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5 章 博弈（下）

“飞坦，你觉得沉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往二区走的路上，莉迪亚问道。

“不知所谓的人。”飞坦散淡地说。

“是吧？我也觉得他有点奇怪。”莉迪亚回忆着与白夜盟相关的所见所闻，“说他厉害吧，好像总是惨兮兮、无人可用、命悬一线的样子，但说他无能吧……大家又都说他很厉害，大长老和莫罗那边都对他高看一眼，连库洛洛也相信他。”

“你想说什么？”飞坦问。

“我摸不准他的脉。”莉迪亚用手背贴了贴走得发烫的脸颊，思索着说，“和莫罗家族交易，我是有把握的。毕竟我提出的对他们来说，同样是最优解。但是白夜盟……”她低头看着装葵花的水桶，皱了皱眉，“沉星想要什么呢？”

交易交易，如果拿不出对方想要的筹码，谈何成交？

莉迪亚其实是有些在赌的。

把“海神的恩赐”交给哈维·莫罗，让莫罗家族去顶替海神成为流星街新的淡水来源，这是计划的主干。无论哈维·莫罗能不能完成转化，只要莫罗家族吃下了淡水这块香饵，就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来约束莉迪亚的自由了。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掌控着淡水的他们和拥有“言灵”的莉迪亚之间构成了“竞品”关系，反而更希望她尽早滚蛋才好。换句话说，莉迪亚这天马行空的一招，把莫罗家族真正绑到了她的战船上，他们的利益和她的意志达成了一致。

但政治是平衡的游戏。莉迪亚并非不懂这一点，只不过妥协的该是别人。总之，莫罗家族即将诞生第二代海神（无论是哈维·莫罗还是朱丽叶，或者他们尽可以把尹达斯忒的人一个个试过去，直到找出那个能完成转化的“幸运儿”），为了避免他们在掌控淡水这一战略性垄断资源后为所欲为、翻脸不认人，必须形成有效的制约——随时能“复活”的第一代海神就是最好的威慑。

那么谁来掌控这道威慑呢？莉迪亚自然而然想到她最熟悉的势力——当初在保守莉迪亚的秘密这一点上，构成天平两端的不正是莫罗家族和白夜盟吗？二区本就与十三区遥相制衡，被议会用物资卡住脖子的白夜盟没理由拒绝这份大礼，再加上把莉迪亚从十三区接出来又送进小山的渊源，莉迪亚怎么想都觉得白夜盟是最合适的选择，这又会是一个双赢的交易。

但对于白夜盟主沉星会有的反应，她却不是很有把握。“如果说他很在乎白夜盟的势力，为什么会放纵手下一波又一波地造反，甚至杀到无人可用？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不像是没本事驾驭不了；”她和飞坦边分析边吐槽，“还有黑樱那女人，几次三番地搞事情，他一直姑息纵容，可说他是恋爱脑吧，又不像情根深种的样子……就很迷。”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飞坦犀利地道，“你只要提出你的要求，答不答应是他的事。就算白夜盟指不上，再找下家就是了，你拿着这玩意儿你怕谁？何况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说的也是。”莉迪亚耸耸肩，叹了口气，“唉，我这不是担心搞砸了嘛~虽然库洛洛是支持的，但我毕竟没和他仔细商量过，这些事都是我自己想的——我也怕哪里没弄好，再让大家陷入被动。”

因为她的能力导致旅团被流星街紧咬不放这件事，着实给莉迪亚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在旅团成员都已日渐强大的今天，她能要来物资的能力变得鸡肋，说得难听点，没有她大家也能凭实力吃香喝辣，反倒是被她引来的敌人超出了旅团现阶段所能承受的上限，带来许多危险。

情分会消磨，就算库洛洛和她站在一起，莉迪亚也不能不想更多。

“你就会磨叽。”飞坦不屑一顾，瞥见了她惴惴不安的侧脸，啧了一声，明明在莫罗面前那么趾高气昂，现在又打回原形了。没法子，他又道：“想做什么就做，走到哪儿是哪儿，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畏首畏尾是白活了么！库洛洛也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会。再说，哪有光享好处不担坏处的？真有那样天真的家伙，也不必理会，”他哼笑一声，“反正活不长。”

库洛洛和他就不必说了，飞坦默默地想，从玛奇往后的那些人，哪个没欠过她几条命？芬克斯倒是来得晚，可要不是遇上他们，也不过是个水晶宫最底层的狱卒。莉迪亚是带来了很多麻烦，却也给了他们腾飞的机会。飞坦还记得莉迪亚和他们分开过，那时候在二区挣扎求生，库洛洛曾经感慨，流星街像个巨大的血肉磨子，一层一层倒扣在无数人的头顶，能从二区走出去的有几个？能离开流星街的有几个？天才那么多，他们未必是最出色的那波，只是最幸运罢了。飞坦从不妄自菲薄，但他也想过，要是没遇到库洛洛和莉迪亚，会不会还有飞坦这个人活着从十一区走出去？还是魔窟的垃圾场里又多出一具幼小且血肉模糊的尸体。

就像他和莉迪亚说的心里话，走到今天，谁也算不清这笔账。

谁也不必回头。

“太阳晒死了，走快点。”他哑着嗓子拿过莉迪亚拎着的水桶，越过她加快速度向前走去。有这功夫磨磨蹭蹭，还不如快点去白夜盟里吹冷风。

白塔一如既往的阴凉。

沉星在顶楼见了莉迪亚和飞坦。办公桌后露出轮椅一角，上面的人苍白、瘦削、沉着，也一如既往。

水桶被丢到宽大的桌案上，带着腥味的海水摇晃着撒了出来，一只半透明的白色触手试探着把盖子顶开了一个缝，又害羞似地缩了回去。

“这是什么？”沉星镇定地问。

“七区带回来的伴手礼。”莉迪亚在这里又找回了气魄，趾高气昂地说完，抬了抬下巴，直勾勾盯着他道，“做个交易吧。”

“看来你找到了不错的筹码。”沉星笑了笑，依旧是少年的模样，却因为过于消瘦，眼角和唇畔都露出细纹。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少女，“说说吧。”

莉迪亚鼓了鼓脸颊。对着莫罗家主她能破口大骂，因为理直气壮，可沉星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再加上之前在白塔寄居时被他拿捏过，有些习惯性地退缩，莉迪亚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没办法，她虽然可以不要脸，却还是个讲理的人。

不过事儿就是那么个事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等莉迪亚把他们在七区的经历和与莫罗的交易加加减减又讲了一遍，沉星也默然许久。

他注视莉迪亚的眼神是那样湛然而古怪，让后者都有些毛炸炸的。

“总之，现在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宝贝了吧？”她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把装着葵花的水桶往前推了推，语气明示：“要不是我，这么重要的东西可不会落到白夜盟手上！”

沉星不置可否地往后靠了靠，没有和她推拉，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莉迪亚挺起胸膛，直视他的眼睛，掷地有声道：“我要离开流星街的通行证！我要流星街恭恭敬敬、堂堂正正地送我们离开！”

沉星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听了她的措辞扯扯嘴角：“这你该去和莫罗要。”

“我当然跟他们提了！但你也要帮我们做到这件事！”莉迪亚指着水桶大声道，“这可不是白拿的！”

“你为什么不给大长老？”沉星问，“白夜盟的手还没那么长，要推翻议会的决议，元老院最有发言权。”

我疯了我主动把自己暴露给元老院？莉迪亚心中咆哮又忌惮，她十分清楚：莫罗家族私心更重，白夜盟目的不明但目前看来对她的能力无所求，只有元老院是一心为流星街打算，实力又凌驾于各方之上，如果她的言灵暴露了，就再也别想离开这里！！

“我愿意给谁就给谁！”莉迪亚故意骄纵地道，“收下它，帮我们离开流星街，你会得到我宝贵的友谊！否则的话，”她哼哼道，“我不能如愿，别人也休想！我会把你们想做的事情都搅黄！”

“哦？我想做什么事？”沉星轻描淡写地问，双眼深处有着极亮的光点，被凝视时几乎让人产生直面宇宙的惊悚感——每一点亮光的背后都可能是超新星的爆发。

莉迪亚被诘得一怔，旁边飞坦的肌肉已经绷紧。

“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莉迪亚下意识地说，随即意识到自己漏了怯，眼睛一转，只好故技重施使出了撒泼大法，双手合十举到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连声道：“拜托拜托拜托！帮帮我们嘛！我们才是一国的呀！我又不信任别人，帮帮我们嘛——拜托拜托拜托——”

她和尚念经似地连声念叨，在屋里仿佛回声般，沉星被吵得面露无语，飞坦也放松了紧张的背肌。

“够了，安静。”沉星沉声道。

莉迪亚才停下，噘着嘴观察他的神色。

沉星的手搭上了水桶边沿，另一只手揉着额角道：“东西留下，你们出去。等库洛洛来了，叫他来和我说。”

“干嘛呀，你们休想欺负库洛洛！”莉迪亚叉腰道，“有什么话跟我说！”

“你太吵了。”沉星面无表情。

莉迪亚鼓了鼓嘴，还是决定见好就收——比起莫罗家族，沉星的信誉要好得多，虽然周围乌七八糟，但至少他以前的承诺都做到了。

“那好吧……我们说好了啊！你收了我的东西就得办事！”

“不然咱们没完。”她小声嘟囔道，扭头走了出去。

沉星的手还没从水桶上拿开。

盖子被悄悄顶开，半透明的触手攀出来，悄然而亲昵地勾了勾苍白消瘦的手指。

巴掌大的章鱼念兽出现在沉星的肩膀上，灵活地滑到他手背上，探出带着迷你吸盘的触手，很快与从水桶中探出的触手紧紧纠缠在一起。仿佛和久别重逢的故友打过招呼，章鱼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珍贵的礼物么……

灰发清隽少年模样的盟主靠在椅背上，脸上是成年人才有的深沉晦暗。比起曾经的海神，莉迪亚带回来的情报更加珍贵——她没有意识到这点，或者是，意识到了却不在意。

他们都小瞧了莉迪亚。所有人。

拥有超规格的能力并不可怕，这样的人白夜盟的记载里有很多，可怕的是，同时拥有与之相配的智力。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天生的战略眼光，天赋的看透人心的直觉。

啊，因为一直躲在库洛洛身后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流星街并不需要行走在人间的神明。

从一开始就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