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有得到就会有失去

唐森坐在地上，托着腮帮子对着那些画面出神。画面中那些女人的脸各不相同，却又带着某种共通，她们像一把把钥匙，将他心中一道道紧锁的黑暗大门依次开启。不仅仅是孙无恐丢失了记忆，自己何尝不是？现在这些尘封的记忆像宝藏一样在大门后逐一展现。自己曾经做过几个梦，梦里有无数镜子，镜子里自己的影像正是这些女人，带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现在唐森终于弄懂了这些梦的含义，也看清了这些脸究竟长什么样。

“那里有张椅子，你可以坐在椅子上慢慢看。”编号82的小鬼女人说。

“不用，那张椅子不属于我。”唐森回答。

“没关系，反正从来也没人坐，就是个摆设。”女人漫不经心地说。

“是吗？”唐森若有所思地看着椅子说，“这把椅子木质光滑莹润，显然有人坐过很久，为什么说从来没人坐？”

女人笑了。“看得可真仔细啊。我平时没事会偷偷坐下歇歇。拜托别告诉其他人，不然阎罗大人知道了要怪罪的。”女人停顿了一下，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好像你的一个朋友来了。”她话音刚落，孙无恐出现在了唐森视线中。

孙无恐一身银甲，两只翅膀从背后兜住前胸，闪耀着圣光，神威凛凛。然而奇怪的是他的步伐非常缓慢，似乎有些举步维艰，不过这不影响他犀利的眼神解剖刀一般切割唐森的脸庞。

“你还是追来了。”唐森淡淡地朝他说了一句。

“生死簿还在，说明我来得不算晚。”孙无恐全力抵御着极阴对自己的侵蚀，缓慢而又坚定地逼近唐森。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惊讶地看着空中那些闪动的画面，因为他在其中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这是什么？”他嘴里咕哝着，一幅接一幅地仔细看着。他不仅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司马如烟，看见了唐森。他的神情非常古怪，先是错愕，然后恍然，再之后又变得迷茫，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纠缠打结。他的失神让他放松了抵御，身上顿时冒起轻烟，孙无恐大汗淋漓坐倒在地，连忙闭上眼睛收拢心神，烟霾这才消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睁开眼大声问。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唐森回答。

“这些女人是你的前世？你就是司马如烟？”

“是的。”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孙无恐机械地重复着。其实不用唐森确认，他也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此刻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唯有心中的一个声音不断在呐喊：我弄错了！他的身上时不时又有烟冒出，真相带来的震撼让他无法完全集中精神，极阴在慢慢吞噬他。

“出去吧，留在这里你会死的。”唐森说。

“跟我一起出去。”孙无恐说，“我知道自己弄错了，好在一切都不算晚，我没有对你下手，你也没有摧毁生死簿。我们离开这里，我会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两码事。”唐森摇摇头，“生死簿必须毁掉，至于你和我的事，以后再说。”

“为什么要毁掉生死簿？”女人吃惊地问，“你们两个都是长生不灭，生死簿碍你们什么事了？”

“你又是谁？我们两个说话轮不到你插嘴。”孙无恐瞪了女人一眼问。

“我是小鬼82，专职负责打扫这里。”女人回答。

“闭上你的嘴，这里没你的事。”

女人拉下了脸说：“你这小仙太没礼貌了。我虽然只是个扫地的，不过在这里呆了很久，好坏也算个主人。我看你还是赶紧滚出去，不然一会儿被烧成了灰，我又得扫半天。”

“妈的，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孙无恐骂骂咧咧想从地上爬起，但是力不从心。他不敢轻举妄动，光是抵御极阴的烧灼就占用了他全部的法力。

“把我扔出去？”女人大笑，“在这里你就是一坨多余的垃圾懂吗？垃圾！”女人举起扫帚在孙无恐身边来回扫着，灰尘扬了孙无恐一脸，呛得他咳嗽不止。

“你才是垃圾！”孙无恐身体不敢动，嘴上绝不服输。

“你是垃圾！”

“你是垃圾！”

两人的垃圾大战持续了好一会儿，女人彻底爆发了。

“你是垃圾你是垃圾你是垃圾，你是垃圾中的战斗机，你是垃圾界的启明星。你该组建个垃圾教担任教主，我保证你信徒满天下，全世界的垃圾都会蜂拥而来朝拜你。你天生自带垃圾光环，走在马路上不用自我介绍，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是垃圾’四个大字。每天早上你醒来一睁眼，垃圾的光华照亮黎明，你一张嘴，口吐芬芳，垃圾味传出万千里。莫高峰算什么，地府算什么，你晃晃身子抖落的垃圾就能全部填满。古往今来第一人哪是佛祖啊，是你才对，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你这堆垃圾独尊。”女人一口气骂个不停，话语间不带半个脏字，恶毒刻薄精彩纷呈。唐森听得目瞪口呆，孙无恐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哪里跟得上这女人的节奏。果然不能和女人吵架，她们的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吞噬天地。

女人终于骂累了，停下喘口气，不依不饶地说：“哼，改天我换个大的簸箕，今天算你走运，这个簸箕装不下你。”

孙无恐不再理会她，转向唐森低声说：“听我的，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添竹。我们找个地方安顿好，其他事交给我，我来解决一切。”

“你解决不了。”唐森从地上站起向前方走去，“该办正事了。”

银光一闪，孙无恐突然窜向生死簿，整个身体压在桌子上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先杀了我。”

唐森停下了脚步，吃惊又好笑。“你保护错目标了，生死簿只是个幌子。”他说。

“什么意思？”孙无恐被弄糊涂了。

“有人告诉我，生死簿有个源头，那个源头就是你对吗？”唐森转头看着女人问。

“什么源头？我就是我啊，我是小鬼82。”女人面不改色回答。

“小鬼82，小鬼82……”唐森反复念叨着对方的编号，“阎罗借助81名妖怪的法力在往生泉建立法阵打造生死簿，你的编号是82，也就是说那81名妖怪之后就是你，你才是真正的生死簿。”

“你们在说什么？”孙无恐看看唐森，又看看女人，不明所以。

唐森走上前将孙无恐从桌子上拉起来说：“先顾好你自己，你又冒烟了。动动脑子吧，这里连胡大鹏和王金毛都进不来，你虽然进得来，可是也坚持不了多久，她一个小鬼凭什么能完好无损？她可是一直呆在这里的。”

孙无恐难以置信地望向女人，这个女人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气息，空无一物，但是却让人觉得如同大海一样深邃。

“说吧，你到底是谁？你的真身是什么？”唐森手一翻，木鱼和木鱼槌出现在手中。

女人两眼紧紧盯着他手中的木鱼，露齿一笑说道：“到底是佛祖的极阴，眼光就是好。同样是佛祖的极阳，他怎么跟个傻子一样？”

“你才是傻子！”孙无恐怒道。

“我不是生死簿，我保证，那本确实是真的生死簿。”女人指着桌子上的书本郑重说道。

“你是什么东西？”孙无恐问，他终于也有所察觉。这个女人身上呈现出的虚无自打他进入地府以来遭遇过几次，在电梯竖井里，在混沌的体内，都是同样的感受。要不是他全身心放在唐森身上以及抵御极阴，早就该体会到。

“你猜。”女人俏皮地回了句。

“猜你大爷，老实说。”

“所以说男人是真的蠢。”女人轻蔑地撇嘴，“要么就是骂娘，要么就是打架，明明长着脑子，里面装的全是垃圾，活该被扫出去。”

孙无恐气得脸都绿了，只是苦于所处的环境不允许他大动干戈，不然他很乐意在今天撕破自己从来不打女人的信条。唐森的眼光从女人身上转到生死簿上，又从生死簿转到空中那些画面，最后又回到女人身上，他突然明白了。“我知道她是谁了。”唐森对孙无恐说。

女人小心地观察唐森的表情，眼中现出一丝慌乱，她也明白了。

“她是谁？”孙无恐问。

“别说出来！”女人尖声说，“既然你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我想你清楚。”唐森说，“其实从我踏进这里时你就知道我是来干嘛的，对吗？”

“是的。”女人垂下头，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就不能放过我吗？”

“不行，我很抱歉。”唐森一瞬间被对方的语气打动，真心实意地致歉。

女人后退了两步，随后站住，她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好吧，你能到这来不是偶然，天道在指引你，我认了。现在大声说出来，我是谁。”

“阎罗建立的法阵不是为了打造生死簿，生死簿只是附属，他的目的是创造你。”唐森缓缓说道，“生死簿只是载体，而写定世间生死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地之石。地府为了保护你，特意夸大生死簿，将你小心地藏在背后。其实我们一直知道你的存在，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你的存在。你是判官笔，你才是生死簿系统的真正核心，你是界定生死轮回的源头。”

“不错，真不错。”女人惨然一笑，“这个秘密只有佛祖和阎罗知道，想不到你能看穿，天道真是深不可测。”女人的身体开始萎缩变形，成了一支普通大小的毛笔跌落在地，发出“叮”的一声。唐森走上前捡起判官笔，用力掰断成两截，然后一口吞进嘴里。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孙无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想到唐森不经任何考虑就直接这么干了，没有留给他一丝机会来阻止。桌上的生死簿开始溶化，纸面破碎，字体消失，最后成了一团黑烟飘向唐森涌进他嘴里。桌子椅子还在，那些原本连接生死簿的缆线松散地垂到地上，而生死簿和女人不复存在。周围逐渐亮起来，结界散去，笼罩住两人的巨大黑色球体瓦解，孙无恐身上一轻，那种时刻挤压他身体的烧灼感消失了。

“他成功了！”结界外的胡大鹏兴奋地喊道，和王金毛击了下掌，而孟婆面如死灰跌坐在地。

“走吧，该回去了。”唐森走向胡大鹏和王金毛说道。

“干得好。”胡大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拍唐森的肩膀夸赞。

“金鹏，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孟婆咬牙切齿地说。

胡大鹏叹了口气，将孟婆从地上拉起来说：“小孟，阎罗问起来就说你是被我们逼着这么干的。事实也是如此，我胁迫了你，那些小鬼会为你作证，现在到我背上来吧。”胡大鹏化身成鹏鸟，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孟婆。

孟婆发了疯一样捶打金鹏的翅膀说：“滚，现在就滚，我就呆在这里，哪也不去。”说着孟婆坐回地上掩面大哭。

“让她去吧。”王金毛靠近金鹏小声说，“不过他怎么办？”他朝站在唐森身后的孙无恐努努嘴问。孙无恐默不作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金鹏转头朝唐森望了眼，唐森会意，立刻回答：“不用管他，我们走，他自然有办法离开。”

金鹏拍打翅膀腾空而起，双爪分别抓住唐森和王金毛，向着上方的奈河冲去。唐森以玄音听海开道，金鹏不受阻碍地穿过了奈河，盘旋上升，很快到达奈何桥上方。

“事儿办完了，该撤了。”王金毛远远地朝背靠山壁坐着的赵白象和阮青牛说，同时手一招，绑着一串小鬼的捆仙索松脱，飞回到他手中。

“办成了？”赵白象忐忑不安地问。

“成了。”

赵白象和阮青牛相视而笑，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赵白象拉着阮青牛和杀无尽来到桥头，先是将杀无尽提起奋力丢向往生泉，然后如法炮制将阮青牛送过去，随后自己后退几步，快速冲刺高高跃起，一头扎进瀑布里。往生泉带着他们徐徐上升，很快不见踪影。金鹏见他们安全撤离，于是也带着唐森和王金毛飞入瀑布，顺着往生泉原路返回。不多时，几人陆续从杨天佑的棺材里爬出，回到了市政大楼地下的墓地中。

“你们居然成功了。”杨天佑依然高高坐在悬浮的棺盖上，眼中精光闪烁。

“你能感觉到？”胡大鹏问。

“我是地府的守门人，地府最重要的法器被毁，我当然能感觉到。”杨天佑的神色一言难尽，“三界又要大乱了，你们赶紧走吧，我会把这里封起来。”

“主上，你真的不走？”杀无尽开口问道。

“我不会走的，等一切落定之后如果你还活着，再来唤醒我吧。”杨天佑忽然停顿了下，低声说，“有人追来了。”

“不是追兵，让他出来。”唐森说。

孙无恐从棺材中跃出，朝高高在上的杨天佑望了眼，又朝唐森望了眼，一句话也没说，四下辨了下方向，很快找到了那扇封闭的石门，独自推开门离去。赵白象和阮青牛颇为敬畏地看着孙无恐的背影问：“他怎么了？你们下面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得问他。”胡大鹏变回了人身，指着唐森说。

唐森不理睬几名下逃仙，恭敬地朝杨天佑鞠了一躬说：“谢谢前辈帮忙。”

“去吧。”杨天佑挥挥手，“你们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莫高峰一定会把你们挫骨扬灰，想想怎么活下去吧。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干成了，就算死也值了，对吗唐森？”

“是的，死也值了。”唐森的心情非常灰暗，判官笔化身成的女人一直萦绕在他心头，那个女人最后在求自己放过她。万物有灵，包括地之石，唐森没想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虽然他当时没有丝毫犹豫，可是事后巨大的罪恶感笼罩在他心上始终徘徊不去。

杨天佑不再多说，躺进自己的棺材里，棺盖砰的一声合拢，连带棺体沉入地下。空中悬浮的墓碑开始不停旋转，令人眼花缭乱，最后齐刷刷落回地面，静静地插在地上再无声息。杀无尽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头，降神会几人朝着墓碑合十行礼，随后走向被孙无恐推开的石门，回到了地下通道中。通道中人影全无，孙无恐早已不见踪影。赵白象将石门推回原位后问：“现在怎么办？”

“逃呗，还能怎么办。”胡大鹏答道，“杨天佑说得没错，莫高峰的追杀很快就要来了，我们得立刻离开添竹。唐森，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要回基因公司去。”唐森摇摇头说。

“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能保护你，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胡大鹏劝说。

“不，我答应了人，一定要回去。”唐森的态度极为坚决。他忽然觉得腹中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仿佛撕裂一般，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人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胡大鹏奇怪地问。唐森话都说不出，肚子里似乎有把钢刀在搅动，痛得弯下了腰。

胡大鹏目光闪动，扶住他大声问：“你是怎么摧毁生死簿的？”

“我吞下去了。”唐森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那可是整块地之石啊！

“好小子！”胡大鹏将唐森搀起来，“凭你的话应该死不了，不过受点罪在所难免。白象，青牛，你们扶着他走。”

赵白象，阮青牛立即一左一右架住唐森的胳膊，唐森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直。

“我来吧。”一直不吭声的杀无尽走到唐森身边，推开赵白象和阮青牛，将唐森背到身后。

胡大鹏还想说什么，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他取出电话听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拦住众人，通道狭窄，他这一伸手，众人无法前行，只能停留在原地。

只听见他在电话里问：“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

“这样会害了他……”

“真的要这样做？你想清楚……”

“好吧。”胡大鹏挂断了电话，唐森能听出他几次被电话的另一方打断。

“领路人？”王金毛问。降神会几人明白，能和胡大鹏这么说话的不会是其他人。

“是的，他另有安排。”胡大鹏有意无意朝杀无尽背上的唐森看了眼。

“什么安排？”王金毛追问。

“马上你们就知道了。”胡大鹏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独自向前走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跟上。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中默默行进，不久后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管线区。三个人影从暗处现身，向他们迎面走来，为首的是黄其灵，风沙兄弟紧随其后。赵白象，阮青牛立刻停下脚步，全神戒备，意外的是胡大鹏直接迎了上去。

“唐森就在这，人交给你们了，至于他愿不愿意跟你们走就不由我们说了算了。”胡大鹏开口说。此话一出，降神会等人终于明白了，这就是领路人所谓的安排。

“金鹏……”赵白象相当不满地出声。

“这里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走。”胡大鹏板着脸从黄其灵身边走过。赵白象犹豫了一下，在唐森肩膀上拍了拍，会同阮青牛和王金毛跟着胡大鹏离去。杀无尽显然没有打算和他们一起走，背着唐森静静站立。

黄其灵目送着降神会四人离开直到看不见为止，才转回头问杀无尽：“见到杨天佑了？”

“你已经知道了？”杀无尽有点意外。

“也是刚知道，他还好吗？”

“他就在下面的墓室里，不过他不想见你。”

“嗯，他投鼠忌器，现在确实不方便见我，不过没关系，用不了等很久。唐森怎么了？脸色为什么那么差？受伤了？”黄其灵看着杀无尽背上的唐森问。

“他吞吃了生死簿，身体一时间无法承受，性命应该保得住，只是需要时间恢复。”

“哦，这小子还真是不负我的期望。”黄其灵赞许地说，“杀无尽，我答应过你事成后还你自由，现在放下他走吧。”

杀无尽小心地扶着唐森坐下，然后撕开自己的运动背心，露出胸膛上的血骷髅，一言不发地瞪着黄其灵。黄其灵点点头，走到他身前，将右手放在血骷髅上，一缕鲜红从杀无尽胸口缓缓涌向黄其灵指尖，血骷髅随之逐渐消失。

“我一直待你不错，为什么不愿跟随我？”黄其灵问。

“我的主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天佑，一个是宝莲仙子。”杀无尽答道。

“好一条忠心的狗。”黄其灵冷冷说道。

“这就是你和他们的不同，他们永远不会把我看作狗。”杀无尽说。

“对于妖怪来说，也许还不如一条狗。”黄其灵说，“狗至少还有主人看护，你呢？离开了杨天佑和宝莲仙子，这么多年孑然一身，像个孤魂野鬼。妖怪虽然不能长生不灭，可是寿命远远超过凡人，与凡人相处多了只会带来痛苦，因为凡人的生命只是昙花一现。但是我们又不能和仙人打交道，杨天佑与宝莲仙子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妖怪只能与妖怪呆在一起，而天地之战几乎让我们灭亡，直到今天数量依然稀少，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永世孤独的命运。你以为天地之战是怎么开始的？并不是因为你的两个主上相恋生了个孩子那么简单，是我们的数量太多，威胁到了上界。只要上界存在，我们都是丧家之犬，他们的刀始终悬在我们脖子上，一旦我们壮大，这把刀就会落下。我要做的无非是改变这种局面，有错吗？”

“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一味打打杀杀我不赞成，仙人里也有像宝莲仙子那样明事理的人。”

“不赞成打打杀杀？哈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好笑。”黄其灵忍不住笑了，“你心狠手辣，杀了不知多少小妖怪，现在又说不赞成打打杀杀？我知道你心思，你想升仙，想去到宝莲仙子身边陪伴她，你屈从于天地之战的结果，想去当上界的狗。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总之看在杨天佑的面子上我放你走，现在滚吧。”

杀无尽不再言语，朝坐倒在地的唐森最后看了眼，扛着铁铲离去。

“你们俩个去把他扶起来，我们现在就带他回沙颅海。”黄其灵吩咐风沙兄弟。风沙兄弟笑嘻嘻地走向唐森，伸手搀扶他，却发现唐森的身体沉重无比，有如一座大山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风里沙手上加劲，还是无法撼动唐森分毫。

“他在抵抗。”风里沙回头对黄其灵说。

“想想办法行吗？他连站都站不稳，你们还动不了他？”黄其灵淡淡地说。

黄其灵的语气中带有些许讥嘲，风里沙红了脸，身上微风涌动，风里浮现无数沙粒托住唐森的身体，试图将他从地上抬起，然而依然是无用功，唐森呼吸急促地坐在地上，却稳如磐石，仿佛与身下的地面连成了一片。这下连黄其灵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是地之石！如果风沙兄弟的法术都挪动不了唐森，那只能是唐森借助地之石在作怪。

“怎么了，唐森，不愿跟我们走？”黄其灵问。

“我要回基因公司去，有人在等我。”唐森喘着粗气回答。

“哦，还有事没办完？可以，我们带你去。我本来就说过给你两天时间把你该了的事了了，不过现在计划有变，你们摧毁了生死簿，上界可能会提前动手。我们送你回基因公司，见过你想见的人之后，立刻跟我们离开这里。”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跟你走。你想和上界开战是你的事，我不在乎，也没兴趣。”

“你不想活下去吗？”黄其灵大感奇怪，“尤其现在你摧毁了生死簿，还指望他们能对你网开一面？没有我的保护，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不需要人保护，从今往后都不需要。如果一定要死，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唐森说。

黄其灵走到唐森面前蹲下，看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不用我保护可以，你至少得有能力保护自己。你需要成长，沙颅海有足够的食物供你成长，那里还有两万多游荡的至阴，你会变得无比强大，强大到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

“强大到帮你杀光上界仙人才是真的。”唐森摇摇头说，“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干了。杀无尽说得对，仙人中也有明事理的人，和我们一样，他们只是生灵，面临死亡的时候一样会害怕。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但至少我知道自己怎么想，我不会帮你。”

黄其灵注视着唐森，眼神变了。“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只能吃了你。这本来就是你的天命，你不愿去完成，那么我会替你完成。”

“你吃不了我。”唐森的身体颤抖不已，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地之石带来的痛楚，“没有妖怪吃得了我，黄眉僧已经证明过了。”

“真的吗？”黄其灵露出阴森的笑容，“在通天峰我尝了你一滴血，就是为了预防今天的情况。那滴血让我适应了你的极阴，同时也让我知道你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反噬我。不过也就我扛得住，换作其他人确实不行，所以我让风沙兄弟故意输掉了比赛，免得进了前三被你吞了。唐森，我最后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想清楚再回答，回答错了后果会很严重。”

“我绝对不会跟你走。”唐森没有丝毫犹豫，鼓足力气回答。

他面前的黄其灵身上浓烈的妖气涌现，现出真身成了一头龟裂的玉麒麟，张开大嘴一口咬向唐森的咽喉。唐森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本能地举起右臂阻挡，玉麒麟一口咬住他手臂猛然甩头，唐森的右臂被它硬生生从肩膀处扯断。玉麒麟一仰头，将整条手臂吞下。唐森身上鲜血淋漓，痛呼一声扑倒在地。玉麒麟仿佛醉酒一样脚步蹒跚，丝丝黑气从布满它身体的裂缝中不停冒出，它四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主上！”风沙兄弟同时惊呼。

“没事。”玉麒麟跪伏在地深吸了几口气，颤悠悠站了起来，“现在的我能吞下他两条手臂，虽然不是完整的极阴，不过等我全部吸收后，也足够用来对付上界了。”说着玉麒麟张开嘴，朝唐森另一条手臂咬去。

风声骤起，一道白光准确地击中玉麒麟硕大的头颅，强劲的力道使它的头偏向一边，尖利的牙齿咬在水泥地上，错失了唐森的左臂。那道白光是一柄白骨长叉，而扔出长叉的人是金白梳。长叉在空中变化形态，成了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正是排骨夫人。排骨夫人轻巧地落地，用身体挡住了躺卧的唐森，同时金白梳手执匕首冲来，刺向玉麒麟。玉麒麟当即倒退，脚步十分迟缓，风沙兄弟立刻用沙子护住它，三人远远地退开。排骨夫人伏在地上将唐森抱在怀里，唐森右肩以下空空荡荡，伤口处血肉模糊，但是血没有继续涌出，伤口正在慢慢收拢。

“这回轮到你来救我了。”唐森勉强裂开嘴笑了一下。

“别说话。”排骨夫人出声阻止他。

“就连你也要背叛我？”黄其灵幻化成人身，沉着脸说。他脸色灰败，说话有气无力，和吞吃了地之石的唐森一样，此时他体内气血翻腾，苦痛难当。

“你已经得到他的血肉了，留一只手给他吧。”排骨夫人恳求。

“光一条手臂还不够，他既然不愿加入我们，就只能把他的身体献出来，这才是他存在的意义。”黄其灵无动于衷地回答。

“意义个屁！”向来说话节制的金白梳罕见地语带脏字，“我看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捅碎了变回一堆烂玉片，虽然成色差了点，但是毕竟有几万年历史，还是能卖上点价钱。”

“放肆！”风沙兄弟同时大喝，身上风沙大起。他们护体的风沙刚刚浮现，不知怎么突然消于无形，随着几声清脆的“啪啪”声，两人脸上各自多了几个鞋印。常饿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身边，赏了他们一人几记拖鞋，然后光着脚提着拖鞋走向排骨夫人和唐森。风沙兄弟拼命揉脸，常饿女看似娇小，这几下却抽得他们眼冒金星，但是两人不敢发作，那可是主上的老相好。

“敏儿，你又来添什么乱？”黄其灵按捺着火气问。

常饿女扫了眼失去右臂，面色苍白的唐森，悲伤地摇摇头背对黄其灵说：“其灵，你走吧，现在你很虚弱，不是我的对手。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抛下了你，这次下凡终于让我有了补偿的机会，我帮助你尝到了唐森的血，以至于发生现在的事。我留你一命，我们两清了，从此再无瓜葛。”

“敏儿，转回头看着我说话!”黄其灵说。

“我不想看你。你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了，我会在心中时常看着我熟悉的黄其灵，但绝不是现在的你。”

“好，很好。”黄其灵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愤懑，“我不后悔。我早就失去了一切，包括你。对我来说，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说唐森，来找我吧，你知道在哪能找到我，不过为了确保你来找我，我得给你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黄其灵说着打了个响指，紧紧抱着唐森的排骨夫人浑身一抖，大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出泼洒在唐森脸上。她松开了手，软软地倒在唐森身边。

“怎么了？”唐森挣扎着坐起，用仅剩的手臂搂住排骨夫人。

“是血骷髅，我背叛了他，这是我应得的。”排骨夫人断断续续地说。

“黄其灵！”唐森发了疯似地抬起头吼叫，然而黄其灵和风沙兄弟已经踪影全无。

“听我说。”排骨夫人伸出柔弱无骨的手按在唐森的左手上，“你在大漩涡中救了我们，黄其灵感受到你的气息，他道行高，大致猜到了你的来历。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你突然离开了，进入轮回消失不见。他一直想找到你，他要把你从轮回中解放出来，让你苏醒让你成长，你是他对抗上界的最后希望。他派我去寻找你，因为只有我和他对你的气息有感觉，其他人并没有察觉你的存在。我找了你很久，你天生就善于躲藏，每次我要发现你的时候，你就通过轮回变换了身份。最终我还是成功了，我遇见了司马如烟，并且知道司马如烟就是你。我试图说服你吞吃妖怪苏醒，可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我在司马如烟身边呆了很久，久到足够让自己爱上你，不，爱上司马如烟。孙无恐也在，他也爱你，只是他从来不表露。血骷髅在不断催逼我，我没有办法，只能亲手杀了司马如烟，强迫她喝了我的血，所以你才会在这一世苏醒。你本来可以继续平凡的生活，好好当个凡人，是我毁掉了你的一切。”排骨夫人又吐出一大口血，色泽深黑，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别说了。”唐森用力握住她的手，热泪盈眶。

“答应我做一件事。”排骨夫人说。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唐森含泪点头。

“你是个大男人，说话要算话。”排骨夫人的身体变成了一具骷髅，那是她的真身。她维持自己的脸不变，依然是唐森熟悉的那张姣好面容。她的骨心上，血骷髅融化成了一团血污，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排骨夫人伸出白骨嶙峋的手，将自己的心挖了出来交到唐森手中说：“你已经完全苏醒了，也吞吃过妖怪，不在乎再多我一个。吃了我，这是我欠你的，这样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随后她脸上的肌肉萎缩，皮肤褪去，白骨浮现，她的身体开始瓦解，在唐森怀里一点一滴散去。

“不！”唐森痛彻心扉地嘶吼，泪水夺眶而出，排骨夫人消失了，只剩下唯一的骨心紧紧攥在他手中。唐森泪流满面，张大嘴将那颗心一口一口啃进嘴里，等到吃完整颗心，他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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