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始乱终弃

素娥做了冗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似乎调戏了黄柏，对着他又抱又亲，还说不嫌他出身卑微容貌普通，她甚是心悦。

结果黄柏笑了，笑着笑着，脸上突然裂开，掉下一张人皮，露出另一张脸来。

那脸的模样说不出的怪异，一会儿像下凡的谪仙，一会儿像凶煞的鬼神，反复交替，又突然凑近，她吓得大声惊叫。

梦境过后，韩素娥便遁入黑暗，当醒来时头还有些昏沉，窗外照进的一束光刺得她眼睛一眯，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猛地坐起身，呆呆地抱住被衾。

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吃了很多酒酿，然后——

——然后她醉了？！

醉了之后呢……

一些支离的片段闪过她眼前，渐渐被复原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醉酒，撒泼，打掉黄柏的面具。

韩素娥脸色一白。

天，她干了些什么……

作为一个闺阁女子，她不知羞耻地轻薄了一个男子。

更糟糕的是，还不小心撞破了对方的秘密。

一个她无论如何都不该知道的秘密。

韩素娥缓缓松开衾被，逐渐想通了一些事。

怪不得黄柏身上处处有不同于身份的违和感。

怪不得他和世子的关系非同寻常。

怪不得他区区一个商户之子，能文能武，不似普通人。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什么黄柏，而是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

她将头久久埋入衾被，想到在喊出他名字后发生的事，方寸淆乱。

昨日不清醒之下，韩素娥下意识喊出了他的名字，话出口后突然清醒了一瞬，发觉一丝不妙。

果然，之后便听他语气冷淡地问自己，为何会认得他的真容，并一步一步地靠近。

韩素娥在清醒和混沌之中，选择闭上眼，假装昏了过去。

后来她听见一个声音从院外响起，是熟悉的墨一，他高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黄柏便停下了动作。

之后，她迷迷糊糊真的昏睡了过去。

墨一说了什么来着？素娥回忆着。

他好像说：公子，请放过她？

放过她？

难道黄柏当时想对自己不利？

她被这个猜测吓到，有些愣怔。

他会吗？

正想着，听见一声推门而入，蝉衣走了进来，看见她道：

“姑娘醒了？公子让奴婢来喊你用早膳。”

素娥心里一惊，下意识拒绝：“我不去！”

蝉衣有些纳闷，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要尽职尽责地传达消息，“公子说，昨夜收到了汴京传来的消息，有事要同您说，所以请您务必前往。”

汴京有消息了！难道是将军府？

她神色一振，又马上缓下来，有些警惕地看着蝉衣：“什么消息，怎么不直接让你传话过来？”

“奴婢不知，公子只说让奴婢请您过去。”蝉衣老老实实道，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韩素娥盯了她一阵才收回视线，慢慢吞吞下了床榻。

“先替我梳洗吧。”

～

蝉衣将她带到院门口就停下了。

“姑娘，到了。”

“你不进去？”

“公子有令，让奴婢在门口候着。”她深深垂首。

素娥有些退缩，她刚想说不去了，便见身后出现一个身影，是青渠。

“韩姑娘，公子久候多时，请进去吧。”

他一抬胳膊，好巧不巧，拦住她的退路。

韩素娥有些恼，干脆扬起下颌跨进院里。

怕什么，她怕什么，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只是一进院子见了那人背影，还是猛地低下头。

素娥在心里默默打算，她只要不看他的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不就好了。

或许，他压根就还戴着面具，同她一样想装作无事发生呢。

韩素娥心定了定，低着头慢慢走到他跟前，视线慢慢出现一片月白色的流云衣角。

衣角动了动，是他转过身来，一道淡淡的目光落在她头顶。

素娥心口一跳，在他开口前，突然快速抢白道：“昨日实在是对不住，我一时忘了自己一沾酒就说胡话的事情，结果有些失态了，虽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恐怕对你造成了一定的困扰，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特意强调了“不记得”三个字，以及最后的那句“不要放在心上”。

对面沉默了一阵，似打量她良久，突然开口：“你脖子怎么了？为什么垂着头？”

韩素娥僵住。

“有点、有点不舒服，低着头更舒服。”

“是么？”

“……嗯。”

“我看看。”

他说着突然靠近，隔着袖口托起她的脸。

“你——”

素娥吓了一跳，猛然被抬起头，刚要闭眼，却看见一张银色的面具，面具后是那双熟悉的眸子。

谢天谢地，他戴了面具。

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脚发软地推开他，坐下来道：“我饿了，我们用早膳吧。”

说出这句话时，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

“好。”

素娥心里慌乱，自顾自先他坐下，拈起勺子舀了口粥喝，打量着桌上饭食。

那口热粥还未咽下，才忽觉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等等，他戴着面具怎么用膳？

似是回答她心中疑问，“啪嗒”一声，对面那副碗筷旁突然放下一个东西。

她余光瞥见，只觉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他摘了面罩！

素娥僵硬地保持着低头咽汤的姿势，不敢去看。

她突然痛恨昨晚的自己，为何要冒冒失失地喊出“谢景淞”这个名字来，否则如今她还有辩驳的余地，不至于有暴露自己的风险。

若他发现自己还知晓世子的秘密……

素娥不敢想下去了。

汤匙碰撞在碗底的清脆声音让她回过神来，素娥尴尬地看着碗底，发现碗中空空。

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过碗添了些热粥。

“谢谢。”她慢吞吞接过，头仍旧不抬。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对面突然开口，语气沉淡，不辨喜怒。

“什……么？”

“你不肯看我，是生气了么？”

素娥默了默。

“还是说，你打算对我始乱终弃，在轻薄了我之后？”

他说什么？韩素娥难以置信自己所闻，差点抬起头来。

“什么始乱终弃，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咬住唇，死不承认。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手中玉勺无聊地搅着米粥。

“你昨日还说非我不可，隔了一晚便弃之如敝屣了吗？”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听了这话，素娥想都没想辩驳道：“我可没说过这话。”

什么非他不可。

“是么？”

“绝对没有！”她言辞坚决。

“可你不是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他尾音扬了轻谑，“怎么，现在又记得了？”

韩素娥受不了他这种微妙的语气，沉默两息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是的，我记起来了。”

“我记起了我做的那些蠢事，也记起了我看到的荒唐场景。”

她语气似嘲，“当然，我也听见了您的手下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我现在还坐在这里，是不是该感谢您手下留情呢？谢二公子？”

闻言，谢景淞神色微变，替自己辩解：

“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换来她不置可否地轻笑，他蹙眉，站起身问她：“你怕我？”

这个昨日口口声声说心悦他的姑娘，现在又翻脸不认人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有了情绪。

受不了这种氛围，韩素娥忍无可忍，干脆抬头直视他。

视线触及对面的人，她心头窒了一瞬，猝然挪开目光。

心怦怦跳着，按捺不下去。

但素娥终究冷静下来，语气含愠地反问，“我不该怕吗？还是说我该扮成盲人，假装看不见你的脸？”

谢景渊沉默了，在素娥看来，大概是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才见他缓缓走近了，同自己开口：“为何不直接问我？”

直接问他？

素娥挑眉，不知他这话何意。

她可以问吗？而他又愿意解释吗？

话到嘴边，变成一句“我敢么？”

谢景淞揣度出她语气，心下不好受。

以往人人敬他怕他，他觉得没什么不好，现在却不希望她同别人待他一样。

而本该是他质疑她的场面，现在形势一转，节节败退的人变成了他，步步紧逼的人变成了她。

微微叹息一声，悬在她头顶的手几欲落下，终是收了回去。

再开口，那声音低了下去。

“你不敢问，却敢冲我使性子。”

分明有恃无恐。

又来了，他总是想着法子将话题绕到那上面去。

“哦，那还真是对不住了，”素娥语气凉凉，“我脾气本就不好，谢二少若是受不了，大可不搭理我。”

她看也不看他，怕自己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就此败阵。

看看，看看，称呼一句话变一个，想着法子嘲讽他。

谢景淞简直要笑，但还是忍住了，绷住脸道：“谢二少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黄柏。”

素娥简直佩服他这颠倒黑白的能耐，故作惊讶地看他一眼，“黄柏可不长你这样子。”

“我不长这个样子，就不是他了么？”

谢景淞拿起面具，缓缓覆在脸上，只露出那双漂亮的眸子，“那天晚上救你时，难道你是凭长相认出我的吗？”

他话有所指。

听他提起那晚在伎馆发生的事，素娥面上一烫，红了脸却被问住，不知如何作答。

什么嘛，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他不该好好解释自己的身份吗？

眼瞧着那张小嘴渐渐嘟起，她满脸又是不开心，谢景淞只好坐下来，主动解释自己假扮他人进京的原因。

随着他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韩素娥渐渐松开了眉头，将信将疑地看向他。

据他之言，是因为身份限制，以及容貌的困扰，让他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进京，调查世子府前的辽人暴毙一事，以及插手宋辽互贸之事。

所以龙舟赛那日，果然还有他的手笔？

素娥干脆问他，得到了毫不犹豫的肯定。

末了，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哦，我知道了。”

这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谢景淞有点无计可施了，王府教他上马杀敌，教他运筹帷幄，却从未教他如何讨人欢心。

正想着，却听她略不自然地咳了咳，同自己道，“那你、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有些讶异地看她一眼，浅浅地笑了笑，摇摇头。

“没有。”

没有？韩素娥疑问地扬起脸，不敢相信他的爽快。

他不问自己为何会一口叫出他的真名吗？

这么想着，也就说了出来。

“你想说吗？”他扬了扬唇，露出令她有些目眩神迷的微笑，“不愿说的话，就算了。”

他不强求。

韩素娥突然很羞愧。

一开始担惊受怕各种提防的是她，到最后咄咄逼人不依不饶的也是她。

他甚至没有再问自己任何问题，没有再露出怀疑的神情。

“我……”她张了张唇，启齿道：“我其实曾经梦到过你。”

她抬眼，注视着眼前的人，从他俊美深刻的五官缓缓扫过，她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皮囊，漂亮而不俗气，每一处都刚刚好。

他的姿态就像一朵幽雅的雪莲，还是长在雪山尖儿上的那朵，瞧着高不可攀，眼下却坐在她对面，伸手便能够着。

“梦里有人唤你谢二公子，我就知道那是你，也记下了你的样子。”

素娥说完，见他面上没什么波动，有些迟疑，“你……信么？”

她毕竟撒了慌，本就闻所未闻的经历加上谎言，半真半假，听起来格外不真实。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浮起一抹笑意，并不是嘲笑，而是一种温柔。

他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他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