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巨大的眼球暴露在迟天漠面前，过于近，超过了摄像头能对焦的范围，细节反而因为模糊而钝化，只能看到一轮一轮，仿佛星辰汇聚成宇宙，星轮环绕下，中央的黑洞显得愈黑而深不见底。跟着，这个撑满了屏幕垂挂在迟天漠上方的宇宙大眼还充满威吓地左右转动两下。使迟天漠头皮发麻，呼吸停滞，心里的小鼓也不敲了，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地直接吓回了现实。

施光寒的眼球对他着溺水一样五官憋成了一团的样子感到满意，这才后退。

他坐回正常的距离，继续似笑非笑地问他一句：“满意了吗？”

迟天漠泪盈于睫，已经快哭了。“我就是好奇！问问！”他的骂里带了哭腔，忽然伸手抓过枕边的污料盒，撑起半身伏在枕边“哇”地吐了出来。

吐完，他无力地倒回枕头上，纸巾捂着嘴，喘着粗气说：“我可不是因为看了你的眼睛吐的啊。你突然凑过来，我眼晕。”他捂着嘴，摆着手，重复，“不是因为你眼睛。”

他吐，施光寒其实没有任何感觉，既不会觉得受辱也不会感到内疚，顶多认为他全是自作自受。但他吐完还解释。还特地做个这样的声明干嘛呢？弄得他倒不好继续幸灾乐祸下去了。

施光寒最不在意的就是被人讨厌。对他而言，被人厌弃、咒骂、憎恨……能算什么呢？这些他早就习以为常的事，简直不值一提。反而，他对它们还很享受。恶魔都喜欢以负面情绪为食，因为那代表了人类的胆怯、懦弱、嫉妒、傲慢与虚荣。人性中那些最不易为自己觉察，同时又最根深蒂固的缺陷。

缺陷，就是难以克服的弱点，多么美妙的东西，正是恶魔所喜爱的甜美果实。用弱点拿捏住他们，将他们驱使为奴仆。乐事。

他对迟天漠，就是这样办的。找出他的弱点，那些他连说梦话也不敢泄露半个字的秘密，拿捏住，这个穷得只剩钱的天真孩子就只能乖乖为他所用。

他看迟天漠，一向是这样。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一无是处的傻子，可悲，可怜。

可是这个傻子，刚才，胆敢？可怜他？!“异像焦虑”？开什么玩笑！他翻了个白眼，他施某人从不焦虑--焦虑是什么玩意儿？切!

施光寒的情绪波动一向很平稳，到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生气或难过。但当听到迟天漠嘀嘀咕咕地问出那句，他的怒气毫无预兆地突然迸发并飙升到了自己也没预料到的高度。直到现在，还像有什么横亘在他的胸口，令他咬牙切齿的不舒服。

很多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翻涌起来，还有很多面孔……但他极力压制住了。他咬着后槽牙，缓缓吐气，让自己尽力不要去细看，不要回顾。

“思想反刍，停止。这是思想反刍。停。”

他对自己说。他命令自己。

起身，在桌旁的空地踱几个来回。深呼吸。

“停--停。”

翻涌的海浪渐渐平息了。

“施光寒，你怎么了？”

他坐回桌前，手里多了个马克杯。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平静地说：“我去倒了杯水。你吐完了吗？”

“我不是因为你的眼睛，是因为你刚才那样凑过来。”

“我听到了。”施光寒脸上只有若无其事的平淡，“我原谅你了。”

--不！

他为什么要说这句？

诧异在他的眉宇间一闪而过。

“我是说--”

“我很抱歉。”

迟天漠居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是一脸认真地这么回答。

施光寒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马克杯的杯耳，有些愣神。

他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他还是想不通。

“说回我姐姐的事吧。”迟天漠说，“我不乱问了。你说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所以呢？”

“所以，”施光寒定了定神，“所以让汉纳博士开具那样的评估报告并不难。”

“所以，尽管我姐姐没有心理疾病，但那个博士也这么给她写了？”迟天漠喃喃说，“太可怕了。”

“不，是心理问题，不是心理疾病。汉纳博士的报告里没有杜撰任何事，她只是出具了这样一份证明，证实珍妮弗自杀‘存在可能’。”

“‘存在可能’，真妙。”

施光寒摊手：“很多案件中的嫌疑人都会用‘精神鉴定报告’作为脱罪手段，这种事很常见。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结果。”

迟天漠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能接受，以至于笑了两声：“可是谁又知道呢？外界只会以为我姐姐是个心理有问题，半夜跑到自家公司大楼一跃而下的精神病。”

“大众对病人的包容度很高，大多都会表示理解。”

“我爸和我大哥都同意？”

施光寒点头：“都同意，也是他们做的决定。”

“要是最后警方调查出不一样的结果呢？”

“首先，平心而论，我认为很难。目前能收集到的现场物证非常有限，而且珍妮弗在出事前与迈克和你爸爸都确实发生过激烈争执。她这半年来经手了好几件大项目，虽然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汉纳博士也证实，她经常表示工作压力非常大，作息不规律，让她长期感到疲倦与头疼。然而这样努力的结果在你爸爸那里似乎并没有获得多少认可，而迈克还想让她放弃这边的工作，跟他去英国工作。综合起来看，她的身体状况不佳，心理承受的压力过大，在与最亲的两个人发生无法调和的争执后，确实有冲动自杀的动机。所以警方很有可能最终也会吸纳汉纳博士出具评估报告作为综合证据，做出‘自杀’的定案结论。”

“可是她不是自杀，对吗？我能感觉到你其实一直在说的是这个。”

施光寒垂下眼睛，看着桌面，歪了下头：“那个，我们待会儿再说。”

“好，其次呢？”

“其次，就算警方调查有新的突破，找到新证据证实她不是自杀，最关键的‘黄金72小时’也过去了。我们到时一样可以照实一并更改我们的结论。如果到时警方真查到了什么惊人的真相，可以视为新的突发事件，重新计时。”

“‘黄金72小时’？”

“事件发生的最初72小时是危机公关的黄金时间，称为‘黄金72小时’。也就是，涉事方应该在这个时间内至少出具一份定调清晰的事件说明安定人心，否则外界舆论就会开始从议论纷纷慢慢变为不受控制，谣言四起。时间拖得越长，舆论控制的效果就越打折扣。并且以目前的网络信息传播速度来看，现实要求公司危机公关作出的反应时限事实上早已不到72小时，24小时、12小时，总之就是越快越好，最好是在公众还未形成群聚式话题讨论前。”

“所以我们才需要在警方有正式结果前发出公告。”

“是的。其实我们的公告时间已经晚了，所以股市大跌已经发生，我们除了赶紧发布公告外，别无选择。你也应该看一看这个公告的措辞：‘……死者极有可能因深受个人心理及精神状况的困扰，冲动之下做出了这个令人遗憾的选择。事件最终结果以警方切实调查后的公布为准。’无可挑剔，非常完美。”

迟天漠又沉默了，他头又开始发晕，但这次和受伤无关。是信息量太大。

这些事，这些话，在施光寒讲给他听之前，在他脑子里都是一团糊涂。那些模糊的轮廓来自于平常网上冲浪时新闻或话题。XX公司出事啦，XX公司发布声明被掀起舆论声讨啦……当时看到，不过就晃过一眼，事不关己地划过去了。所以他对这些东西没有多明确的概念。今天施光寒说了，他才对应地想得起：哦，原来那件事也是这样的，原来那家公司就叫公关失败……

所以他现在知道，自己今天其实是切切实实上了一课。施光寒花了时间和耐心，给他上课。

所以仔细想想，他发现施光寒并不像那种电视剧里出现在皇帝身边的大奸臣，嘴里说着“我是为陛下着想”，“我可以为陛下死！”，实际上欺上瞒下，把皇帝弄成笼子里的金丝雀，他一个人就吆五喝六地独揽大权。

他会教他东西。

虽然也不是多了不起的知识，可能在他眼里这些都只算常识，但他愿意教，这就比那些希望手里攥着的傀儡越傻越好的大奸臣要强。强多少不好说，也许以后综合看起来教的也就是些常识，但至少这些他本不知道的常识给了他一个入门的台阶，所以还是比什么都不教的强。

“施光寒。”

施光寒喝着水，放下杯子看向他。

“你以后能不能也经常跟我这样通电话？”

施光寒还是不说话，看着他。显然是想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迟天漠本来想说我喜欢和你说话，能学到东西。但他怕这么一说后，施光寒反而不教了。他不就最喜欢膈应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