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一十五名女兵，身着崭新的军装，站成一排，听着连长训话：“尔衣尔袍，民制民造，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尔等从军，乃为保卫供养尔等之关东黎民。因此切记，遵守军纪，服从命令，友爱袍泽，不得妄为，不得欺民！记住没？”

十五名少女齐声答道：“记住了！”

她们当中就包括黑丫。

还有站在她身边，比她矮了半个头，身材小了一圈的小棠。

民国八年初秋，奉军招募首批共十五名女兵，成为军中卫生兵。

当时军阀混战，战事频频，民不聊生。

但有意思的是，仗打得居然还挺绅士。

美国学者兰比尔.沃拉在他的《中国：前现代化的阵痛中》中，对那时的中国内战有所描述——

有时他们射向敌方的炮弹爆炸后并无杀伤力，而是喷溅出大粪，将敌人熏跑。

而且那一阶段的内战，也较少虐杀敌方被俘官兵。

当时各军阀之间的混战是家常便饭，胜败也属兵家常事。

你今天能俘虏我，那我的人明天或许也能生擒你，所以互相给条生路。

这就渐渐默契到对敌俘，无论小卒还是将领，都会从宽处理，不会赶尽杀绝。

例外的是，几年后的奉浙战争中，奉系军长施从滨，奉张宗昌之命南下迎击孙传芳部，在皖北战败被孙传芳部的谢鸿勋俘虏。

第二年初，孙传芳将施从滨斩首，并暴尸三日。

此事震惊全国。

孙传芳由此犯了众怒，吓得躲到天津洋租界。

结果十年后，被施从滨之养女，民国奇女子施剑翘刺杀。

这就不属于题内的话了。

当时各派系军阀交战，心照不宣的便是，只要有臂戴红十字袖章的救护兵出现，无论这些救护兵是属于哪一方的，交战双方都会停止射击，默许救护兵处置伤员。

而救护兵不仅可以用担架抬走本方伤员，往往也会跑到敌军阵地那边，帮敌方伤员包扎伤口止血。

由此，奉军便征召了第一批女救护兵。

大帅有话：“女孩子去救护伤员，更会让人觉得安全，谁也不会认为她们有威胁，而向她们动武开枪的。”

于是，他命令常疤拉组建兵站时，必须要征招女兵。

而且这些女兵一定要念过书，有文化，否则，很难学会救护知识。

长相也必须说得过去，要让伤病员看到她们便会心情愉悦，这样有助于伤病员康复痊愈。

奉军也只是在这一年和两年后的民国十年，征招了两批女兵。

第一批十五人，第二批一百二十人。

其后，直到少帅张学良易帜，才又在东北军奉天讲武堂征招女兵。

小棠和黑丫就这样，有幸成为了近现代史上山海关外的第一批女兵。

连长训完话，队伍解散。

这可是奉天城第一群穿了军装的少女啊，她们一个个兴奋得不行，纷纷跑回宿舍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穿军装的样子美不美。

当时，奉军男兵军装是模仿了日军军装制式。

而女兵军装，却是由法国设计师特意设计，在国外订制。有收腰，穿上后显得格外精神，英姿飒爽。

小棠当然也想回宿舍照镜子，民国时期，越是有文化的女子越是爱美。

当她快走到宿舍门口时，黑丫在她身后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常大小姐！”

小棠知道她是铁山的女儿，三傻子和大筐子比擂那天，小棠曾看见她和三傻子最稀罕的那个姑娘出现在铁山的包厢中。

小棠也知道黑丫是在撩闲挑事，便没理睬黑丫。

黑丫又叫了一声：“常大小姐！”

这回声音比方才更大了，语气中含有不满和挑衅的意味。

小棠仍未搭理黑丫。

黑丫的声音再度传来：“常大小姐！你没长耳朵呀？”

这回，小棠不吱声也不行了，从打记事以来，有谁敢这么跟她说过话？

小棠回过身来，冷冷地回应道：“请你放尊重点！”

小棠的语气中透着凛然不可冒犯的尊严，而她微眯着的眼睛，则满是对黑丫的蔑视和不屑。

那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傲视对手的神态。

黑丫心中不由得暗叹：“到底豪门千金，这架势就是不一般。”

但越是这样，黑丫就越要煞一煞小棠的威风。

她问小棠：“你尊重我了吗？喊你，你装聋作哑。”

小棠以一副高傲的神态回应道：“这里是军营，没有小姐，只有官兵，所以你喊小姐，我是决不会回答你的。”

“哼，别以为你有个了不起的爹就架架拢拢的！”黑丫的嘴皮子肯定不如小棠，她理屈词穷，便只能采取蛮不讲理那一套了。

“请你不要将父一辈的恩怨扯到我们这一辈身上，在军中，只有袍泽，没有仇怨！”黑丫越是蛮不讲理，小棠就越是理直气壮。

小棠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眼睛斜视黑丫。

她以不屑的冷冷态度，双臂抱在胸前，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而她的眼角和眉梢都染上妩媚的骄傲。

看上去，就像在讥讽和嘲笑着黑丫。

此时此刻，在黑丫眼里，小棠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郁金香，高贵典雅，从眼中透出和煦而又淡漠的光亮，让人不敢冒犯她。

她那种天生的高贵气质，令黑丫自惭形愧。

可越是这样，黑丫越有一种想将她彻底摧残毁灭的念头，就像折断一枝美丽的鲜花一样。

“哼，你爹官大能压人，你以为在这里你就能压住我？”黑丫越发蛮横起来。

不少已经进入了宿舍的姐妹，听到二人的争执声，又都出来了。

大多数姐妹都知道黑丫挑事在先，所以她们便都挺同情小棠的。

小棠说道：“我们刚刚当兵，还没开始打交道呢，请问我什么地方压过你？而且我已经说过，不要将父一辈的恩怨扯到子一辈身上！希望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女兵们“轰”一下都笑了。

有人劝道：“咱是来当兵的，不是来吵嘴的，都算了吧。”

也有人悄悄指点着黑丫说：“这大个子妹妹有点野蛮。”

“可不是嘛。”

“就是她先挑衅的。”

“真不讲理。”

“看她那样，理屈词穷了吧。”

……

虽是小声议论，可也传到了黑丫耳中。

她本就是泼辣姑娘，加上当兵之前，她爹的那几个干儿子都挺宠着她让着她的，她何曾像眼下这般没面子？如此狼狈？

嘴巴子处于下风的黑丫，脑瓜一热，居然诉诸武力，她说道：“好厉害的丫头片子，好厉害的一张嘴！别看她们都偏向你，可我今天就要治一治你这个大小姐！”

她这就要动粗了！

只见她上前一步，一推小棠。

黑丫虽然比小棠小一岁，可她毕竟是跤王的女儿，没练过也见过。

所谓“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跑”？加上她身高体重力量都远在娇生惯养的小棠之上。

而且铁山家大院中，又是石锁，又是石壶的，黑丫有时也会拎一拎，提一提，臂力肯定不差。

这一推结果怎么样？

就听“哎呀”一声，小棠“腾腾腾”踉跄着退出五六步，根本立不住脚。

“扑腾！”

四脚朝天仰面摔倒。

“妈呀，真不像话！”

“咋还动手了呢？”

“这是兵站，怎么把北市场混混那一套带进来了？”

“看把人家摔的。”

……

姑娘们的议论声令黑丫觉得脸蛋子都烧得慌。

几个女兵将小棠扶了起来。

小棠面向黑丫，毫不畏惧，挺起胸来，依旧高傲而又勇敢地昂着头，就像一个不容侵犯的女王，声音中透着威严道：“你打吧，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讲不过道理就打人，就是最无能的表现！越没本事的人，脾气就越大！”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黑丫，她脑袋“嗡嗡”作响，早已失去了理智，”我管你是女王还是女神呢，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打死你还用费劲吗？”

她更加用力地一推小棠。

娇弱的小棠哪能抗得住她这么有力的一推？一下子被推出老远，身体都腾空飞了出去，“啪叽”一声，摔趴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

小棠艰难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她觉得浑身都被摔散架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软软地瘫在地上。

还是几个小姐妹跑过去，才将她搀扶了起来。

一向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何时被这般粗暴对待过？挨打后的疼痛和屈辱，令一向傲气十足的小棠流下泪来。

女兵们纷纷指责黑丫：“你太不像话了！”

“真不讲理！”

“多粗鲁哇，哪像个女孩儿？”

“去报告长官处罚她吧！”

“对，报告长官去！”

“一定要严惩她！”

“刚当兵就这样，这不违犯军纪了吗？”

……

这时，有人悄悄说了一声：“看，那边有长官正往这边来呢。”

“那我们就把方才发生的事报告给长官吧。”

小棠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三位长官走过来，其中一位是方才训话的连长，另外两位……

另外两位竟是小棠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

而黑丫看到连长和那两个越走越近的长官，顿时吓得脸都变色了。

她认得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和三傻子比过擂台赛的大筐子。

而后面那个，长得几乎跟大筐子一模一样，只是个头要矮一些，身材要单薄一点，脸上没有胡须的，想必就是小筐子了。

跟在小筐子身边的是连长。

她没想到爹的仇人会是军中长官。她也知道，常疤拉对这二人有知遇之恩。

如果他们知道她打了小棠，那还有她的好？

黑丫这时后怕了，真后悔自己方才那般冲动，为何就会头脑发热动起手了呢？

现在，小棠如果想报复她，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大筐子小筐子为了给小棠出气，甚至都有可能置她于死地。

她更没想到小棠会那么柔弱，自己也没用多大力气推呀，怎么就把她摔成那样？

黑丫正心慌慌时，小棠的话音突然传入她耳中：“姐妹们，请不要将刚才的事报告给长官，我们之间的事我自己会解决的。”

小棠说这些话时，仍在抽泣着，显然，她此时依旧十分痛苦。

很快，大筐子和小筐子在连长陪伴下来到了女兵跟前。

“长官！”女兵们立正站好，向大筐子兄弟和连长敬礼。

“怎么都聚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大筐子问着。.七

突然他看到小棠衣服上沾满沙土，嘴角流着血，不觉大惊：“你咋的啦，大小姐……噢，小棠。”

“报告，刚才……”有个女兵正要开口。

“刚才我没留神，脚下绊了一跤，卡个跟头！”小棠赶紧将话抢了过去。

小棠说的话，长官岂敢不信？

小筐子关切地问：“要紧不？去医务室看一看吧。”

小棠摇摇头：“谢谢长官，不用了，我没那么娇气。”其实她被摔得到现在也没缓过来呢。

小筐子又问：“你眼睛怎么红红的，脸上还有泪珠，哭过吗？”

黑丫吓得心提了起来。

“刚才摔疼了，我忍不住哭了一会儿，现在没事了。”小棠的回答令黑丫松了一口气。

大筐子点点头，“没事就好。”接着一声令下，“都站好了！”

女兵们自动站成一排后，大筐子说道：“自我介绍一下，俺是大旷教官，俺身边的是小旷教官，我俩负责你们的武术操练。而小旷教官，还要负责你们的日常管理。俺说完了！”

这时，小旷子扫视了女兵们一眼，然后点名道：“常菁棠！”

“到！”小棠回答着，站出队列。

“俺宣布，暂由你代理女兵班班长！”

“是！”小棠朗声应道。

“好了，解散！”小筐子说完，便和大筐子还有连长一起离开了。

三位长官一离开，姐妹们立刻围住小棠：“祝贺你了，班长。”

“你当班长，真是众望所归。”

“是呀，这么多姐妹，要说让谁当班长，那肯定非你莫属。”

“咱们这些姐妹中，你读书最多，最有学问，是高等学堂的预科呢。”

……

这时，黑丫慢吞吞走了过来，低着头羞惭地说：“谢谢你啦，班长！”

“谢我什么呀？”小棠问道。

“谢谢你没向教官报告方才我打你的事呗！”黑丫鼓足勇气说道。

“我说过，你我之间的事我自己会解决的，你看这不是就解决了吗？记住，我们是奉军第一批女兵，是与子同仇的袍泽。”

小棠拍了拍黑丫的肩膀，接着又擦去自己腮上尚未全干的泪珠。

依然一副高贵而不容冒犯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