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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里的静华寺方寸院里,虫鸣声不绝。

“娘子,今夜大殿上正在给昭华县君做招魂事,还请留在房内不要出门,免得冲撞了县君魂魄。”宫女进来柔声告诉四娘。

四娘摸了摸胸口的长发,站了起来:“招魂的法事”

另一个宫女端了水进来:“寺里的主持说了,县君冤魂不散,做了法事,定能回归肉身所在的地方,若有什么冤屈,住持大师好像有法子能让她说出来。”

四娘挽起袖子,露出玉臂叹了口气:“静华寺竟然也行这等神鬼之事。”她可不信。

宫女点了点头:“崇王殿下和越国公主都去昭华县君娘亲的住处等着了。您早点安歇,有事唤我们。”

四娘看了看室内,只有一张铺好了被褥的床,脚踏上却都没有被褥。她皱了皱眉头:“你们没人留在这里服侍值夜吗”

两个宫女眉眼间都露出一丝诧异,福了一福,摇头道:“公主不曾特意交待。此地有内侍和上夜宫女在院子里轮值呢。我们就睡在您东面的寮房。”

四娘脸一红,知道对方心里大概会抱怨自己轻狂傲慢不知分寸,默然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她们在窗下长案上留了烛火,点了安息香,退了出去。屋内寂然无声。不知为何她背上有些发寒,疾步走到门口,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院子里是有内侍往返的脚步声,隔着门缝,也能见到外头的灯笼光。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案前,看着烛光盈盈,想了想,还是没有吹灭蜡烛,又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寺里的被褥沉重,是她熟悉的那股潮湿的感觉,怎么晾晒也没用,总觉得发霉了,在外的肌肤触碰到床单,就有黏糊糊的湿意,令她有些恶心。她刚被流放到这里来时,天还很冷,每天都让女使和婆子捧着熏香炉熏,可是睡前熏得有少些香味,睡到半夜还是会觉得有冰山压在身上。后来香很快就用完了,府里也不再送来,再后来她慢慢也就麻木了。

宫女们点的大概是宫里的安息香,闻着十分舒服。她竟有种已不在静华寺的错觉。半冷不热地躺了一会,四娘心里头还是不安,又不愿多想,似梦非梦地合着眼,有些恍恍惚惚的。

外头隐隐传来史氏伤心欲绝的哭喊:“阿昕归来阿昕归来阿昕归来啊”闻者心碎,一众女眷的哭泣声也随风飘来。

真是可怜。四娘睁开眼,烛火也暗了下去。她叹了口气,眼角也有些湿润。虽然苏昕从来看不上她,也总好过九娘那样完全不在意她,总是一副不和她计较的神情,清高孤傲明明刻在骨子里,还要假装姐妹情深。听宫女们说苏昕是被掐死的,真是可怕。她给程之才的五石散怕是给多了,看起来很瘦弱的程之才竟然掐得死苏昕四娘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打了个寒颤,要是换成九娘出事,林姨娘大概要哭死了,还有赵栩和陈太初又会怎样

苏昕,你要是阴魂不散,你就去找九娘啊。谁让你是替她死的四娘翻了个身,将被子拉上了一些。她只是要坏了九娘的闺誉,让她嫁不成陈太初而已,可没想过害死谁。

她就是想知道,九娘没了清白,被送去女真四太子身边后,还能不能挂着那张伪君子的脸,她会不会哭会不会求死还是会说一堆正气凛然的话让四太子羞愧欲死想着就让她痛快

四娘在床上翻来覆去,长长舒出口气。她没有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就是为自己出气为自己打算而已。如今可惜的是程家和苏家彻底翻脸,她恐怕不能嫁给程之才拿捏他一辈子了。想到程之才万一死在陈太初手中,陈太初最少也是流放之罪。四娘不禁睁开眼,又翻了个身,看向那窗下的烛火,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心痛得还是那么厉害。

她伸手抹去面上的泪水,她再也不会为陈太初哭了。她若哭着抱了程之才的灵牌嫁去程家也许更好,似乎这样也对得起陈太初,还能博得贤名,更不用说程之才名下那一大笔钱财,将来找一个好掌控的过继子就是。

窗下的烛火忽地摇了几摇。四娘悚然一惊,缩了缩,仔细听,院子里方才的值夜人走动的脚步声也没了,屋里静得可怕。

窗子忽地缓缓开了半扇,烛火又摇了摇,灭了。四娘头皮一阵发麻。会是苏昕的魂魄吗不不不,神鬼之说,报应之说,舅舅说过都是愚弄蠢人的把戏。可她身不由己,还是看向那窗口,立刻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蒙上了被子。

一个长发垂落的背影,月光下似乎背对着她浮着,像挂在窗子上,又像是飘荡着,那衣裳是苏昕今日去后山时穿的窄袖水清右衽短褙子,她不会记错的。

四周依旧寂静无声,四娘咬着牙躲在被中想喊人,却牙齿格格发抖,怎么也出不了声。她不怕她没想过害苏昕她该去找九娘

窗口传来一声叹息,很嘶哑。

“真疼。”

她真的是被掐死的。四娘胡思乱想着,终于喊了一声:“苏昕不关我的事”

“是你。”声音听起来很难受。

“不是我是程之才,是程之才”

“他说是你。”

“不是不是他胡说”四娘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

门也怦地被什么重物撞开了。四娘尖叫起来:“来人来人来人啊”

“我没胡说”一个男声很模糊,却离床越来越近:“你让我去的,陈太初却杀了我,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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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四娘吓得紧紧贴住墙,偷偷瞄一眼,更是魂飞魄散。那人瘦瘦小小,身穿中衣,胸口插着一柄长剑,还在滴血,分明是程之才的模样。他垂头站着:“是你叫我去的。”

“我没有要你杀她你胡说”四娘终于承受不住,哭着尖叫起来:“你自己找错了人你怎么竟敢杀人的”她紧紧抓住被角,挡在胸口:“快来人快来人”

“找错了”门口响起九娘冰冷的声音:“你原本让程之才来找我的是不是”

四娘大惊失色,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不她不怕的,她没有要杀人,更没有要害苏昕的念头。她明明不害怕的

窗口飘着的惜兰轻轻跳到地上,扮成程之才的小黄门也退了开来。九娘一步步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烛光里,她面无表情。

九娘不做声,走到四娘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摇了摇头。

四娘流着泪,咬牙瞪着她,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怕,人不是她杀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九娘皱了皱眉头。

四娘狠狠攥着被角:“什么为什么我又没有要他杀人”

“为了陈太初”九娘问:“你想要程之才毁我清白,好把我嫁去程家”

四娘摇头,不忿和怒气代替了恐惧惊吓。她有什么可怕的

“那是你自己乱说的我只是让他折几枝桃花,顺便找你说一声让你早点回来”四娘看着自己抖个不停的手:“就是这样你自己去问程之才好了你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地吓唬我,你还有理了回去我倒要请婆婆主持公道。”

“敢做不敢认了你不是恨我入骨吗”九娘淡淡地问。

“我是讨厌你不行吗你孟妧总是对的,什么都是你应得的,什么都有人想着你,凭什么就因为你会说话会假装贤德因为你多读几本书因为你会讨婆婆讨先生们的欢心所以就连纸笔也要比我多领一些明明不公平,人人却说我是小心眼明明你也有见不得人的私心,却哄得陈太初和赵栩神魂颠倒,还假装冰清玉洁,还骗我们说什么你一个都不会嫁你除了长得好看,又有什么配得上所得到的一切”四娘讥刺道:“怎么,人人都得喜欢你捧着你还不允许我讨厌你”

“你自然可以讨厌我。”九娘依旧淡淡的:“你自然可以害我。可你不该害了阿昕。你大概忘了,以前在家庙里,我警告过你的。”

她怎么可能忘记她白白吃了耳光,还被禁足,还不能再去女学。她们早就是仇人就算是现在,就算程之才在,她又没说谎她可不会傻得让程之才知道她的打算,舅舅的人也绝对不会出卖她。九娘又能拿她怎么样

“警告我”四娘笑得花枝乱颤:“九娘你才是真正的乱家之女从捶丸赛你应了我们的请求,说是替六娘出头,实际上不过为了炫耀你偷偷摸摸学到的捶丸技。金明池你多管闲事伸手救四公主,却没捞到宫里半点赏赐你就连在家里看账本也要彰显自己多能干,给我没脸,怎么不说水至清则无鱼的大道理呢还有,你装作帮我,告诉婆婆中元节那事,最后呢你横刀夺爱,却害得我嫁给程之才对啊,你还三番五次惹来刺客,害死苏家那么多人明明乱家之女是你孟妧你还倒打一耙”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同为孟家的女儿,明明自己不比她差,却过得这么苦。

九娘点了点头:“心中有善,万物皆善。心中有恶,万物皆恶。这才是真正的你。”

四娘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呢,不像六娘是要母仪天下的,也不像七娘有个凶悍有钱的亲娘,她们自然无所谓,从小到大就被你那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我可也不欠你什么,我出痘,木樨院就只有你出过痘,你又是妹妹,自然应该来照顾姐姐。什么善啊恶的,我可不管。”

九娘忽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谋算很厉害是不是觉得就算程之才在,也不能指证你的恶毒心思是不是觉得我顾着六姐的名声,顾着孟家的名声,也不能拿你如何”

四娘看着她冷笑不语:“你可不要冤枉我,我虽然讨厌你,却没怎么你。”

九娘叹了口气:“孟娴,你害我真不要紧。程之才要是害到我,也总会死在我手里。可是我说过,有些人你们不能碰。阿昕,你不该碰,你不该害了她。你说的对,我是在装,你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九娘是什么样子吧惜兰,守住门口。”

惜兰应了一声:“娘子要是想打她得快些,崇王殿下和越国公主过来了。”

四娘一愣:“救命打人了打人了”却已经被九娘拖到了床边,她一边挣扎一边喊:“你想干什么你还想打我啊”惊骇欲绝的四娘拼命扯着脖子里紧紧缠绕的披帛,吓得魂不附体。

九娘右腿压住四娘,身上的披帛飞速在她颈上紧紧绕了两圈,双手各拉一端,用力收紧,任由她指甲拼命挠在自己的手上臂上。她眼中冰冷,心中热血上涌。你给阿昕偿命来孟娴,你给阿昕偿命来想着阿昕的模样,九娘手中越来越用力,她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不顾,她眼前只有年幼的阿昕睁着大眼睛温柔地楼着她的脖子:“大伯娘,你别伤心了,你哭一哭吧。她们都说我长得和阿昉哥哥一样,你就当阿昕是你的女儿吧”

阿昕,你别怕,大伯娘这就给你报仇。

“你畏罪自尽,我来不及救你真是可惜。”九娘木然看着拼命挣扎的四娘,能拉开一石半弓的两条手臂相隔越来越远。“现在你可认清楚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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