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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是他

帐内探进一只手,一点点勾起纱幔。

指骨分明,修长利落,一看便是个男人的手。

“别过来!”

素娥失声喊道,嗓音发颤。

一旦事到临头,先前做好的准备就烟消云散,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看开,甚至有些失控,浑身发抖,连带着锁住四肢的铁链也发出叮铃声,在这安静的屋内十分清晰。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她咬紧下唇,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只陡然顿住的手。

“是我。”

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语调沉稳,音色如玉。

素娥怔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帐幔被唰地拉开,露出外面的人。

泪眼朦胧中,素娥只瞧见一团月白的影子,慢慢探身进来。

随之她嗅见一股熟悉的雪松冷香。

忍了许久的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呜……”娇娇柔柔的哭声,像奶猫一样。

黄柏伸手碰她的动作顿住,看她缩在床角哭得满脸是泪,有些无措。

默了默,他终是轻轻靠近,揽过她轻声哄道:“不怕了。”

也许是第一次主动做这种事,尚不熟练,他动作迟滞,尤其感受到怀中的人也反抱住自己。

“总、总算来了。”素娥将头埋在他怀中,哭得抽抽噎噎,娇声埋怨。

黄柏温柔地揽着她头,什么都没辩解。

“嗯,对不起。”

对不起,他来迟了。

听了这话,素娥尚压抑着的情绪实在忍不住,眼泪断线一般,泣不成声。

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即使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也还是好害怕。

方才察觉有人进来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闪过自戕的念头。

但是,来的人竟然是他,再一次是他。

像以往那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将跌入绝望深渊的她拉住。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可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又觉得从未感到如此幸运。

在这一刻,素娥听见心中有什么绽放的声音,争先恐后填满她的心间。

她想,自己该是彻底沉醉了,无药可救。

缓了许久,韩素娥才稍稍平复了心绪,大大方方在他衣上蹭了蹭脸上的泪,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一愣。

“你为何,”泪还挂在眼角,目露疑惑,“带着面具?”

她也是才发现,黄柏的脸上带着一副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全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眸子。

这眸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这面具也看着眼熟,所以素娥没有感到太吃惊。

“这不是你送我的面具么?”那双清潭般幽深的玉眸看着她,“我脸上起了疹子,怕吓着你,所以就带着它。”

素娥呆呆地“哦”了一声,不知为何觉,黄柏带上这副面具看着顺眼不少。

大抵是因为,以前他的五官除了眼睛都有些寡淡普通,与那双惊艳的眸子并不大相配,总有种突兀的感觉,而如今盖住了其余面貌,只露出这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来,反而倍感和谐。

“可是,你不是回北地了吗,怎么会找到我的?”韩素娥想起这个,迷茫地问,将军府都没有找到自己,他是怎么做到的。

黄柏一时未答,目光扫过锁住她的镣铐,“之后再同你解释,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韩素娥这才惊觉现下处境,这周围可是伎馆,自己还穿着一件轻薄的衣裳,同黄柏以这种暧昧的姿势在榻间相拥了良久。

轰然热意涌上她的脸,素娥手忙脚乱退出他怀中,却被他一把拉回去,牢牢锢住在怀里。

她刚要开口,听见耳边响起轻轻的嘘声,顿时止住话。

随后外间突然又响起一声“啪嗒”。

这一次才真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又有人进来了!

来人转了一圈,似没找到她,口齿不清地喊:“美、美人儿,美人儿在哪儿?”

素娥心里一个咯噔,想到先前女子提到的“大人物”。

难道就是那个人?

怎么办,她焦急,想转身示意黄柏,却突然察觉两人的姿势。

方才慌乱间两人变换了位置,黄柏又拉着她往里面躲,于是两人挤在床角,原本面对着面,现下却是他从身后轻拥着她。

那只有力的臂膀横亘在她腰间,温热的触感透过轻薄的布料传递着,帐中染满他身上冷香和她的甜香,素娥一时分不清这气息究竟属于谁,只觉脸上滚烫,刚想轻轻挣脱一下,却看见来人已走到榻前,浓浓的酒气扑来。

来人醉酒,神志不清地笑道:“嘿嘿,美人儿在这里。”说完便抬手来掀帘帐。

帐中响起一声极轻的拔剑声。

帘子被掀起,来人还没看清帐中情形,突然眼前一花,浑身一软,然后直直地倒在地上。

素娥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

“没死,只是打晕了。”黄柏侧首,安抚道。

他利落收手,雪光一闪,长剑入鞘。

黄柏出去在地上的人身上搜了搜,果然找到一把铜钥,在锁住韩素娥的锁孔上一试,正好对得上。

韩素娥终于被解开,手腕和脚踝被勒出一道浅浅的青紫,她皱着眉揉了揉,有些艰难地挪到床边。

“披上,我们先离开这里。”她肩上一沉,被一件银色大氅裹住。

看了看门口,素娥悄声问:“我们怎么出去?”

外面应该有守卫,还有这院子的人。

“窗户。”

窗户?这可是二楼!韩素娥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不待她再问,黄柏已经连着大氅将她拦腰抱起,走到窗边,“不怕,很矮。”

话音刚落,很快翻过窗子,直直往下跳。

坠落感只维持了一瞬。

韩素娥还没感到惊吓,就落地了。

她偷偷呼出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了一丈高的窗口,有些无语凝噎。

趁着夜色,黄柏轻松避开院中的守卫,两人很快来到院外,也不知是哪边巷子,暗处停了一辆马车。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很快驶离这条巷子,没多久后,那片灯火阑珊的院子响起一阵骚乱,尖叫和怒斥,哭声和骂声,混乱一团。

当然,这都与韩素娥再无关联了。

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面具下的神情晦暗不明,黄柏淡声吩咐:“抽空烧了这伎馆。”

车外的青渠应了一声。

闻言,韩素娥默默地裹紧了大氅。

她倒是半点儿也不怀疑黄柏的本事了。

可算逃离袁姝,她终于能安心下来,也有空仔细打量身旁的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素娥望着他,忍不住再次问道。

她以为他早就回到了燕北,谁曾想有如神仙一般降临在自己眼前。

“回去的路上收到了世子传来的消息,”黄柏照实说,“说京中出事。”

他捡着主要的说了个大概。

在听闻关于将军府的消息时,素娥不由一愣,随即紧张起来,“我家里人没事吧?”

“应该没事,”黄柏安慰道,“若我没猜错,他们应该也收到了你的消息。”

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素娥见此瞪大眼,那不是……袁姝让她写的家书吗?

“我的人截到这封信和一枚玉镯。”

韩素娥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第三封。”

黄柏点点头,“没错,前两封应该都送去了将军府。”

“他们似乎拿我去威胁了父亲什么?”她皱眉,有些担心,“若是什么不好的事……”

“前两次不知道,只知道这次是要你父亲的将军手谕,”黄柏展了展书信,语气有些凝重,“一会儿你最好抓紧再写一封,我让人立即快马送回去。”

“至于你,今日先休息一晚,明日启程,我送你回京。”

韩素娥点点头,接着追问道,“所以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

又如何截下袁姝送出的信件。

黄柏垂了垂眸,“离京前,我有派人暗中盯着袁姝。”

韩素娥闻言怔住。

“抱歉,”他语气低了低,有些自责,“我早该提醒你提防她,却拖到后来。”

“我原本……是想有了实证后再告诉你。”

结果,直到临走前一天清渠才找到些许线索,他低估了袁姝了疯狂程度,而她,因此没有赶到郊外送行。

讽刺的是,他的谨慎害了她。

韩素娥闻言有些惊讶,却没资格责怪,忙说:“不关你的事,是我——”

她想到什么,慢慢垂下头,苦涩道:“——是我自己太驽钝。”

还害死了那么多人。

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又被逼了出来,晶莹的泪悬在她睫上,将落未落。

“有一个还不错的消息,”黄柏见此,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的两个侍女安然无恙。”

真的吗?沉香和檀香没事?!

韩素娥泪意顿时逼了回去,眼睛闪闪发亮,这简直是她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那、那其他人呢?有没有活下来的?”她满眼期盼地望着他,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

隐在面具下的脸上闪过不忍,黄柏有些心慌,差点避开她视线。

“官府封锁了很多消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看到她眼里的光一寸寸冷下去,他终是违心补充一句,“或许有吧,毕竟你的两个侍女都活下来了。”

韩素娥看他半晌,最后点点头,扯出一抹笑来,“但愿。”

不知她是真信了还是假信了,黄柏不想她一直难过,又岔开话题,继续回答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我半途收到消息,又得到情报说袁姝在同一时间出了城,直觉此事与她有关,于是派人四处追踪,直到前日发现她的行迹。”

“今早截下了第三封信后,我才找到了你们。”

黄柏解释没有第一时间来救她的原因,“我怕贸然相救会让你受伤,本想等到夜里你一个人时再救你,没想到她们把你带到了……”

他欲言又止,含糊地带过了那地名。

不消他继续说下去,素娥也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

她默默消化了一阵儿,才轻轻道了句多谢。

但她心知肚明,一句轻飘飘的道谢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他为了救她,不惜折返回来,耗费人力物力,而两人之间,也早已再三越过规矩。

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去,黄柏也没有出声。

韩素娥突然想起,印象中黄柏这人,整日像嗓子不适一样,向来不爱多说话,今日却耐心地同她讲了这么多,属实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莫非之前真的是喉咙不好么?她仔细对比前后印象,发现确实有些不同,往日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浅浅的沙哑,虽不难听却也普通,而今却悦耳不少,语调清浅,娓娓道来,即使没什么情绪,也像在吟诵诗篇一般。

可是,真的会有这么大差别吗?

韩素娥心里嘀咕,莫不是自己情人眼里出——

等等,她在想什么!

素娥懊丧地咬住唇,脸上表情变幻,却听他开口问自己怎么了。

她抬头,对上面具后那双漂亮的眸子,脸上一红,“咳,没、没什么。”

“哦对了,”她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一脸严肃,“我之前被袁姝劫持时,还见到过景阑,听他们交谈中提起过‘冥宗’,那是什么?”

景阑……黄柏微愣,接着又注意到她口中的“冥宗”。

“‘冥宗’是前朝余孽建立的组织,”他思索片刻,耐心解释道,“冥宗之人效忠所谓的’成帝后人’,并招揽不满于今朝的人士,他们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暗地组织各种行动,搅乱浑水,若天下四起纷争,他们便可以趁虚而入。”

竟然是前朝余孽……韩素娥微惊,那他们到底向父亲要求了些什么?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突然想起袁姝和景阑的谈话,惊醒道:“对了,他们还提到了郑家!”

“说郑家出了事,一定要转移什么,”素娥喃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闻言,黄柏一瞬的恍惚,旋即反应过来。

“是铁石。”

“铁石?”

“郑家出事,是因为私采铁矿。”

素娥恍然大悟,“那他们要运铁石,难道是……”她想到先前关于前朝余孽的解释,不确定地猜测,“想制造兵械?”

“恐怕情况更糟。”

“那?”素娥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眼神骤冷。

接着语气冰凉吐出四字:

“叛国,通敌。”

~

半个时辰后,马车拐进一户院子中。

韩素娥光着脚没法走路,只好又被黄柏抱着进了屋。

对于两人间亲密的接触,她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从起初的生无可恋到现在的坦然处之,正应了那句“虱子多了不怕咬”。

将她安置在正屋的里间后,见韩素娥好奇打量四周,黄柏随口解释:“这院子是今早临时买下的,有些小,将就一晚。”

买下?

她无言半晌,默默吞下了满腹惊奇。

那个叫青渠的随从点了灯后便出去了,在比之前要明亮不少的环境中,素娥单薄的身躯便有些无所遁形,尤其是一双光着的脚,还没等她开口,就见黄柏拿了双软履放在面前。

他目光维持在她头部以上,声音平静,“自己可以么?”

素娥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能不能穿,连忙说自己可以,结果试图伏身穿鞋时却突然被抽空力气般往前栽去,眼看就要滚到地上。

好在黄柏眼疾手快扶住她。

他叹了口气,声音含了几分无奈:“还是我来吧。”

“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韩素娥瘪嘴,欲哭无泪。

简直丢死人了。

她本以自己可以动了,结果不知怎地还是四肢发软,方才一瞬突然没了力气。

“要不、要不我等好些了再穿。”她讪讪道,垂下头看着地上他的影子。

却瞧见地上的影子动了动,黄柏蹲了下去,闭上眼睛,隔着一片洁白的软巾托起了她的裸足。

素娥羞耻地蜷起了脚趾,慌乱得不知该看哪儿,她感到他的指腹像羽毛蹭过自己脚底,轻轻柔柔,痒得她一个激灵,浑身触电般战栗,却又分毫不敢乱动。

黄柏半蹲在地,凭感觉帮她穿好袜和鞋,全程没有睁眼,却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素娥脚上终于穿了鞋袜,感到踏实了一些。

但还未道谢,就见他很快起身,眼神避开自己:

“你在这里安心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她。

院中,青渠不解地看着突然奔出来的公子,以为他有事吩咐。

谁料公子压根没有理他,径直摘下马上的水壶,连饮几口冷水方且停下。

他很想提醒公子,侧屋有烧好的热茶,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公子的心思一向难捉摸,没准儿他就想喝凉水呢。

“青渠,”公子喝了凉水,最终还是开口,“明日一早,先去找个可靠的女婢来。”

青渠老老实实领命:“是。”

黄柏交待完,慢慢走进侧屋。

谁也不知,他在这一刻突然痛恨起自己出众的目力和记忆来,那无意中的一瞥像壁画一般定在他脑中。

在这清冷夜色里,他眼前不断地闪过那对微微躬起的雪白双足,和宛若早春月牙般的细嫩趾尖,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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