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陌生的女人

“我是圭尼维尔，来自格朗斯的公主。十四岁那年，我嫁给了潘德拉贡的亚瑟王。我们相知相爱，过了一段很长时间的美满生活。”

“我出嫁的时候，携带巨大的圆桌作为嫁妆。后来，我的丈夫以圆桌的‘平等’之名，召集了无数英勇骑士，建设起一个强大的王国。”

“但宫廷生活始终是寂寞的。身为王后，我和圆桌首席骑士兰斯洛恋爱了。起初我坚持我们是纯粹的精神之爱，可是，没有谁能预见感情爆发的结局。”

“我们的密会终于被亚瑟的骑士发现。兰斯洛匆忙逃脱，而我被绑上火刑柱。于是，他毅然折回来救走了我。此后，我羞愧难当，把自己关进修道院终此一生。”

“死后，我的灵魂转世；但执念残留在我的十字架上——因为，临死之时，我把银十字插入胸口，它沾染了我的血，收留着我的哀怨。鉴于我祖先的族徽也是血红十字，修道院的修士和修女，便把血十字作为忏悔者的标志供奉起来，用以警醒后人。”

“随着时代变迁，我生活的世界渐渐没有了王国，人们也不再那么信奉上帝。但他们依然钟爱着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奇，我的故事也因之被记录、被保留下来。”

“作为残魂，我依靠那些被编撰的文章、被传唱的歌谣存活着。人们为我写下篇章，人们为我拍录影音，我便从他们的信仰和记忆里汲取思念的力量，从而苟延残喘。”

“后来，那所修道院附近爆发了战乱，一些人想要逃离。我身不由己，跟随他们的飞船，穿越位面，来到你们的世界，落在这片大陆上。”

“我的知识，并不足以让我解释或描述那堪称神迹的过程。可是，它确实发生了。像是上帝的旨意。冲破时空禁锢的刹那，飞船成员的肉体化作星星点点，消失不见。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灵魂并未湮灭，很可能，是去经历再一次转世往生。”

“那时，我突然发现，我来到了一个极为相似的世界；这里，真的很像人类圭尼维尔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古老年代。”

“但差别总是存在得，这个世界并非一面镜子。你们信奉的天主，和我们的并不完全一致。而且，由于圣舟的坠落，引发一系列变化，文明的发展轨迹，出现了断裂和跳跃。”

“这里没有圆桌时代的传说，没有那些群体记忆为我提供能量，因此我逐渐枯萎。幸而，还有些相似的信仰力量，保护了我的最后精神。直到我遇见你，才勉强找回一点‘真实’的生命力。”

“你的灵魂是我所熟悉的。可是，我当时记忆严重受损，已经没法辨别其中的缘由。对，guinevere，传说里，他们习惯这样称呼我。当灵魂辗转来到此界，我的名字发音有所改变，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你来。”

“格妮薇儿，你就是另一个世界的guinevere。”

在讶异中听完了幽灵长篇大论的格妮薇儿，强迫自己冷静的提出问题：“你说，我是你的灵魂转生……那你又是什么？”

“我只是一小段，残留的怨灵。”圭尼维尔语调悲伤。

“那，姑且不去讨论怨灵或者灵魂如何穿越位面转生的问题，你能否解释下，你又怎样恢复了记忆，并且确定这不是幻觉？”

圭尼维尔苦笑道：“你还记得，你拿到的‘圣物’，那本书对吧？那里面，有被人们刻录的故事——王后guinevere最后的人生历程。虽然我目前仅看到了局部，但这已经提供给我足够的力量，让我复苏。”

她摇摇头。“其实，那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实景游戏的磁盘。在这里，游戏参与者如同剧场里的观众，可以欣赏着舞台上的悲欢离合。而我们的精神被导入其中，无比接近这个舞台，犹如身临其境。”

格妮薇儿毫不淑女的张大了嘴。“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在异界，文明历经数千年发展，才研制出这各种足以使造物主惊叹的物品。”

格妮薇儿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像是灵魂出窍那种？”

圭尼维尔微带赞赏的笑了笑：“你的直觉很准确。”

“那为什么，我们的学者从未发现这个秘密？”

圭尼维尔沉吟片刻，道：“或许，只有来自那个世界的灵魂，才能被游戏认可和接纳。譬如，我，或者还有你。”

格妮薇儿沉思道：“我想，其实也许只有你才能做到……我接触这本书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提示。”

两人正说话，格妮薇儿骤然看到，眼前仿佛飘现出一个光屏。那之上，还浮着两块石板，分别刻着两行话：

“请求lancelot留下来”。

“让lancelot马上走”。

“这又是什么东西？”格妮薇儿疑惑道。

圭尼维尔思忖片刻，考虑该如何措辞。“这是游戏的方式，我们对于舞台上的演员，有一定操控权。就像是一个剧本，而故事的结局尚未固定。‘未来’掩藏在迷雾中，会根据游戏者的选择……发生变化。”

不等格妮薇儿伸出手，圭尼维尔就跳到其中一块石板上。“别犯傻，让lancelot留下来，就意味着……证据确凿。这东西叫……‘按钮’，点下面那个，亲爱的。”

格妮薇儿怔了怔，总算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同时她找到了一丝幽默感。“这便是，所谓‘人生的分岔口’？”

圭尼维尔嘲讽道：“别说得这么庄重，不过是一个小小选择，有可能影响日后的结局罢了。如果，这个游戏有一丁点尊重历史，guinevere都决不可能让lancelot在这种情况下留下来。”

格妮薇儿似懂非懂。“是为了保护她的情人，对么？”

圭尼维尔幽幽长叹。“为了保护我的爱人。”

果然，在格妮薇儿按下石板之后，一条光芒飞速流过，光屏凭空消失了。观众的视野里，故事还在继续。guinevere正不断催促着lancelot离开，很快，赶回来的“蕾恩”也加入了劝说。

“不，leigh。”lancelot义正言辞。“我不能把guinevere独自留在这儿，我必须确保她的安全。”

对着昏暗烛光下男子模糊的身影，圭尼维尔喃喃念道：“果然是他……”

而格妮薇儿注意的焦点则在另一个人身上。“leigh，是蕾恩？”

看着圭尼维尔心不在焉的模样，格妮薇儿又对她复述了一遍。这次，她获得了肯定答案。圭尼维尔道：“这段故事，是对曾发生的史实的演绎，而你所在的世界，则像是一个并行的影子。有‘蕾恩’，还有‘亚瑟’……故事再一次重演。”

格妮薇儿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即是说，我……会沿着guinevere原有的道路前行，我会重复你的人生？”

“只是一种可能性，须知，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圭尼维尔缓缓道。“这只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极为相似的世界。”

在格妮薇儿和圭尼维尔认真讨论的当口，guinevere和lancelot和leigh三人终于达成一致。leigh迅速拉开大衣柜，露出一条密道来。两个女人逼着lancelot赶紧离去，消失在更黑暗更深邃的空间。

接着，leigh手脚麻利的把床铺和凌乱的衣服塞进衣柜底部，然后开始重新铺床，顺便帮guinevere整理了下装扮。

这一切动作之快，直教格妮薇儿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传闻中的幽会便是这么回事。

“我算是大开眼界了。蕾恩，她也会有这样一面啊……”格妮薇儿不禁感慨道。

“是啊，”圭尼维尔回忆道，“她是我最好的姐妹，我最重要的朋友。这里的过程，几乎和我能想起来的差不多。”

幽灵圭尼维尔的话音刚落，guinevere就带着leigh走出门去。格妮薇儿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自动跟着她俩来到了寝殿的大厅。

那儿，震耳欲聋的敲门声终于暂停；然后，猛烈的撞击下，橡木大门被打开了。

格妮薇儿俯瞰着一群身披甲胄的骑士闯了进来。他们井然有序，堵住门，形成半圆，围绕着guinevere和leigh。然后，他们纷纷向王后行礼。

格妮薇儿盯着画面中女主角那张熟悉的脸，终于产生了“这个人其实就是自己”的想法。她们太过相像，这使她无法再怀疑圭尼维尔那惊世骇俗的言论。其实，仔细看看圭尼维尔，她也可以发现，半透明的小小幽灵和自己亦有着几乎相同的面容——她过去居然会忽视这一点。

这时候，她面前又出现了悬浮的光屏和石板。

“质问来者”。

“保持沉默”。

格妮薇儿想，如果是她，这个时刻一定免不了心慌意乱，怎么可能站出去否认那些冲进来的骑士？不过，圭尼维尔却别有想法。

“对此，我始终心虚，我无法果敢。”她自言自语。“可是，当时我要是选择另一个极端，做个自私到底的王后，厚着脸皮去质询他们，结果又会是怎样？”

说着，她竟越过格妮薇儿，用渺小的手按了一下按钮——“质问来者”。

虽然知道自己对下方的人群几乎意味着不存在，格妮薇儿还是忽然变得紧张，她屏住呼吸，观察后续的发展——

guinevere正怒气冲冲的驳斥那些入侵者：“这里是我的寝宫，你们突然闯入是什么意思？！”

骑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保持沉默。最终，一个戴着头盔的骑士越过众人，走近了她。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赶来这里，王后。瞧你，装得多么无辜啊！”

leigh鼓起勇气，大声喝问：“你怎敢对王后如此无理？”

那个骑士大约是被刺激到了，旋即毫不客气的转向leigh，狠狠甩出一巴掌，把她掴在地上。“敢对我这样说话，你这通风报信的□□。”

guinevere怒不可遏的伸手拖住了那个骑士。“够了，你这杂种！”

那个骑士则反拧住她的手。“杂种，哈。你可以骂我，没关系。可是，既然你用不贞的行为侮辱了整个王国，我们会恳请国王，把你绑在十字架上烧死，或者，干脆用excalibur杀了你和lancelot！”

他高声宣布：“我们好几个骑士，亲眼看见，lancelot没有带侍从，一个人偷偷摸摸进来这里。灯光熄灭，夜深了他也不曾离开。再无知的人，也可以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圭尼维尔痛苦的捂住了脸。“果然，狡辩是没有用的。他们早就知道……”

guinevere则气得浑身发抖。“你侮辱了我。对于你的指控，我只会对国王一个人解释。”

“还有，”她一边说一边扶起了跌倒的leigh，“lancelot并不在这里。”

“就知道，他的马已经跑掉了！”那个骑士几近疯狂。“很好，你不必担心，arthur国王出城了，但是他会在破晓前回来。我肯定，他将很有兴趣，在整个议会和大主教和骑士团面前，好好听你的解释！”

guinevere抿着唇，仍然傲气十足的站着。

望着那个挺立的身影，格妮薇儿心中很不是滋味。搜肠刮肚，她也无法说出为guinevere辩解的话。毕竟，是她先犯了错。

她遥望着骑士们申明要求，“请”王后和侍女回到卧房休息，不得再外出。他们态度极其强硬，那主从二人无可奈何，只得依言而行。

随着视野移动，格妮薇儿的“身体”自动跟着回到guinevere的卧房，圭尼维尔也一样。

guinevere和leigh坐下来，偎依着彼此，也许顾忌门外守着他人，她俩并不愿多说话。

“刚刚她提到了arthur国王，听起来……那是，亚瑟吗？”格妮薇儿终于不忍缄默，向圭尼维尔问道。

圭尼维尔有些费力的回答：“是的。”

格妮薇儿猜测，她心里也许充满了羞愧和自责——圭尼维尔的表情并不多么理直气壮。看来，王后并没有堕落到底？

可要让格妮薇儿去质问她为何背叛，她亦觉得开口不易。虽然格妮薇儿还很年轻，但贵族圈内的形式婚姻她也略有所闻：在外偷吃、长期出轨的各种现象，总是屡见不鲜。对于这一风气，有人乐在其中，有人保持观望，有人深恶痛绝。可是，不管大家观感如何，这始终不算合法行为，始终不能摆在台面上公之于众。

否则，就是一桩大大的丑闻。

格妮薇儿自认难做道德高洁的修女，可她打心底厌恶这样荒淫的做派。曾经在天主面前，许下相守一生的结婚誓言，却在后面的生活中背离初衷，背叛爱人，还妄想维持原有的祥和表面，假装幸福美满——实在是太虚伪了。

但是，此时她若开口对圭尼维尔横加指责，颇有些艰难。她已经为此死掉了，她不过是一段残余的执念；她付出了代价，而后她转生到这个世界，成为了自己——格妮薇儿觉得，那段往事，应该要尘封遗忘才好。

不对，她突然意识到圭尼维尔说过的“重生”——这些，大概还不能一笔勾销。

在她的世界，那个，亚瑟，还有圆桌，该不会，旧事重现吧？

正思虑重重，格妮薇儿发现，guinevere她们身边有了变化。

是时，guinevere卧房内的光线变得逐渐充足起来。这是黎明的曙光。游戏里，时间好似流逝得很快。接着，一个被四个骑士跟随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身闪亮的盔甲，披着红色斗篷；而斗篷一角，正绣着醒目的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