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9 章 光之门（上）

“玛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杰瑞·莫罗狼狈倒在地上，惊怒交加地瞪视女儿，双手被从紫发少女指尖延伸出的念线牢牢紧缚在背后。

在玛奇周围，侠客、派克、飞坦、芬克斯高低错落地围拢起来，把杰瑞·莫罗困在中间。

“立刻放开我，我可以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莫罗家族的二把手隐忍着怒气，对唯一的女儿道。

“你在做什么美梦？”飞坦冰凉地嗤笑。

“我们既然敢做，就不怕后果。”侠客也笑嘻嘻道，灿烂碧眸中却是绝不属于少年人的晦暗。

“告诉我们库洛洛和莉迪亚的行踪。”玛奇单刀直入。

她假意缓和关系，把血缘上的父亲骗到自己的房间，立刻伙同旅团的同伴发动伏击，就是为了从这位掌管莫罗家族情报的高层手中获取库洛洛和莉迪亚被派到七区后的情报。

“你、还有你们，知道背叛莫罗家族的后果吗？”杰瑞·莫罗那双标志性的金眸如刀般刮过那几张稚嫩的脸庞，一字一顿，虽倒在地上却依旧气势逼人。

“别和他废话了。”芬克斯不耐地龇牙，“派克，上吧。”

高挑的金发少女面罩寒霜，上前弯腰把手掌按在杰瑞·莫罗被紧捆的肩膀上，冷声问道：“告诉我库洛洛和莉迪亚现在的情况。”

杰瑞·莫罗剧烈反抗，反抗无效。他当然知道这女孩的念能力——

“他们在七区果然有线人，而且还打入了尹达斯忒核心。”派克挪开手，神色愈发冰冷，“最新的情报是，莉迪亚和库洛洛中了埋伏，跳进挤满了怪兽的海中，行踪不明！七区不相信他们就这样死了，派出大批经过改造的猎犬搜寻。”

这话一出，另外几人面面相觑。

飞坦最先哼道：“我也不相信他们会这样死哩。”

侠客指使派克：“再问问莫罗家族派他们去七区，到底有什么阴谋？”

派克照样问了，杰瑞·莫罗愈发激烈地挣扎起来，全身念气爆发，几乎就要挣脱玛奇的束缚，直到飞坦锋利的剑尖笔直戳向他咽喉，芬克斯的手掌也在同时掐住了他的后颈。

“快停下！这不是你们能知道的！”他厉喝道。

“太晚了吧，我们可已经被卷入这堆破事了。”芬克斯嘲讽。

这回派克用了更长时间。她神色复杂，组织了片刻语言才说道：“莫罗家族，或者说议会高层，从一开始就知道七区能制造淡水的秘密。尹达斯忒家族掌控着能制造淡水的巨大怪物‘海神’，但‘海神’转化的淡水具有毒性，浓缩后会形成一种未知的生物毒素，被称为‘海神的诅咒’，莫罗家主之前被暗杀，就是中了这种毒。他们让库洛洛和莉迪亚去七区，名义上是寻找解药。但实际上……”

“实际上并没有解药？”侠客猜测道。

“可以这么说。尹达斯忒的家主世代保管着一块神秘晶体，被称为‘海神的恩赐’，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中和‘海神的诅咒’，但并不能逆转已经发生的伤害。”派克说着皱起眉，冰冷注视倒在地上的杰瑞·莫罗，“莫罗家主亲口对他说，让库洛洛和莉迪亚进入七区，并不是为了救治家主，而是要让他们自己探知七区最大的秘密——”

“‘海神的恩赐’真正的用处是激活尹达斯忒家族特殊的血脉，被激活血脉的尹达斯忒，其血肉能够吸附水中的毒素，将‘海神的诅咒’提取出来的同时，完成淡水净化的最后一步。这才是议会放任尹达斯忒掌控七区的原因。”

“但是——”侠客的声音插入，他已经想到了什么，金发碧眼间笼罩阴霾。

“但是尹达斯忒的血脉在逐渐稀薄，他们快不能支撑流星街的淡水供给了。”派克言简意赅。

“七区出了问题，他们需要莉迪亚。”侠客脆声总结，眼神冰冷。

“这和他们把库洛洛和莉迪亚弄去七区有什么关系？”芬克斯摸不着头脑，“他们要把莉迪亚囚禁在七区？顶替那什么海神？”

“是要让我们死心吗？”玛奇若有所思，凭直觉道，“莉迪亚和库洛洛还没放弃离开流星街，所以要让他们介入这些事里，意识到莉迪亚对流星街的意义，从而放弃离开的念头？”

“别开玩笑了，那两个家伙会被这种理由打动？”芬克斯嘬牙，“不能眼睁睁看着流星街毁灭之类的……窝金信长那两个笨蛋还差不多，库洛洛和莉迪亚？”

“如果真有所谓神明，或者说你们把莉迪亚当成了那种东西的话，死了这条心吧！她才不会在意人类的死活。”飞坦喑哑地笑了一声，“流星街，算个屁？”

“你们别忘了，除了打感情牌，还能以势压人。”派克冷声提醒，“现在莉迪亚的重要等级一再提升，议会是绝不会放过她的。凭我们旅团，真的能够和整个流星街抗衡吗？”

“刚才忘了说，六区之所以是高手云集的地方，根本原因是‘海神’能够召唤海中的怪兽，所以流星街的海岸线需要有人常年驻守。既然这些高手能为了流星街变相的自我囚禁在六区，他们难道不会为了流星街对莉迪亚出手吗？”

“这才是莫罗家主想要库洛洛想明白的事。”侠客说道。“他们根本没得选。”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杰瑞·莫罗坐在地上，看着这群心比天高的年轻人被残酷的现实淹没，心中的怒火忽然消散了。他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总会在意识到自己不得不被沉重现实压弯了腰的一瞬间长大。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更快地认命。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最小的玛奇如利剑般刺破了沉默。

“先找到他们，把情报共享吧。”侠客戳了戳脸颊，寻思道。

“我去。”飞坦断然道。

玻璃棺被推开。

库洛洛和莉迪亚互相帮扶着从棺材里出来。他们重新换上了厚实的潜水服，戴着头盔和氧气瓶，如两个全副武装的大头娃娃。

他们已经进入了海神的体内。

隔着头盔玻璃，外面到处是略显刺目的光。散发着白色荧光的半透明软膜构成了周遭一切，海神的内部充满了水，乳白腔体缓慢蠕动着，构成墙壁和延伸向远方的洞窟。

这是一座活着的庞大宫殿。

脚踩在柔韧的白膜上，鞋底略微下陷，抬起时除了带起的水流，还能感受到鞋底轻微的黏着，那是海神分泌的黏液。无处不在的光的世界里，只有延伸向远处的弯曲甬道尽头有一点黑暗。

莉迪亚在失重的环境中咽了咽口水，手伸向旁边的库洛洛。另一只手适时握住她的，隔着手套力度稍重地捏了捏。莉迪亚有些紧张的心安定下来。他们转头看着彼此，库洛洛指了指和他们来时相反的甬道方向。

海神姑且算是垂直树立在水中，他们从上端的入口进入，一路下坠直到棺材嵌进挡路的白膜里，弯曲的甬道则继续延伸向下。

到了这里，海神也不能给他们更多的指引了——莉迪亚的口鼻处现在还凝着没完全擦掉的血沫。在他们乘棺进入海神体内的同时，海神的声音就被它的腔体无数倍放大，只一瞬间就震得莉迪亚如遭重锤，七窍流血，近乎昏厥。她尖叫着要求海神闭嘴，只最后听到那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如巨钟般的轰鸣：

【来——】

与之相对，库洛洛则根本什么也没听到。他抱住怀里抽搐的莉迪亚，徒劳地捂住她的耳朵，只沾到了掌心黏腻的鲜血，却什么也做不了。海神与莉迪亚仿佛在另外的频道中对话，那不是凡人能够触及的领域。

黢黑的镜眸看向海神腔体通往的彼方，现在也只能走下去了。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在海神的体内发生什么似乎都不奇怪，但莉迪亚和库洛洛还是不约而同地为眼前的一幕震惊。

他们沿着海神体内的甬道曲折向前，在直线距离并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面由白膜构成的翕动的墙壁，堵死了去路。在那堵墙的不远处，许多白色黏膜堆叠起一个大鼓包，像个长在膜壁上的半透明瘤子。

瘤子里是一具像人类大小的青黑色枯骨。

“那是……”莉迪亚难以置信地戳戳库洛洛手臂，同时不由自主地挪到了他的身边，紧挨在他的肩膀后面。

库洛洛点了点头，隔着头盔回答了莉迪亚的怀疑：“是人鱼。”

之所以说像人类，是因为那具骸骨上半身的形状和普通的人类一般无二，从残留的枯草般的长发和纤细的骨骼判断，大约是个十几岁的人类少女，但人类的少女绝不会有近两米长的硕大尾鳍，以及从盆骨往下就完全合拢拧成一根的粗壮尾骨——

人身鱼尾，虽然只剩枯骨，但还是足以作出判断，死在这里或者说最终埋骨于此的，是一条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美人鱼。

她、他或者说它，和海神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人鱼骸骨前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库洛洛探究地看向那团包裹着尸骸的茧，因为隔着黏膜看不真切，他向莉迪亚伸出右手。莉迪亚会意地用言灵要来一把铁锹。

库洛洛用铁锹试探性地拨了拨茧的外层，没有遇到抵抗，于是他干脆用铁锹锋利的边缘将那团东西剖开，露出里面的骸骨。

水流冲散了枯草般的乱发，轻柔拍打在伤痕累累的骨殖上。那确实是一具早已枯朽的骸骨，而非青铜或类似仿制品。

但离奇的，这具人鱼的骸骨并非骨骼通常的黄白色，而是更加狰狞刺目的青黑，表面泛着一层油光，仿佛在沥青中浸泡过一般，充满不祥。

“……海神的诅咒？”莉迪亚抖了抖泛起的鸡皮疙瘩。

库洛洛俯身凑近了观察，甚至试图用手去触碰骸骨，被莉迪亚拉了一把手肘。他改用铁锹小心地刮了刮人鱼的臂骨，回头说：“有利刃割过的痕迹。”

隔着头盔，莉迪亚听不到他的声音，但还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她也看到在刮掉了表面淤积的“黑泥”后，依稀可辨人鱼的骨骼上遍布细小的伤痕，仿佛曾被千刀万剐……让她想到一种名为“凌迟”的酷刑。

库洛洛又指向那条醒目的尾骨——硕大的尾鳍残缺着，粗长的尾骨周围遍布横向细骨，但也支离破碎，残缺不全。比起鱼刺，莉迪亚不合时宜地想，似乎更像流星街某道名菜中的蛇骨。不管这个，她再次领会了库洛洛想表达的意思——在那残破的尾骨周围，并没有残留的鱼鳞。

这显然不正常，除非人鱼在抵达这里之前，就已经被刮掉了鱼鳞。

水流带走了散落的血迹和骨肉残渣，白色的海神体内干净极了，但毫无疑问，曾发生在人鱼身上的故事将是一场噩梦。莉迪亚看着那具残破污黑的骸骨，只觉不寒而栗。

库洛洛又捕捉了几处细节，下了结论：“人鱼是死在外面的，海神把她吞到了这里。”他迟疑了一瞬，鉴于莉迪亚对海神的声音反应剧烈，他们现在不宜再和海神直接交流——事实上库洛洛始终觉得，在他们深入海神腹中的情况下，海神还是别有什么太灵敏的反馈为好。

人鱼骸骨上析出了“海神的诅咒”，那么她到底是被人为投放到这里，还是被海神主动吞吃入腹？

她与“神月祭”的祭品有什么关系？

莉迪亚觉得颇为奇妙，库洛洛只是指了指他们进来的方向，又指了指上方的海神，她便毫无窒碍地读懂了库洛洛未尽的话。水流和头盔隔绝了声音，却让两个人的心灵更加紧贴。

他们同时转头看向那处被黏膜堵死的通路。

半透明的黏膜散发着微光，因为厚度而呈模糊的乳白色，在水流的冲击下有规律地颤动着，看上去像是一扇会呼吸的门。

人鱼被带到这里，是否与门后的世界有关？

问题是，门后有什么？

事到如今，无由退缩。

库洛洛深吸一口气，将铁锹插入了门中，柔韧的黏膜悄无声息地破开，质感像插入了粘稠的果冻，直没手柄仍未到头。门出乎意料的厚。

库洛洛用铁锹纵向切割，随即另一只铁锹沿着他切开的缝隙插了进去——莉迪亚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朝相反方向用力，被切开的黏膜被掀开，露出中间眼睛形状的缝隙。

缝隙的尽头仍是黏膜，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

他们只好边走边挖开前路。黏液很快沾满全身，好在莉迪亚早有防备，猎人特供的潜水服质量过硬，最后一米，两人干脆顶着果冻般的门摸索着前进，硬挤出两道人宽的缝隙，才总算艰难地挤进了门的另一端。

摆脱了黏膜，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宽敞的球形宫殿边缘。

莉迪亚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球形的空间由纵横交错的白色筋膜构成，如同蛛网般复杂的经络，从四面八方向中间勾连，最终在圆心处汇聚交织成篮球大小的一团。

瑰丽的紫光从最中间那个网兜状的白丝中透出，一块约有苹果大小的紫色晶体被牢牢网缚，高悬中央，明艳剔透的紫红色泽折射在周遭透明的水体中，被层层水波荡开，将以此为圆心的整个空间晕染得如梦似幻。

在莉迪亚眼中，那颗似曾相识的紫色晶石仿佛蕴涵着某种生命力，此时正如同活物般一下又一下地挣扎着，搏动着，带起整个空间与之连结的白丝、黏膜随之律动，砰砰，砰砰……

这里是——海神的心脏！

确认前方无威胁，库洛洛擦掉头盔面罩上的黏液，余光看到莉迪亚已经踩着水向上游去，目标直奔中心那颗散发着紫光的晶体。

她伸出双手，作势要去触碰，近在咫尺的迷离紫光充斥在纯黑的眼瞳中，如同凝视着一片妖冶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