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恶之海（中）

“师傅，人跑了。”

格林带着一身血气走进来，眉眼间杀气凛冽。

两鬓斑白的男人负手而立，双眼凝视着玻璃之后的医疗室，头也不回地问：“资料呢？”

“……烧了。”格林在约翰·尹达斯忒身后站定，对着背影低头。

玻璃幕墙上映出约翰阴鸷的面容。他比身型颀长的格林矮一截，气势却更加剽悍凝练，闻言，他皱眉：“怎么回事？”

“奥特赛德是念能力者。”格林简洁地解释，“我们之前都想错了，他就是十三区的钉子。布莱克与那边勾结，他的手早就伸到了实验室，见势不好就立刻从那边脱身，还不知道卷走了多少东西……这下麻烦了。朱丽叶怎么样？”

他也看向玻璃墙后，无菌室里，年轻女孩双眼紧闭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维生的管子，床边显示屏上波动的数据实时呈现着那具身体摇摇欲坠的平衡。

“格林，”约翰缓缓道，“你相信命运吗？”

灰发的俊美青年愣了愣，随即笑道：“师傅，我的能力不就是……”

约翰打断了他，嘴角露出哂笑：“别提你那个小把戏了。你只信你自己。”他摇摇头，脸上流露出一丝少见的温和，但转瞬又冻结成冰：“谁年轻时不是这样？可如今，”他低头凝视着始终紧握的右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重叹息：“却不得不祈求命运的眷顾了。”

收拢的手指缓慢张开，露出掌心躺着的椭圆形吊坠，黄金底座上镶嵌着紫红色晶体，蛋面流转着妖冶的光辉。

格林认出这是布莱克从不离身的项链，不动声色地看向约翰——在加持了“凝”的视线里，那只托着吊坠的手掌上燃烧着明亮的气，将中间的晶体密密包裹，仿佛要用火焰困住里面妄图挣脱的魔鬼。

他试探问：“您想怎么做？”

约翰道：“朱丽叶的情况你也知道，‘神眷’和‘诅咒’在她体内不停厮杀，洗礼过后她一直徘徊在异化的边缘，却至今没跨过那条临界……这是家族以前从没遇到过的情况。我们猜测她的血统浓度远高于同辈，可能出现了返祖，却不知道这种特殊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能指挥海神……”格林低声提醒。

“是啊，那东西居然能对她做出反应。”约翰冷笑，“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它已经死了呢！”

格林眼中流光闪动。他正想说什么，却又顿住——电磁杂声里，挂在约翰皮带上的对讲机里传出仓皇求救：“头儿，村里出事了！有人、有人在屠杀！”

鲜血从无头的脖颈喷溅而出，在空中形成一道逆行的血瀑。锋利无匹的刀刃划过，曾属于尹达斯忒的头颅滚落，在台阶上和另外几颗相似的头颅碰撞。

血幕坠落，露出少女冷漠的面孔。莉迪亚在挥刀之后迅速后退，脸上只溅了寥寥几滴殷红，衬得她面孔愈发白皙，如一尊秀气的死神。

她已经连杀了数人。在她脚边，名叫瑞恩的男人怒目圆睁，眼底还残留着未褪的惊怒与震怖；姑妈多萝丝神情扭曲，妆容糊作一团，再没有曾经的趾高气昂；老人哈诺的面孔最为安详，他确实太老了，老到还来不及做出表情就被死亡定格……

“把库洛洛还给我。”她仰起脸，正对前方的摄像头，一字一顿地说。

黑洞洞的摄像头如活物般瞄准莉迪亚。

一同瞄准她的还有悬挂在机械臂上的枪口，密密麻麻地探出屋檐，如蜈蚣或伸或蜷的脚。片刻之前，这些枪口突然出现时，曾激起被俘的尹达斯忒们一阵骚动，毕竟那堪称狂暴的火力一旦倾泻，足以把人在瞬间射成血雾。

但莉迪亚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像看一场注定会哑火的闹剧。她早在决定动手之时，就已经把这里所有的弹药都喂了海神。

再厉害的热武器一旦失去子弹，也只能称之为笨重的钢管了。

显示屏里，少女黑如点漆的双眼像两颗无机质的宝石，不含半点人类情绪。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她再次挥刀，又一蓬血瀑扬起，又一颗头颅滚落，然后是同样的注视和话语：

“把库洛洛还给我。”

在她身后，整个村里还活着的尹达斯忒瑟瑟发抖，如一群待宰的羔羊。结实的皮索将他们彼此串联，困住手脚，拇指粗的牛筋直接从皮肉中穿过，被血液浸润得晶莹且愈发坚韧。

这些臃肿老迈的“皇族”大多是被莉迪亚从床上拖出来的，各个衣衫单薄甚至不着寸缕，其中只有少数人身上带有战斗过的痕迹——还残留血性、敢于搏斗的那些都被莉迪亚直接杀了，只把脑袋提出来威慑，剩下的这些则只敢在脸上流露出恐惧和怨恨，踉跄着挤挨着等待屠刀落下。

七区在把他们圈养成一条条只会提供血肉的肥虫子时，大概没想过会有被别人收割的那一天吧？

约翰·尹达斯忒站在监视器的显示屏前，气压阴冷到几乎凝结成雨。

格林看着画面中状态诡异的童年小伙伴，只觉背脊窜上阵阵凉意。他还真不知道库洛洛出了事，转念一想就猜到大概。眼见约翰一言不发，他提醒道：“师傅，不能让她再杀下去了。”

每一个活体尹达斯忒都是弥足珍贵的财产，如今而言更是如此。莉迪亚想必也是拿捏了这一点，才会把整个村子的尹达斯忒都集中起来当作手中人质。

只是她不知该算是过于谨慎还是过于冒进，这会儿台阶上的脑袋已摞成了一个小堆，不少还活着的尹达斯忒被吓得软在地上，屎尿横流。

约翰冷笑一声，示意手下打开广播。

“莉迪亚是吧？我承认你们确实有些手段，但到此为止了！识相就束手就擒，否则你每杀一个人，我就从库洛洛身上拿走一个零件！”

听到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冷酷男声，莉迪亚却露出现身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因为肌肉紧绷太久，她的笑容显得十分僵硬，更加剧了那种人偶般的非人感。

“终于来了，动作真慢。”她甩着刀上的血，依旧紧盯着摄像头，用一种平缓清晰的语调说，“别以为用库洛洛就能威胁我。你最好祈祷他还没事，否则……”

约翰的命令打断了她：“格林，去把那小子的眼睛和手指拿给她！”

莉迪亚眼瞳骤缩，但脸色没有半点动摇。她已经反复盘算过计划——就算库洛洛在视频里被人活剐，她也决不能流露出半分心软和退缩。一旦在对方的施压里表现出弱势，那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出来谈判的不是布莱克，不是最好的情况。根据库洛洛的推测，女区长很可能与莫罗家族有勾结，对他们不会赶尽杀绝。换了约翰就不一样——如果护卫队长是尹达斯忒内部的死硬派，杀掉他们与十三区划清界限就很有必要了。不过也不是最坏的情况——想固守尹达斯忒的荣耀是吗？莉迪亚心中狞笑，有在乎的东西，就有死穴可踩！

“我劝你不要太早用掉自己的筹码。”莉迪亚紧盯着镜头，像是与看不见的敌人隔空对视，语气认真到甚至有点慢吞吞，以至于每个字都显得掷地有声：“这些人也配与库洛洛交换？他们只是前戏罢了。”

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夸张的笑：“我既然敢来，当然备好了筹码！”说着，她张开双臂，气沉丹田，厉声喝道：

“海神——别在鱼缸里睡觉了！动一动打个招呼，让他们看看你听谁的！”

浪浪滔滔，潮声大作。只有莉迪亚能听到的声道里，海神的声音如同从深海涌来的潮汐，层层叠叠地回荡在山谷里：

【你来了。放我出去。带走核。】

与此同时，真实的水声炸响。莉迪亚看不到的水潭深处，白色的巨物缓慢蠕动起身躯，最初只是带起阵阵波纹，但当震动沿着伸展的白翅向上传递，水面之外，悬挂在岩壁上的一层层白膜也随之颤抖起来。

原本奔流直下的瀑布被截断，水声陡然变得嘈杂狂乱。那些安静了近百年的膜翼第一次显露出活体的存在感，越来越剧烈的抖动使悬挂装置发生松动，在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里，第一块支架轰然坠落，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山谷里下起了暴雨，层层叠叠的半透明翅膀在岩壁上拍打着，如同一只只巨掌，拍打着囚笼要求自由。

【离开、离开、离开！】

潮声越堆越高，看不见的声浪如同掀起了数百米高的海啸，神的呐喊响彻莉迪亚的精神世界，将她震得脸色发白，要竭力才能不露出异样。

铺满整面墙的显示屏上，一个个摄像头视角被切进来。

水下的镜头捕捉到无数漩涡，长龙般蠕动的触手穿梭其间。水潭上方，近百年间逐渐积累的过滤装置坠毁了近半，剩下的也摇摇欲坠。视野所及之处，到处都在颤抖，仿佛地震末日的景象。

“这！”格林控制不住地露出骇然，再看约翰，后者已经失态地身体前倾，双眼死死盯着第一块显示屏中兀自张开双臂，嘴角含笑的少女，撑在桌上的双臂用力到颤抖。

莉迪亚提高了声音，以便监视器后的对方能听清楚她的话：“现在是你要考虑清楚了——把库洛洛还给我！如果他伤了一根手指，尹达斯忒家族就不复存在！我保证，”她陡然阴沉了脸色，终于不复之前的冷静，图穷匕见地流露情绪，那是逆鳞被挖去的野兽在疯狂咆哮，令人毫不怀疑她能毁去一切的怨毒。

“无论是地位还是生命，”莉迪亚一字一顿地宣告，“我都将彻底碾碎。”

安静的囚室里，格林突兀闪现。

库洛洛抬头看到他，依旧稳稳当当坐在地上，只抬手打了个招呼。他的脸颊变得瘦削，衬得眉眼愈发深刻，上唇和下颌都冒出了深色胡须，令他难得失去了少年气，只是眼神依旧明亮。

“你是来带走我的手指？脑袋？还是整个人？”他笑着和格林打了个招呼。

“你猜？”格林同样笑得眉眼荡漾，上下打量着他的新造型。

库洛洛语气轻松：“我猜是后者。”

格林打了个响指，“正解~跟我走吧！”

库洛洛单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手指一翻就变出了刀片，开始给自己刮胡子，边说道：“不和你的旧情人打个招呼？”

“我忘了说吗？”格林摊摊手，意态轻松，眼神却依旧回避着布莱克那边，“区长，请你和我们一起出去。”

如古僧入定坐在墙边的布莱克这才缓缓睁眼。在她旁边，倒着研究员枯槁的尸体。

格林看着正从容修面的库洛洛，心中莫名感到不爽，忽然道：“你不好奇莉迪亚做了什么才把你捞出去？”怀着几分看好戏的恶意，他不等库洛洛回答就公布了答案：“她可是为了你，把自己喂给了海神呢！”

刀片太锋利，库洛洛不小心在自己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细小血口。

“你急了你急了！”格林这么多年终于从他手上扳回一城，拊掌大笑。

胡茬纷纷落下，库洛洛又重新变成清爽的少年，眼神却无比深黑。“出去吧。”他轻声说，“事情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