仇恨也好，皇位也好，都不过你，我真的不能没有你。”他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深入仇人巢穴，是为了对星子说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掏出来的，令人闻之动容。星子却微微侧过了头，始终如木头人般不言不语，也不知是不是没听懂。

箫尺停了一会儿，低低地叹口气，道：“这么说吧，大哥知道，这些年你付出所有，求的是一件事，大哥……大哥愿意答应你的条件，你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愿望，也不是泡影。”箫尺的声音轻柔如杨柳春风，但天知道，他要亲口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一旦说出，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的千斤重负，倒也有一种难言的轻松。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无论如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做出了选择，自己以后这半生也不用在泥潭苦苦挣扎了。

然而，这足以石破天惊的消息仍没有打动星子，他依旧静默得如万古冰封下的坚硬石头，想象的狂喜更不见踪影。箫尺担忧地摇了摇星子：“星子，你到底是说句话啊！你是怪我来晚了么？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大哥等你回话呢！”

“啊？”星子总算有了点反应，“刚才说了什么？”

“我……”箫尺不由气馁，便如重重的一拳打在了棉花，千钧神力也无处着落，只好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愿意答应你的条件，”怕星子再走神，箫尺索性挑明，“我可以留下你父皇的性命，保全赤火国，并且帮你们赶走扶桑的入侵者。”箫尺如此慷慨承诺，本来也是要星子答应一个条件相交换的，但没想到星子竟会无动于衷，自己的条件也暂时说不出口。

这回星子确实听懂了，目有微弱的光芒闪过，旋即黯淡。呵呵，若是一个月前，听大哥这样说，不，是几天前，若能听到这番话，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呢？算是将天的月亮和星星都摘下来也不过吧！自己愿意付出所有去交换的一个承诺这样实现了么？便是最美的梦境里也不曾如此。但现在，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星子终于开口，语气平静而淡漠，如同事不关己：“多谢陛下的好意，不过……已经不必了。陛下不必因我而违背初衷。世之事皆有定数，善恶有报，死生有命，非人力可以强求，从前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无知太天真，让陛下费心了……”星子顿了顿，“也烦请陛下转告子扬，我今生最后悔之事是未曾听取他的劝告，一错再错，愚不可及，请他再勿以我为念，更不要为我操心。”

箫尺算再鲁钝，也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星子才会如此反常。他的视线落在星子额前的一大片新鲜伤口，猜到事情绝不简单。昨晚，他和子扬趁夜潜进承嗣宫时，便见有大内侍卫看守宫门内外，子扬不待他动作，便干净利落地解决了看守。然后摸到内侍宫女的住处，用事先准备好的迷药将他们都迷倒。子扬自告奋勇在外警戒，让箫尺独自进内殿去见星子。虽然此处是宫禁重地，箫尺也并不担忧。一旦星子恢复了功力，谁能挡得住他们三人？何况箫尺此次前来，早已打探清楚了皇宫地形，启明剑和枪支亦随身携带，还配了各种暗器药物，以确保万无一失。

箫尺进入内殿，见星子昏昏沉沉躺在榻，手足皆了镣铐，倒也不十分怪，只是心疼叹息，那暴君显然不识好歹，星子的一番苦心又被当成了驴肝肺。但眼前的情形便如一面镜子，映出箫尺自己的所作所为，起辰旦也不遑多让。箫尺不由暗生惭愧，到底亏欠星子太多……

束缚星子的镣铐虽是精钢所制，但箫尺宝剑在手，自是削铁如泥，应声而断。星子昏昏沉沉全无察觉。箫尺趁他尚未醒来，大致检查了一下伤势。除了天京离别之前，自己肆意凌虐的那一顿鞭打，星子身又添了不少外伤，这些天他过的什么日子，也可想而知了。别的伤痕倒也罢了，星子额前的新伤却引起了箫尺的注意。伤口破了好大一块，似乎用冷水反复冲过，却仍流着血，伤势却不像是刑具所致，像是磕在坚硬的地砖的伤。除了那暴君，星子还会向谁磕头？箫尺既是气愤又是难过。以星子的骄傲，不管遭受什么酷刑，不要说求饶，连哼都不会哼一声，更不会为了自己的得失利害而苦苦磕头跪求，那暴君是用了什么恶毒下作的法子折辱他？伤他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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