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冬日小说网>皇妹是黑月光>第 156 章 正文结局
阅读设置

设置X

第 156 章 正文结局

新春伊始,朝廷开始在各州郡县推行新政的同时,从北疆调来的四路大军也整合为一、南行而下。

萧劭亲自坐镇帷幄,从洛阳一路过江,入驻江原城,而心中担忧着南疆局势的阿渺,也跟随帝侧,一同南下。

从议政调兵的安排上看,正如萧劭之前所说,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重构军权分配上,提拔起一批沂州出身的平民将领,在调兵南下的过程中,一步步完成兵权的转交。

南疆虽然暂时还没传回招降成功的消息,但大军也没有继续往盘砮城压进,而是停留在了距离南疆尚远的江原大营,并没有任何出兵强攻的迹象。

但齐军南下之事传至南疆,到底还是让陆元恒的病情再次加剧了。

一直近身侍奉父亲的陆蘅,几次尝试为他喂药,都被其咳喘着吐了出来,不觉心中焦急忧愁,再顾不得许多,流泪求到了陆澂跟前:

“我听人说长兄从前曾跟高人学过医,能不能去看一下父皇的情况?”

陆澂此时,正与张隐锐和褚庆等人在演武厅议事。

他抵达南疆之后,洛阳暗桩稍微滞后的消息也陆续传了过来,众人彼时方知,楚王殿下竟然退掉了与柔然的婚约,将联姻漠北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萧氏!

饶是心中有怨、不甘,但也是自此,南疆的军将们彻底接受了大势已去的现实,纷纷起了降意。

张隐锐是跟随陆元恒最久的心腹将领,此刻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陆蘅,劝谏陆澂道:

“殿下既然打算在齐兵攻来之前送主上离开,那就必须得确保他的身体状况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不管父子之间有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算不得大事!”

陆澂将手中的木棋放回到沙盘之中,眉目疏冷。

来到盘砮城后,他并非没有尝试过跟父亲平静交流,可一旦提到阮氏和他的母亲,两父子间的气氛就立即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他怨恨父亲始终不肯相信阮氏毒害母亲之事。

而陆元恒则痛斥长子不敬庶母,满口诬陷妄言。

每一次的交谈,皆是以失败告终。

陆蘅殷切焦灼,终是说服了陆澂再度前往后宅卧房,张隐锐也一同跟了过去。

因为陆元恒连番吐药,悬挂在榻前的帐帘被仆从们卷了起来,露出了榻上病人瘦削苍老的面容。

陆元恒靠在软枕上,昔日的英武荡然无存,瞎了一只的眼睛以黑巾遮掩,愈加显得神情憔悴。

见到陆澂进来,他喘息着挥了挥手,差点将榻前侍从手里的药碗击落,咳嗽着说:“你这个逆子,要是……又来劝降,或者污蔑你庶母,就趁早滚出去!”

陆蘅上前扶住父亲,含泪劝慰安抚,一面抬眼看向陆澂。

陆澂来到南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清帐帘之后父亲的病容,心中亦是难免震动,沉默一瞬,上前迅速伸指点穴、制止住陆元恒企图推开女儿的举动,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向其腕脉,将一股真气徐徐注入,凝神静辨。

他学医多年,但因为跟父亲隔阂甚深,连近距离相处的时刻都寥寥可数,更遑论为他探脉问诊。

陆蘅心情焦急,瞧着长兄修眉紧锁、迟迟不曾开口,忍不住催问出声:“父亲他……”

陆澂缓缓抬起眼来,神色凝重,望向陆元恒,迟疑问道:“大约二十年前,你是否曾大病过一场,身体脱力,心口阵痛,四肢的脉络尽呈红褐色?”

陆元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因为被点了穴道而有些言语艰难。

一旁的张隐锐忍不住惊疑地接过话,反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二十年前,他跟随陆元恒驻守南疆,对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那时为防影响军心,主公生病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并不曾外传过,眼下被陆澂毫厘不差地说出了症状,着实令人惊讶。

陆澂从张隐锐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他撤回探脉的指尖,隔了会儿,又问道:“后来,是不是……阿蘅的母亲来了府中照顾,那病就痊愈了?”

“是。”

张隐锐点了点头。

阮氏那时还是帅府中的奴婢,因为侍奉陆元恒的缘故、了解到他的病情,之后用据说是南疆土方的法子熬制药汤献上,照顾着陆元恒慢慢恢复了过来,也因此得他垂青,纳作了侧室。

张隐锐依稀知晓陆澂昔日拜入高人门下之事,如今又听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二十年旧疾的症状,心中愈加叹服。

他研究着陆澂的神情,斟酌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陆澂没有立即答话,找了个理由先让陆蘅退出房间,看了眼陆元恒,然后转向张隐锐:“若我诊断得不错,二十年前的那场病,并非普通疾症,而是被人下了情蛊。所谓情蛊,是一种能令中蛊之人、死心塌地爱上施蛊者的虫蛊,一旦种下,所思所念皆为施蛊者一人,永不变心。”

张隐锐闻言神情骤变,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收住了话头。

陆元恒身体衰弱、头脑却还清醒,盯着儿子:“你是想说,阿蘅的母亲给我下了蛊?”

陆澂沉默了一瞬,“她不但给你下了蛊,也给我和我阿娘下过。”

陆元恒咳嗽了几下,冷冷道:“她从未见过你母亲,如何给你们下蛊?你和锦霞两姐弟,一心想诬蔑庶母,当然会这么说!”

张隐锐到底担心主公的身体,开口问陆澂道:“那除了刚才殿下说的那些,若是中了这种蛊,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一开始,表面看不出任何影响,甚至在两情相悦的头几年,身体的状况还会比之前更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中蛊后的第十年起,每日辰时左右心口处都会有阵痛感,到了中蛊十五年之后,痛感逐渐蔓延至肺腑,让人变得异常虚弱,夜不能寐、气喘咳嗽,直至……最后油尽灯枯。”

陆元恒抑着咳嗽,渐渐变了脸色。

如果说之前他尚不愿相信儿子所言,此刻听完其所述症状,无一不与自己多年来的情况相合,且许多细节是自己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心中不甘的抵触步步退却,复杂惶惑的思绪纠搅其间,沉着脸,只字不语。

张隐锐听到“油尽灯枯”四个字,骇然不已,向陆元恒谏言道:

“陛下,此事关乎圣体国祚,就算只是推测,也需得将贵妃娘娘传来问一问!”

陆元恒胸膛起伏,不置可否。

张隐锐跟随他多年,见他并未反对,遂拿定主意,让人去将阮氏请了来。

少顷,阮氏由贴身婢女梅姑搀扶着,进到了内厢。

她如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人似有些迷糊,面庞亦再无昔日的俏丽之色,一进屋、抬眼看见陆澂,眼中却霎时溢出了狠戾愤意。

梅姑上前向陆元恒见礼,神情中透着常有的精明,“陛下,娘娘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朝陆澂的方向瞥了眼,“眼下瞧见楚王殿下,指不定又得难受……”

当日梅姑奉阮氏之令,北上与萧劭达成了合作协议,谁知最后却被萧令薇给摆了一道,不但勾搭上陆澂、伤了豫王,还暗渡陈仓地将齐兵引到了建业。

要不是建业失守,豫王后来也不会死,阮氏心中对陆澂的仇恨之深,梅姑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元恒被张隐锐扶坐起身来,锐利的目光在阮氏主仆身上来回巡逡片刻,气息微促地开了口:

“朕问你们,可曾……听过一种叫情蛊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梅姑的脸遽然有些变色,双手交握到身前,摇了摇头,“什么情蛊,奴婢从未听过。”

陆元恒执掌权柄多年,又岂能看不出对方的仓皇,当即心头一凉,咳了几下,吩咐张隐锐:“审。”

“是!”

张隐锐领了命,上前捉住梅姑,另一手抽出旁边侍卫身上的佩刀、架到她脖子上,提声道:“主上御令,立刻如实招来!”

梅姑双膝软倒,伏跪在地,嘴上却不肯松口:“陛下明鉴,奴婢是真不知道什么情蛊啊!”

张隐锐将刀锋往下压了压,梅姑颈侧的发际拉划出一道血痕,“说实话!”

他虽是儒将,但毕竟是带兵的人,军营里各种各样的兵油子都对付得了,何况是深宅中一介妇人?

梅姑眼见着一绺带血的头发、连着头皮从耳畔飘落下来,禁不住失声惊叫,“陛下!陛下饶命!”

她朝前爬出几步,却又被张隐锐拽了回去,与此同时,阮氏似乎被梅姑的叫声惊到,朝张隐锐的后背扑了过去,被一旁的陆澂架住了手腕,顺势将内力沿其腕脉注入,催动了她体内的蛊虫。

阮氏当即痛叫出声,蜷缩跪地。

而榻上的陆元恒也顿觉浑身剧痛,半点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梅姑见陆澂竟懂得催动虫蛊,再不敢继续否认,伸手触向主母,流泪哭喊道:

“放手!快放手!都是我做的!跟娘娘无关!”

她扑上前抱住阮氏,在张隐锐的催促与追问之下,将过往之事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遍。

四十多年前,梅姑出生在南疆一个盛行巫蛊之术的部落,因为天生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用来养蛊的童女,从小就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二十岁那年,按照部落中的习俗,身为养蛊女的她必须要被作为活祭,被剖心沉江、进献天神。不堪接受命运的梅姑寻机逃离了故乡,一路流落到盘砮城,又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被阮氏所救,自此对其心怀感恩,发誓毕生效忠。

梅姑从部落中逃离之时,身上带了两对已经养成的蛊虫,一对情蛊,一对噬蛊。

所谓情蛊,正如适才陆澂所言,能让中蛊人对施蛊人产生出强烈的感情,相连相生、无法割舍。

而噬蛊顾名思义,则是以吞噬宿主精血为生的恶蛊,凡中蛊者,成人病衰枯槁,小儿则无法生长。

陆元恒听到此处,心中已有计较,仰头默然一瞬,旋即睁开眼,目光矍铄冷厉,声音却有些微微发颤:

“那对噬蛊,你下了给阿澂和他母亲?”

梅姑被张隐锐拿剑抵在后心,视线游移地扭头看了身侧的陆澂一眼,咬牙点了点头。

她出身巫蛊部族,知道养蛊虽难,但操纵蛊虫却更是不易。陆澂刚才能催动阮氏体内母蛊,显然已是此中高手,她现在承不承认,对方都能有法子去证实。

“当日娘娘已经留在了陛下身边伺候,后来,又怀上了豫王,一心想与陛下做长久夫妻。奴婢既然奉她为主,自然要为她打算。”

那时陆元恒在建业还有正妻和儿女,阮氏又出身低微,王夫人及其身后的江左世家曾公开表示过、绝不可能让阮氏进入庆国公府。出于愤恨之情,也是为了扫清阻碍,梅姑便想办法将那对噬蛊下给了陆澂母子。

梅姑道:“那时府里送了一批给楚王五岁生辰的礼物,我知道其中一串金铃是以陛下的名义送出了,到了建业,仆婢们必然会给楚王戴上,便把那对噬蛊的母蛊下在了金铃之中。”

母蛊接触到肌肤,便会慢慢渗入其内,数日之后,中蛊者重病发热,而此时母蛊又会分离出子蛊,再传给中蛊者最先接触到的血亲。

年幼的陆澂一旦病倒,自然是由母亲王夫人亲自照顾,中蛊也就无可避免。

陆澂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想起母亲日夜不分地守在自己床前,美丽的面容渐渐变得憔悴灰败,最后也病倒下去,从此便再未离开过病榻。

他心绪翻搅,忍不住湿了眼眶,腰间软剑银刃遽然弹出,掠向了阮氏的脖颈!

纵然梅姑口口声声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人身上,但若非有阮氏支持,一介奴婢又岂敢妄为?

这么多年了,他和姐姐苦苦等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彻彻底底地为母亲讨回公道!

梅姑拽过阮氏,用手臂替她挡住一剑,大声道:“你不能杀她!杀了她,陛下也活不了!”

她抬起头,望向陆元恒,“情蛊双生双依,母蛊的宿主若死,子蛊连带着宿主、不出一刻也会必死!”

杀了阮氏,陆元恒也必死无疑。

陆元恒的目光越过梅姑,盯向她身后表情颓败的阮氏。

阮氏摇摇欲坠地倚着梅姑,被陆元恒盯了许久,蓦而咯咯笑了起来,语气像是喝醉了酒的人:

“陛下现在,一定很想恨我吧?可我其实,也没算计到什么……阿沅没有了……我想要得到的许多东西,也都从来没得到过……”

陆元恒凝视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浮现起许多年前的情形。那个梳着长辫奉药而来的俏丽少女、那些他自以为情真意切的心动与甜蜜……

竟然,都不是真的?

“让朕与贵妃,单独待会儿。”

陆元恒朝众人示意,缓缓开口。

张隐锐迟疑一瞬,抱拳领命,让侍卫带走梅姑,自己则引领着陆澂也退了出去。

陆澂站在廊下,望向夜幕中的一轮孤月,心绪荒芜难辨。

张隐锐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一旁叹道:“若是早些让殿下为主上诊脉,这些事……或许就能早些被查清。”

父子间多年的隔阂与心结,或许,也能早些解开。

陆澂回过神来,缓缓道:“他中的是情蛊,不是丧失理智与人伦之情的蛊。”

当初因为自己不能成为他心目中的儿子、而表现出的那些厌恶与失望,并不是因为情蛊而产生的,不是吗?

两人回到书房,张隐锐急着去审问梅姑虫蛊的解法,遂先行告退。

陆澂独自站在沙盘之侧,兀自思绪飘忽地站了也不知多久,突然听见侧门处传来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几声低低的咳嗽。

陆澂循声转身,见一身病容的陆元恒从门扉间踏入进来。

陆元恒抬手摒退搀扶着自己的侍从,视线在铜灯明照的厅堂中游逡了一圈,抬手掩唇、抑着咳,极其缓慢地走到了沙盘旁边。

父子间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尴尬而冷寂。

“这上面摆的……就是齐国南下的那三十万军马?”

陆元恒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盘中布阵,独眼中渐渐流露出常年领兵之人惯有的专注:“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赢面……”

话未说完,人已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澂下意识地朝父亲的方向伸了伸手,却又滞在半空,末了,缓缓收回,轻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依稀能感觉到,父亲此时来见自己,或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并不确定,那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元恒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劝谏,止住咳嗽,继续研究着沙盘:

“他们驻兵的位置如此分散,应该是因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里的瘴气……”指向几个方向,“若我们在这几处设伏,待齐军忍耐不住、开始继续向南推进时,便能借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陆澂不想让他再继续费力,接过话道:“便能借助地形之利突袭之,所谓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陆元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儿子,“你小时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还记得啊……”

陆澂抑制着情绪,移开视线,没有答话。

那些久远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他记得幼时背过的兵法,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与父亲相处的画面了。

陆元恒扶着厅柱、慢慢走到东侧的案几后坐下,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你那时,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生得聪明伶俐,我时常抱你站在沙盘前,给你讲行军布阵的规则。你那时,就那么一点点大,”用手比划了一下,“记性和悟性却都很好,我给你讲什么,你好似都能听懂,让你背什么、也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每次抱着你,想着你是我陆元恒的儿子,心里……也是很骄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陆澂变得貌丑结巴、孱弱拘谨,渐渐的,心中曾经有过的那些骄傲,便不知不觉地被厌恶与耻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只能显得虚伪。虫蛊会让我无限制地宠爱阮氏,却不会让我失去理智、失去疼爱子女的能力。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这个父亲,对你不公平了……”

陆澂扬起眼帘,望向屋顶垂悬的铜盘灯,只觉得那昏黄的光亮忽而变得有些模糊,在视野里斑驳晕染开来。

若说自己心无怨恨,那何尝不也是虚伪?

曾几何时,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

他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只是想偶尔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听他公正地夸几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爱温和,只要不时时透着鄙夷与失望,便是足够的幸福……

案几后的陆元恒,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静,默然等待了会儿,取过案上朱笔,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萧齐投降,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们陆家以军功立业,我自执掌玄武营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咳嗽了几声,又道:“萧劭那人,从小就心机深沉,忍得了大辱、谋得了大局,前脚让你来招降,后脚就大军压至……你将来若要在他身边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陆澂平复住情绪,“我来招降,并不只是为了当齐帝的说客。南疆的十万将士,有许多都是自庆国公府时、就追随你左右的。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为什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这几日与许多将领都交谈过,他们的担忧与彷徨,你又可曾了解过?失去了军心士气的队伍,就算上了沙场,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与不降,结果又有何不同?”

顿了一会儿,“至于将来……送你离开之后,我跟令薇也会一起离开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陆萧两家的仇怨,从此也就算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在陆元恒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淡然和缓,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女、向父亲讲述起自己的志向与人生规划,坚定却不倔强,平和却不冷漠。

陆元恒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支肘靠到凭几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萧令薇……你从小就喜欢那个丫头。当初她被囚在国公府里时,我其实也想过,要把她好好养大,将来许给你……结果你倒是一把火烧掉了陆氏祠堂,让她跑掉了……”

久远的记忆,流年中的岁月斗转,到了这一刻,竟然清晰的犹如昨日。

“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举,你应该……是觉得陆家的姓氏给了你许多耻辱与痛苦吧?”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微下去,“身为你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可补偿的。希望以后你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愧疚……”

陆元恒的话音,渐渐轻不可闻,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凭几上。

陆澂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陆元恒。

“父亲?”

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时的自己敬畏仰视过的高大男子,已然没了呼吸。

陆澂慌忙握住陆元恒的手腕,疾速注入真气,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仓皇的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帛书上,朱笔写下的字迹尚未干涸,在铜灯光影下映出点点斑驳:

“今逐长子澂出陆氏族谱,与其绝断父子之名、之责、之义,永生永世,再无牵连。”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隐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推门而入,奔了进来。

他提审梅姑的时候,听下属来禀,说陆元恒去了书房。张隐锐明白主上此时定是有话想对儿子说,不敢打扰,倒是想着将阮氏带出来,同梅姑一起审讯解蛊之事。

但阮氏到底是贵妃,张隐锐不好硬闯卧房将其带出,先是在外面请了几次、不见回音,再派婢女入内察看,却听得进屋的婢女一声惊叫,连忙冲进内厢,见阮氏卧于榻上,俨然已经死去。

母蛊既亡,那身怀子蛊的陆元恒……

张隐锐带人狂奔至书房,抬眼便瞧见了令人心胆俱寒的一幕。

“主公!”

惶乱之下,张隐锐喊出了昔日军营中的称呼,扑倒在案前。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改写了中原历史和无数人命运的一代枭雄,靠在儿子怀中,永远地垂下了头颅。

*

数日后,陆元恒暴毙的消息,传到了江原城的齐军大营。

阿渺匆匆去见萧劭,恰好遇见尉迟坚等几名将领前来述职。

主位之上,萧劭默然读完密函,抬起头来,对众人道:

“淮南郡侯传信来说,十日后,他会亲自率领玄武营的将领与精兵三万人,北上呈递降表。”

阿渺难抑心情,凑近萧劭身边:“我能……看看他的信吗?”

萧劭将密函递给了阿渺。

帐中风闾城出身的诸将,见状俱有些心情复杂。

护国长公主与淮南郡侯结有私情的传闻,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这些曾看着安思远长大的北疆将领而言,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喜讯。

娄显伦出言道:“这会不会是陆澂的什么诡计?带着那么多兵马北上,万一来个突袭,岂不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其余诸人,也有相似的担心。

阿渺从陆澂的信上抬起眼,想要出言辩护,又担心火上浇油,强忍住话头,侧目去看萧劭。

萧劭看了眼阿渺,缓缓开口:“陆澂南下招降,是奉了朕的旨意,朕相信他并无背叛之心。”

阿渺心绪稍松,想了想,也谏言道:“玄武营的兵马从前跟我们屡次交战,要是大家忌讳的话,可以让他们分批北上,且不用直接来江原城,先递了降表、交接了兵权,再论安置不迟。”

她体会到五哥在这件事上力挺陆澂的好意,反过来也不想让他为难,而且上次陆澂没能拦下刺客、让五哥受了伤,如今被旁人猜忌也是情有可原,她愿意在这种时候适当让步,尽快平息争执与矛盾。

帐中诸将闻言,也再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再继续攻讦担忧下去,倒显得自己忒没有士气了。

萧劭思忖片刻,传下旨意,让陆澂先领降将与一万精兵前往霰阳关,自己携护国长公主于七日后,亲自去关前受领降表。之后随行兵将便可直接入关南下,收复南疆各地的管辖权。

众人议过几桩细则,各自领命告退而去,最后留下阿渺一人在萧劭案侧,跪坐到软垫上,提笔给陆澂写信。

她迅速写了几段话,又似觉得不妥,蘸墨涂抹两笔,最后索性将信纸揉成一团,咬着笔杆思考措辞,重新再开头。

萧劭翻着手中的奏疏,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半晌,低声缓缓道:“旨意我已经让承旨官去拟了。”

“我知道。”

阿渺垂首应了声,专注地写着信,“我就想自己也写封信给他,刚好一起送过去……”

她写了几行,又觉不好,再次揉了重写,禁不住有些气馁地长叹了一声:“我小时候为什么就没好好练过字呢?字写得难看,措辞也措不来……”

陆元恒毕竟是陆澂的父亲,如今突然身故,想必陆澂心里不会好受。但两家之间的仇怨那么复杂,自己怎么写才能既不显得没立场、又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安慰呢?

阿渺咬完了笔杆、又咬起嘴角,鼓着脸颊,纠结默然。

关键这种事情还不能找哥哥帮忙,她抬眼看向低头翻看奏疏的萧劭。陆元恒死了,哥哥大概是全天下最高兴的人吧?

萧劭像是感受到了阿渺的目光,侧首回望而来,墨眸深邃,“你以前给我写信,也这般纠结过吗?”

“那怎么会?”

阿渺不好意思起来,垂了眼,“哥哥又不会嫌我写得不好……”清了下喉咙,声音有些低微含糊:“那个……我也不是说他会嫌我写得不好,他要是敢嫌我,我就……”

就……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惩罚陆澂的法子,脑海里倒突然冒出上回咬人家嘴唇的一幕,忍不住腾地一下烫红了脸。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良久沉寂。

隔得半晌,勉力笑了笑,道:“那你就随便写吧。写好了,让侍卫送去给承旨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口,对亲卫交代了几句。

帐外此时已是入夜,夜幕幽蓝、营火星点,印着大齐皇族徽记的旌旗,在晚风中张扬招展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萧劭默然立在高处,俯瞰着宛如星河一般无边无际的连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飘荡在汪洋中的一艇孤舟,无所凭系、茫然落魄,不知何去何从……

过得片刻,高序匆匆而至,躬身奏道:

“陛下,斥候今日在江原城外捉到一名细作,是南朝阮贵妃身边名叫梅姑的那名婢女。”

时值战时,且主君亲临前线,斥候每日都例行会在进出江原的各条道路上巡察、设置关卡盘查。好巧不巧,今日领队的部将从前在长平行宫当过差、审过两年前去帮阮氏传话的梅姑,巡到通往军营方向的一道关卡时,恰遇到盘查的士兵对梅姑的身份起疑、将她拦了下来。部将听那妇人声音似曾相识,亲自上前掀了兜帽查看,发现竟还真是故人!

萧劭跟着高序,去到关押梅姑的营帐。

梅姑此时已被刑审了一番,狼狈憔悴,被侍卫摁跪至萧劭面前。

负责看押的武官禀奏道:“这妇人熬不住用刑,能招的都招了。”

原来那夜陆元恒与阮氏双双暴毙,盘砮城中乱作一团,梅姑趁着府中混乱,买通平日受过自己恩惠的府役,逃了出来。

她心中痛恨陆澂揭露下蛊之事、害死阮氏,想要报仇,却又没有接近对方的机会,想着陆澂投靠了齐国,迟早会北上,而自己也不敢继续滞留南疆,便一路北行到了江原城。

萧劭听完始末,抬手示意武官等人退了出去,审度地看了梅姑一会儿,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凭你一人之力,就想要为主报仇?”

梅姑嘶着声道:“我虽不济,但豁出性命,未必没有机会。”

适才她受不住酷刑,二则自知难逃一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从前与阮氏对陆家人下蛊、以及后来被陆澂识破之事招了出来,只求痛快速死。

“当年我因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了养蛊女,在我体内种下了极烈的皿蛊,将身体彻底转化成了能饲养虫蛊的器皿。那皿蛊,与普通虫蛊不同,无法离开宿主本身,但若宿主肯以自身血肉祭之,却能发挥出比普通蛊毒更大的威力。”

“是吗?”

萧劭后靠到座椅上,神色渐渐沉肃,“就算是青门雁云山的弟子,也杀得了?”

“当然!若是有懂得以法力驱蛊的人相助,化天地为蛊皿,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杀得了!”

萧劭沉默住。

良久,吩咐高序:“去请智镜法师来。”

*

阿渺送出了给陆澂的信,想着再过几日两人就要在霰阳关相见,心中不觉有些难捱的激动。

南疆归降,解决了大齐一统天下的最后一道难题,也兑现了陆澂当日在五哥面前许下的承诺。等到两人再见面时……那不就……

阿渺心中又是欣悦又是惆怅,欣悦的是两人之间的阻碍算是从此清除了,惆怅的是,瞧着朝臣将领们的态度,将来反对她跟陆澂在一起的声音应该不可能完全消失。他俩若是继续留在朝中,必会给哥哥添麻烦,但若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离开中原,那就意味着要长久地跟亲人分别了……

阿渺在营帐中胡思乱想了数日,到了快要出发南下的日子,愈发地有些坐立不安。

这晚梳洗完毕,躺在榻上阖了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恍恍惚惚间,依稀感觉到有物体靠近时的微风振动,下意识地扬起眼帘,多年习武练就的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快地出了招。

“是我。”

榻前被她起身戳住了咽喉的男子,抬手迅速化解开阿渺的攻袭,后退了一步。

“是你?”

阿渺认出了柳千波的声音,翻身下榻,神情戒备。

站在她面前的,除了一身黑衣的柳千波,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阿渺的视线在那少年脸上略作停留,随即不觉怔然。

这人长得……竟很像自己。

柳千波循着阿渺的目光看了眼,介绍道:“他是你弟弟,单鸿。”

陌生的姐弟二人相望片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祈素教谋反失败之后,萧劭便下令在各地开启剿杀,还曾放出过关押殷六娘牢狱的假消息,诱杀了祈素教的最后几批精锐。

此时无论是单鸿看着阿渺、还是阿渺看着单鸿,心里都有难以逾越的隔阂。

三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阿渺微微侧转身,语气低冷:“你们是来劝我救殷六娘,还是又想来行刺我皇兄?若是前者,我上回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后者,就算你二人的武功当世一流,也不可能在禁军层围的中军大帐得手!你们赶紧走吧!”

单鸿似乎被阿渺的冷漠刺到,欲言又止,却被柳千波制止住。

“如今祈素教覆灭已成定局,我南下救出单鸿,便打算带他离开中原,不再谋求什么王权霸业。来见你,一为告别,二也是有两件事想告诉你。”

柳千波说道:“第一件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看了眼单鸿,“你母亲当初在凉州生出谋反之心,全因受了萧劭的算计,先是被打压、之后又被授意暗杀周孝义……”

阿渺冷冷截断他:“你们有没有谋反之意,自己心里清楚,不要把脏水泼到我哥哥身上!”

单鸿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你这人怎么黑白不分?你那哥哥派人送去密旨,要我娘杀了周孝义、再嫁祸给陆澂,你知道吗?”

阿渺愣了下,盯向单鸿。

单鸿继续道:“若不是一切都被他算计好了,提前送来消息,我娘怎会刚好赶在陆澂抵达西平那夜就杀了周孝义?这人心机之深,也难怪你看不出来!”

阿渺沉默一瞬,扬起头,“你不必试图离间我们兄妹。就算我哥哥下过那样的密旨,也只是为了诱你们暴露自己的野心,不然你们那时为何不嫁祸陆澂、反而拉他跟你们合作?”

“你!”

单鸿到底年少气盛,又恨阿渺不顾母女情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柳千波将他拉开了些,看向阿渺:“过去的事,你不信也罢,但眼前的事,却不由你看不见。我来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此刻风闾城的三万精兵,已经包围住了霰阳关!南疆的那些降将降兵,包括陆澂,应该都不能活着来到江原城。”

阿渺的面色,彻底苍白起来。

“你……你胡说。”

单鸿嗤笑道:“是不是胡说,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阿渺僵立片刻,抬腿就往帐外走,走出几步又忽而顿住,转身看着柳千波:

“你就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寝帐内灯烛昏暗,柳千波的面容影影绰绰。

“上次你跟我说,我不曾顾念过你的幸福。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活了大半生,方知自己在世间有个女儿,要让独行惯了的他、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亲近感,太难了些。

“当初在霜叶山庄跟你和姓陆的那小子交手,我就看出来,你有些喜欢他。要是他就这么死了,你不会开心。所以现在你赶去提醒他,以你二人的武功,想要化险为夷并不难。”

柳千波静默了片刻,又道:“当然,告诉你这些事,对我也不是没有好处。萧劭心思缜密,太难对付,你闹上一闹、乱了他的心神,我们才有机会救六娘。”

阿渺心中五味杂陈,扯了下嘴角,眼中却全无笑意,定定看了柳千波一眼,转身出了寝帐。

她喜欢清静,又仗着武功好,将营帐设在了远离中军大帐的避风处。此时出到帐外,迅速给外面的婢女与侍卫解了穴道,便疾步朝灯火明旺的营地中心走去。

中军帐内烛光高照,人影晃动,显然萧劭尚未就寝。

阿渺一直都有直接出入御前的特权,但换作平时,她不会真的不经通禀就擅闯。

可今夜,也不知怎么的,心中慌乱不安,看也不看门口的侍卫,径直就走了进去。

帐中萧劭正在跟高序等人商议着什么,见到阿渺疾步入内,止住交谈,抬眼凝视向她:“阿渺?”

阿渺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与军将,问道:“尉迟将军他们在哪儿?”

萧劭示意高序等人退了下去,语气淡然:

“你问他们做什么?”

阿渺一步步靠近他:“他们是去了霰阳关吗?”

案几上摆放着几道帛制的密旨,萧劭默然合起帛卷,面色沉静如水。

旁人皆看不透萧劭那无懈可击的沉静表象下、藏着怎样的心思,就连阿渺,也总猜不准他的想法。

可她到底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情绪有着旁人不可企及的敏锐。她能感觉到,他此时的情绪,有些紧绷,亦有些压抑。

“哥哥是这么做了对吧?”

阿渺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劭,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你派了风闾城的三万兵马,去了霰阳关?”

萧劭将帛卷放好,站起身来。

“是又如何?我们明日也要启程去霰阳关,让尉迟坚他们先带兵过去接应,又有何不妥?”

“可接应需要带三万人吗?还有尉迟坚、娄显伦……他们是风闾城最厉害的军将!”

阿渺走到萧劭面前,捏住他的衣袖,仰起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已浸了泪意。

“哥哥……是要杀陆澂吗?”她唇瓣翕合,“你告诉我实话,要是你骗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女孩骤然拔高音量的狠话,在中军帐内徐徐漾了开来。

萧劭无懈可击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眼底像是有些情绪碎裂开来,溢出了压抑至深的冰寒。

“就算我要杀他,又有什么不可以?陆元恒是死了,但他杀了父皇和三哥、废了六弟七弟,我现在杀他一个儿子,很过分吗?朕是大齐的皇帝、天下的主君,朕要杀谁,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他是大齐的掌权者,是天下至高无上、大权一统的帝王,甚至早在他坐上这个位子之前,身边的恭顺之言就已远多过反驳质疑之声。

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威严,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他所想要得到的,都必然会得到!

阿渺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他酷似母亲的眉眼、是她从小就熟悉了的清俊与温柔,可此时此刻,那黑眸中却像是蕴着烈火,陌生的让她心惊。

“可是你不能……”

她听到了答案,却摇着头拒绝相信,眼泪潸然而下,“你明知道我爱他,你怎么可能……伤害我爱的人?”

女孩的语气痛楚,带着隐隐的哀求意味,就像小时候搂着他的脖子、软软糯糯地撒娇哭诉,让他的心都快化了,满腔满眼的都是怜惜……

可那时在她眼里,他才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你爱他,那我呢?”

萧劭望着阿渺,眸中薄雾浮泛,“你发过誓的,只会留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你觉得我真有可能让你嫁给他,离开中原、离开我?”

他的心,被巨大的悲哀所包裹。

看似拥有了天下,实则一无所有。无数个日夜里,反反复复地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

他的阿渺,为什么就不要他了呢?

阿渺领悟到了萧劭的决绝,逐渐被失望与愤怒占据了理智,一字字带泣地说道:

“从前在天穆山你都可以抛下我,为什么现在不可以?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现在我长大了、不需要你了,你又不肯让我离开了?那你把我当作你争权谋利的筹码、逼着我去认殷六娘的时候,为什么又舍得放手了呢?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怎么可能真心为我着想!”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整颗心都在发颤。

“你知道……”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阿渺听懂了萧劭反问中的言下之意,盯着他,泪珠断线般地涌了出来,“你也一直都知道,是吗?”

原来,捂着这个秘密不肯说出来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人!他知道。或许跟她一样、在阿娘离世的那一晚就确信了一切!

“所以你也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你的杀父仇人,对吗?”

心底最畏惧的秘密说出了口,阿渺一字字发着抖,纠结着彷徨与伤痛,跟之前的愤怒和失望混乱地缠搅到一起:“所以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幸福?所以你也是像利用萧令露那样、把我当作棋子一样养大?害怕我的婚事不能为你带来政治利益,所以满口谎言、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逼死皇兄、杀害皇嫂,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当作你获取权势的垫脚石,还妄想能成为先祖那样的大英雄?你不配!你让人厌恶!让人鄙视!我恨你!”

她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什么样的话说出来最能伤他,也只有她知道。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心在瞬间裂开,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

痛意深处,仿佛又有讥诮的声音在尖锐而笑,如泣如诉、如疯如颠,夹杂着酸楚难忍的滋味,直涌喉间。

他说不出话来,也似乎无法动弹,人犹如凝成了一尊冰塑,滞然而立。恍惚中,看见阿渺甩开了自己的衣袖,又将案台上的一盏铜灯挥倒在堆放的帛卷上,转身迅速地离帐而去。

四周的灯火,一下子变得明旺起来,可视线却暗沉了下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卫开始慌乱地冲了进来,围护到他身边。

“起火了!”

“中军帐起火了!”

“陛下!”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扑打着四处腾烧的火苗,橙红色的火舌已窜至了帐顶,将毡毯燎出了一圈裂弧。

萧劭被赶来的高序扶至帐外远处,慢慢地回过神来,幽幽问道:“阿渺呢?”

高序想着刚才陛下立在火中的一幕,惊魂未定,促着气道:“长公主骑着陛下的马出营了。她手里拿着御令,我们没敢阻拦。”

公主从中军大帐里出来时,手里握着御令,让人牵了萧劭的坐骑过来,二话不说就翻身上了马。

那时大家都还没注意到帐内起了火,毕竟中军大帐毡壁比普通营帐厚出三倍,连帐帘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出营了?

萧劭悚然清醒过来。

这时,营地西南方有嘈杂喧闹声遥遥传来,半空之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一名将领急奔而至,跪地奏报道:

“启禀陛下,大营的马厩起火了!”

马厩起火,战马逃窜而出,狂奔向营地下游的河谷。

奔跑在马群最前方的,是驮载着阿渺的御马,也是整个军营里最好的千里良驹。

这一走,无人能追得上。

阿渺策马疾行,竭力不让情绪左右了理智,然而一夜狂奔下来,面颊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过。

霰阳关位于江原与盘砮之间,抄小路连夜不休,刚过次日辰中时分,便抵达了关口附近的山丘之上。

离得尚有些距离,便听见山谷之中的喊杀声如振雷般的轰鸣回响,雄关所据的方向,冲天的响箭接连飞出,在天际间划出尖锐的哨音。

阿渺的心骤然紧提,打马疾驰提速。

山谷中的士兵显然已经交战了一段时间,马蹄踢打扬起的尘土,翻卷至两侧谷峰边缘。北疆骑兵彪悍的战马踩踏在战场上,让整座山谷都震动了起来。

阿渺思绪急转,心知这漫天的灰尘、杀红了眼的士兵,就算此时她冲下坡去,谁也听不见她呼喊制止的声音、看得清她挥动的手势,遂狠咬牙关,放弃了距离城关箭楼最近的路线,沿着山峦起伏的方向,继续朝前驰去。

人刚在箭楼北侧的山坡上勒马放缓行速,忽觉得一阵风自北而起,向霰阳关刮了过来。与此同时,远处的山谷深处有青色的浓雾弥散开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关口的方向涌来。

这风与雾起得十分诡异,连谷中交战的士兵们都不觉放慢了打斗的动作,惊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浓雾。

从阿渺的角度望下去,只瞧见山谷中的一切、皆漫入了一片青褐色的迷障之中,先前的厮杀声归于一派沉寂,莫约片刻的工夫,马匹的嘶鸣声突然成片地响起,她身下的坐骑也不安起来,来回地踏着步子、打着响鼻,不肯再往前走。

阿渺翻身下马,警惕地用巾帕捆住了头脸,朝着箭楼急掠而去。

青雾被高大箭楼阻挡了前涌的势头,回荡着散开,随即又在风中萦绕盘转地继续朝前移动。

而吸入了青雾的士兵们,先是抱头痛楚哀嚎,甚至翻滚倒地,可紧接着又再度爬起、意识错乱地开始执刀砍杀,不分敌友、不分人畜!

阿渺行到毗邻箭楼的坡上,不敢继续往下,避开青雾触及的位置,抛出冰丝链、跃上关隘侧面陡壁的高树,借力而上,足尖轻踢树枝,接连几次纵跃,从箭楼的侧面攀了上去。

城楼之上,已有雾气弥散开来,一名齐国士兵冲杀在垛堞之前,胸口插着羽箭,人却仿佛不畏疼痛般的,疯狂挥舞着手中长刀,砍倒了面前数人。

一名玄甲将领带着人从台阶处奔至,与敌兵厮杀起来。阿渺远远认出了他,大喊道:

“张将军!”

张隐锐的身影,却很快被弥漫的青雾包裹住,周围士兵们的动作在雾气中变得扭曲起来,继而有大团支离破碎的血色晕染开,癫狂的厮杀声中、有人斩下了谁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到了垛堞下。

整个霰阳关,俨然已经沦为了一座修罗地狱。

阿渺脑中一片空白,恍惚觉得自己又大喊了几句什么,可意识近乎凝固冰凉,什么也听不见。

青色的雾气,向她的脚下迅速移来。

她惊醒过来,连忙屏息收气,可与此同时,几名杀红了眼的士兵挥舞着带血的兵刃,蜂拥着朝她砍来。

阿渺纵身而起,避开攻袭,手中冰丝链震弹而出,绕住了数支刀剑,用力拉扯拽开。

那些丧失了神智的士兵里,有齐国人、也有玄武营的人,全都杀红了眼,怒吼着挥舞手臂,试图将兵刃从冰丝链的缠绞中抽出。

又一队的士兵从身后冲了过来。

阿渺腾不出手,侧身旋躲,险些被□□挑中了要害,仓皇间运气于掌,将枪杆喀嚓一声拍断,却因此差点乱了内息、吸进那古怪的雾气。

玄门一派的龟息功虽然厉害,但要在长时间动武的状态下坚持不做任何呼吸,亦是不可能之事。此时阿渺身处的箭楼之上已全然被青雾笼罩,稍不留神乱了气息,便是百悔莫及。

垛堞处又有士兵厮杀着朝这边移了过来,阿渺不敢停留,只得放弃被缠住了的冰丝链,往城关深处退去。

突然间,一柄斩马长刀从身后劈来,巨大的劲力夹杂着风声袭向头顶,阿渺迅速扭身、避了开来,顺势捡起地上一把长剑,回旋格挡。

那人的长刀被挡了开来,身体被带向侧面的方向,人竟也不继续纠缠阿渺,朝着刀锋所指的方向继续砍杀了过去,瞬间被几名同样疯狂的齐国士兵围剿住、发出痛楚的怒吼。

娄显伦?

阿渺这时方才认出了对方。

娄将军!

她想要张口呼喊,却不敢动了气息,强烈的情绪在胸臆间逼得几近窒痛,眼角酸意泛涌。

五哥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满目的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失去了理智地被同袍围攻斩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有几个人挥舞着兵器杀了过来,晃动的银光朝着阿渺的眼前闪烁而至。

她心神欲裂,身体发僵,明明看见那些人影与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却好像一点儿也动弹不了。

甩着血珠的锋刃朝她劈了过来,浑身的血液近乎凝固冰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腰间骤然一紧,身体被拥入了另一副温热的身体,紧接着后跃开来,落到了远离厮杀的阶台角落。

熟悉的味道,温暖的气息。

阿渺尚未抬眼看清对方的模样,人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周遭的杀戮之声一瞬间隐匿遁去,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将自己紧紧拥抱着那个人,这一刻,就算真会死去,她也什么都不再怕了!

陆澂揽着阿渺,迅速退至高台之下。

长方的庭院,连通着城关四壁。

两人避开青雾缭绕的北面,退向瓮城南端通道。谁知此时瓮城南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巨大的火焰风驰电卷地城门周围焚燃起来,呛人喉鼻的气味、带着炽烤的灼热,直窜云霄。

陆澂垂目看向怀中阿渺,见她双颊绯红、泪光盈盈,已是屏息到了极限,不敢再作耽搁,拉着她冲进城墙底端的一间储室,反手关上了房门。

阿渺憋了良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积压胸间的情绪也在这一刹喷涌而出,呜地哭出声来,扑进陆澂怀中,将他紧紧拥住: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澂揽着阿渺,退到离门扉稍远的室内深处,轻声哄着她:“我没事的……”

他抚去她眼角泪水,她仰起头,两人的视线终于触及彼此,目光中溢满滚烫的情绪。

“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语气皆是压抑而焦灼。

而阿渺心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愧疚。

她咬了下唇,问道:“你从南疆带来的人,都在这里吗?”

陆澂点了点头。

他按照圣旨中所言,赶在这日清晨抵至了霰阳关。到达后不久,便有齐国派来的传令官前来传递口谕,并送来了阿渺的亲笔书函,让他先遣送随行军队入关,并交接城关的防御权。

谁知一万大军刚入关不久,就被尉迟坚和娄显伦所率的骑兵从三面包围住,开启了惨烈的剿杀。再之后,便是那阵突如其来的青雾,让所有的兵将都丧失了神智,不分敌我地如傀儡般杀戮起来……

“我曾听师父说过,南疆有一种奇蛊,能将宿主身体化作器皿,若宿主自愿以己身血肉为祭,在驱蛊师的法力作用下,便能将‘器皿’扩大千万倍,不论加施任何毒蛊,皆能瞬间溢满‘器皿’。”

阿渺对于齐兵突袭之事、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见萧劭竟还让人送来了自己的亲笔信,心中那种煎沸的难受实在难以言表。

她不敢追问细节,不敢去想若是五哥特意让人伪造了自己书信、特意借用她的邀约将陆澂诱入死亡的陷阱,她这一生是否还能有勇气再去面对他!

领命前来的娄显伦和风闾城的军将,都是恨极了陆澂和玄武营的人,倘若她没有早一步逼问出真相,那么事后只会以为他们是私自去向陆澂寻仇,怎么也怪不到五哥的头上!而这场算计里最让她胆战心寒的是,五哥要除掉的对象之中,居然也包括风闾城的人……

三万精锐,风闾城最出色的将领,全都……葬身在这霰阳关前。

而世人与史书却只会说,他们死在了逆贼陆澂的手中……

好一场……一箭双雕。

阿渺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怎么去解释,眼见着青雾已经开始在门缝处缭绕,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紧要事上:

“那现在外面的这些毒雾,也是蛊吗?”

陆澂点了点头,“看那些士兵的反应,应该是中了青冥蛊。这种蛊一旦进入人的身体,便会在短时间内扰乱人的神智,令人狂躁嗜血、暴虐杀戮,直至体力耗尽而亡。”

“那该怎么解?”

陆澂没有答话。

若只有一两个人中蛊,尚有机会尝试驱蛊,可眼下数万人全部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根本无从施救。且时下他和阿渺面对的最大难题,不在于如何替人解蛊,而是如何在不吸入毒雾的情况下、从霰阳关全身而退。

门外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像是瓮城中的建筑物开始在烈火中坍塌起来。

厮杀声、哀嚎声依旧不绝,不断地有人或兵器撞击在储室的木门上,发出震耳的咣咚声。

阿渺四下查看一番,摸着朝南的石壁,“这墙的后面,就是瓮城以外?”

若是能打通出口,不必经过着火的城关,也能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的厚度……

阿渺拿起墙角的一根铁杆,试图插入到石壁的缝隙间,然而用力之下,石间砾石毫无动弹,反倒摩得她虎口一阵火烫的疼痛。

“这里的城墙专为驻防所建,足有一丈来厚,没法靠人力打通的。”

陆澂迅速走了过来,拉过阿渺的手看了看,护在掌中,满眼的心疼,“我身上有青门的解毒丹,可保两刻钟内不受任何蛊毒侵扰,待会儿你想办法从瓮城城门出去,一直向南,便能远离青冥蛊的范围。”

阿渺听陆澂身上竟有克制蛊毒的丹药,不由得欣喜:“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不是说了吗?”

陆澂笑了下,从怀中取出药盒,拿出一颗丹药,递到阿渺唇边。

阿渺张了张口,视线与陆澂的目光相触一瞬、依稀觉察到什么,瞥向他手中的药盒,“这药……只有一颗?”

陆澂神色自若地将药盒收起,微微揽住阿渺,语气平静:“我从小在雁云山吃药长大的,这点蛊毒对我没有作用。”

阿渺抬手格开陆澂想要喂自己吃下丹药的手,仰头定定盯着他,“那为何你刚才在外面也要屏息?”

室外的喧杂声越来越密集,门扉处萦绕的青雾也逐渐厚重起来。

陆澂明白,再继续迟疑下去,他们谁也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他微微撤开了些,抬手抚了抚阿渺的面颊,凝望着她被苍白面色衬得格外氤氲的双眸。

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从开始到现在,由悲苦至欢喜,执念、夙愿,终究完满。

上天待他,毕竟慷慨。

诚然,还有太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太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海岛小屋旁移栽的那些果树,等结出了果子,应该会满院飘香吧?她若想将秋千挪到果树下,那他便重新种下花藤,让藤蔓一点点攀上秋千,展叶开花。

打铁的炉灶也要修得再大些,就像当初她画在碗上的那座小屋,烟雾袅袅,每次从岸边回家的时候,远远就能望见……

若有一日,他们有了孩子……

他们的孩子,应当更像她吧?

一双眼睛蕴着淡淡水雾,面庞细致的轮廓映着灯火的柔光,总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就好像很久以前的那一晚,在宫宴上突然开口跟他说话的那个小女孩,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迟疑暗忖,她……是在问自己吗?

陆澂轻轻叹喟了声,指尖抚过阿渺的唇瓣。

阿渺张口欲言,却突然觉得整个人有些眩晕起来。

她猛然想起陆澂的衣袖间一直藏有迷药,意识到不妙,然而下一瞬,带着甘甜气味的丹药已经送入了她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滑入喉间。

阿渺想要挣扎、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有泪水如涌泉般的不断流出。

陆澂拥紧了阿渺,垂首亲吻着她的头发,低声问道:“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愿望?”

阿渺的双唇颤抖得厉害,好半晌才逼出些力气,摇头道:“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可她,当然记得。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倘若还有一丝的生机,一点点的可能和希望,他只愿尽数留给她。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恨不得将自己生生世世的幸福都折算了一并奉上!

只要,她能活着。

陆澂将腰间软剑抽出、递进阿渺手中,指尖摁住她的脉门,叮嘱道:“待会儿什么也不要想,只管冲出城关,一直往南。”

他用的药粉不多,眼下注入内力,阿渺的力气很快恢复过来。

她心痛神伤,泪眼婆娑,望向面前的男子。

清炤的双眸,唇角一抹努力显得泰然的笑意、定格在俊美的面庞上,却如断翅的孤蝶、折翼的哀鸿……

记忆中,曾经的一幕一幕,纷至沓来。

那个红楹花树下的少年,坐在满地嫣红之中,带着江左京都散漫柔软的话音,一开口,便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以至于她忍不住纠结暗忖,他……是在问自己吗?

“你以为我会独自一个人活着离开吗?”

阿渺哽咽着,“那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能肆无忌惮地做我自己!”

她没有父母,失去了阿娘,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其实,都那么地害怕被人抛弃。

这么多年置身权谋朝争的最中心,熟视无睹着那许多的牺牲与算计,无法不说亦是为了心底最渴望的那一点归属感。

而眼前这般撕裂而绝望的痛苦,满城鲜血淋漓的杀戮,竟是……出自她最信任的亲人之手。

阿渺推开陆澂,只觉得浑身充斥着愧疚与悲伤交织的情绪,肺腑中却又仿佛燃烧着一团烈火,痛苦的无法言说,意识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便是绝不任由着他一人死去!

除了他,她如今,什么……也不想要了。

什么……也不要了!

一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猛然顺着五脉相连的界口,慢慢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渗入到血液之中。

阿渺一瞬间觉得仿佛有万道霞光醍醐灌顶而下,让身体每一处的气息都变得蓬□□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开始萌发生长,一波波蔓散入骨肉血液,又再一波波地聚拢返回,积于执剑的手中。

“令薇!”

陆澂眼见着阿渺面色变得赤红,一头长发因为内力的激荡而飘扬飞舞,惊惶骇然地朝她伸出手去,却被迸发的巨大力量怦然击中、跌撞开来。

玄门乾坤十六式。

御天乘龙、行云施雨,履霜坚冰、含章可贞。

强大的内力渗入到了阿渺身体的每一处,鼓动而勃发。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她手中长剑挥出,依稀感觉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在身边击荡开来。

身体如同落羽一般,随着城壁一同坍塌了下去。

阿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在暗黑深渊中被烈火烧灼的梦。

身体的触觉慢慢恢复,然后是听觉。

咚、咚的心跳声,缓慢却有力,在耳中重复地回响着。

最后,人睁开了眼。

刺眼的光线灼得她双目发痛,努力眨动了几次,才适应了过来。

榻边坐着的白须老者,伸手摁住她的手腕,“先别动。”

映月先生?

阿渺的意识尚有些混沌,嗓音嘶哑、艰难出声:“我……”

映月表情淡淡,探完她的脉象,缓缓道:“你在霰阳关自废武功,突破了玄门震式修为,然后使出了乾坤十六式,还记得吗?”

自废武功,突破修为?

阿渺凝神半晌,依稀想起昏厥前的种种。

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

放弃……所有。

原来指的是,自废武功……

映月继续道:“之前老夫也想不明白,你师祖何以留下了那样的训言,非得要常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抚着了抚胡须,叹了声,“如今想想,若非经历锉磨绝望,见遍了世间生死杀戮,又怎能轻易放下所有,舍弃一身的武艺修为?”

阿渺的意识终于清晰起来,急切地撑坐起身,抬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陆澂呢?”

“他就在屋外。”

映月取过银针,轻刺阿渺颈侧的穴道,“我一会儿就让他进来。”

心口的痛意,渐渐散去。

阿渺听闻陆澂无恙,人亦平静了许多,抬眼环视四周陈设,“我们……是在船上吗?”

映月“嗯”了声,低头开始收拣起针囊,半晌,问道:“我听说,你跟你哥哥吵了一架?”

阿渺怔了怔。

“他……来过?”

想起离开江原时与萧劭的那场争吵,想起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想起霰阳关前死去的那些士兵,阿渺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是他让你帮我疗伤的?他……说了什么?”

映月看了阿渺一眼,“他能说什么?他到底是帝王,岂能是你随意忤逆辱骂之人?”收好东西,站起了身来,“他受不了你那般无礼,又或者被你这一番胡闹吓到、终究还是想让你遂了愿,总之下旨让你跟陆澂就此离开中原,去过你们想过的日子。我若是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趁早离开,别再回来了。”

让他们离开中原?

阿渺不觉愣住,待回过神想要继续追问,却见映月已经走到了舱门口,推门而出。

门外的陆澂,与映月低声交谈了两句,迅速踏进室内。

“令薇!”

两人历经一番生死诀别,此时相拥相见,自是百感交集。

阿渺伏在陆澂怀中,听他讲起自己如何以乾坤十六式破开了城壁、被他带出蛊障,之后再得映月先生医治,竟也足足卧床了一月有余……

她惦记着心事,抬眼犹疑问道:“我哥哥真答应让我们离开?”

陆澂颌首,“你休息两日,我们就从吉令乘船离开。”

“嬿婉,还有你姐姐……我们要离开了,她们会怎么样?”

霰阳关的一场浩劫,数万将士连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就身首异处、葬身山谷。

这就是……五哥曾对她说过的政治吗?

假借敌人之名、除掉风闾城最精锐的力量。曾经作为他左膀右臂般存在的安氏,也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

“她们不会有事。安氏和陆氏,如今对朝廷不再有任何的威胁力,甚至也都后继无人,必可安然,就连我的异母妹妹阿蘅,也刚被封了县主。”

陆澂沉默了片刻,抬手轻抚着阿渺的长发,缓缓道:“其实你兄长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必须要做的事。换作是我,也不会任由着安氏的实力超越皇权……”

阿渺心中泛寒,摇了摇头,“可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杀那么多人。”

陆澂牵了下唇,“所以我做不了帝王,最多做个岛主罢了。”

阿渺禁不住被逗乐,紧绷的情绪稍稍和缓了下来。

她心里清楚,若非因为自己的缘故,陆澂未必做不了帝王。只是,坐在那样的位子上,人,真的能快乐吗?

“靖远侯府的兵权虽被削,但安侯地位特殊、又曾教导养育过你兄长,有生之年该享有的尊荣不会减少。而如今天下一统,所有的权力集中到帝座之下,朝廷忙于休养生息、推行新政,今后数十年里,都不会再起什么风波。”

陆澂将朝局之事娓娓述过,低头看着怀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渺,良久,轻声问道:

“你是……舍不得离开吗?”

阿渺回过神来,“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根本无法想像,在经历了这些事、说过了那些话、撕开了父辈血仇的秘密之后,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再去面对五哥……

她伸手环住陆澂的腰,紧紧贴到他胸前,“我们马上就走吧。中原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

有了映月先生施药相助,阿渺恢复得很快,到了第三日,人已经能下床活动如常。

因为之前昏迷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吉令船埠,此刻出舱便是面朝大海,一派的汪洋浩瀚、神气开阔。

就连心情,也不觉地畅快了起来。

送他们离开的海船,是一艘双桅的帆船,轻巧却结实,还能装下不少的行李。

到了离港那日,高序奉御命前来,指挥着士兵又送了些物件上船,说是主上赐下的礼物。

最大的一只箱笼里,装着阿渺小时候的那些宝贝,布老虎、布娃娃,还有从前在天穆山学武时,萧劭从北疆送去的泥偶、皮影……

另外一个像是首饰盒的匣子,造型很是精致。阿渺拿在手中,正要打开,却见高序将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唤了过来。

“小舟!”

阿渺欣喜地唤出声。

小舟已经过了周岁,胖嘟嘟的长大了不少,此刻被乳娘抱在怀里,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阿渺。

才过了多久,这小子居然就认不出自己了?

阿渺上前逗弄着孩子,见他倒也并不认生,便伸手抱过,扭头看向高序,斟酌问道:“是主上,让你带小舟来跟我告别吗?”

高序行礼道:“主上给这孩子赐了国姓,叫萧行舟,跟董家再无关系。主上说,长公主若喜欢,可将他养在膝下,若不想带走,末将就将他送回洛阳,让他以皇族身份长大。”

阿渺一瞬有些怔然。

半晌,她捏着小舟的小手,看向刚刚走到自己身边的陆澂。

陆澂明白她的犹豫,缓缓道:“你若觉得小舟跟着我们,会比留在洛阳更幸福,就带上他一起吧。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阿渺想了想,转向高序,朝他点了点头。

高序见阿渺做了决定,也不再多言,抱拳退下。

“高将军。”

阿渺迟疑着唤了声,心里堵塞了许久的话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五哥……主上他,他可还好?”

高序慢慢转过身。

末了,朝岸上的方向看了眼,轻声道:“主上……此刻就在岸上。”

阿渺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遥遥望见泊着舟艇的码头上,停着一辆印有皇族徽记的马车。

五哥……

海风潮湿,将一团团湿漉漉的水汽在空中击散开来,落入水面上一圈圈漾起的泡沫与涟漪中,顷刻消失不见。

高序领着士兵和乳母下了船,让人松开了固定船体的绳索。

风帆呜呜地张扬起来,带动着海船缓缓离岸。

小舟被巨大的白帆吸引了注意力,伸出手指,咿咿呀呀地唧咕起来。

陆澂抱过他,走到桅杆旁,一面调节帆索,一面跟孩子解释着。

阿渺立在舷旁,好一会儿,想起刚才被自己塞到怀中的匣子,取了出来。

匣子里躺着一支净白玉的发簪,簪头雕琢着一朵蔷薇花,五个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而簪身上,镶嵌着一只展翅的金蝶。

簪子下,压着一张纸。她伸手将纸取出,在海风中慢慢展开。

纸页的两面,都是萧劭的笔迹。

字多的那一面,字迹稍微旧一些,写着“此生所归之处,悉尊萧劭之意,必无违背,以此为誓”。落款,是她亲笔画押的一个“薇”字、和朱砂摁出的手指印。

这是……当初她承诺,只会留在哥哥让她待的地方的誓书。

阿渺迟疑着,缓缓将纸页翻了过来,看向新添上的那一行字:

“凡你所愿,必当成真。心之所向,便是归处”。落款处,写着一个“五”字,和一个朱砂的指印。

心之所向,便是归处……

阿渺抬起眼,望向海岸边那辆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的马车,眼中渐有泪光盈动。

也不知,是海风吹拂、还是车上的人伸手撩开了窗帘,她恍惚看见那车帘的一角微微卷起。

可到底隔得那么的远,水雾迷蒙之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清。

海船驶入了浩瀚汪洋。

小舟在陆澂的“指导”下,站在桅杆旁,十分投入地拉拽着帆索,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起来。

陆澂走到阿渺身边,见她还捏着发簪出神,伸手取过,拿在手里沉默地看了会儿,轻声道:“这支蔷薇玉簪,很应你的名字。”

阿渺幡然清醒过来,抬头看他,见男子眸光灼灼,不觉抿了下嘴角:

“你以后,还是叫我阿渺吧。”

陆澂将发簪绾到阿渺的髻中,“不是说跟我在一起便能做自己吗?为何还要纠结名字?”

阿渺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你就是个傻子。”

视野的尽处,是开阔的海天一线。

淡淡的一抹蓝,清润而净透,映着眼前明媚的娇靥,显得格外温柔。

陆澂伸手摁住阿渺捶在自己胸口的拳头,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拥住,眼神清炤若电:“那你跟傻子解释一下,为什么非得叫你阿渺?”

阿渺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跳如鼓,脸颊禁不住滚烫起来,扭头倚到他怀中,半晌,嗫嚅道:

“你叫我阿渺,我才好……叫你阿澂啊……”

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

理应,

凑成一对。

(正文部分完结)

上一章 下一章

足迹 目录 编辑本章 报错

随机推荐: 景少拐妻有一套狂龙张龙半生荒唐,半世疯癫我在武道世界玩转万法请记住我的样子克莱尔的生化之旅倘若流年负情深最佳废婿天谴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