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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0 章 返途

如同谢景淞所言,半盏茶之后,外面打斗的声音渐渐停歇,归于平静。

“如何了?”

韩素娥转头看他,半昏半黄的烛光中,只瞧见他模糊侧影。

谢景淞未答,抬手贴在门上等了片刻,微微侧脸,似在屏息倾听,然后一把推开。

狭小密室的门一被推开,涌进清冷的风,吹走屋内浑浊,谢景淞谨慎十分,让其余人待在屋内,独自一人率先出了舱门,打探一番。

韩素娥抱着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有些紧张地盯着门口处,担心他的安全。

若是官兵不敌袁姝等人,真的被对方制衡且冲破了关卡,那他们这些在密舱里的人岂不是如同待宰羔羊,只等着被冥宗的人发现。

想到这个问题的不止她一人,那些不幸女子此时也紧张万分,生怕好不容易盼来的曙光又寂灭,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

一时间舱内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声音,韩素娥凝神分辨,只闻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一如既往的沉着,蓦地松了口气。

谢景淞进了舱门,对上她如释重负的目光,知她担忧不已,眉间松动,目光柔和。

他走近抬手,拂过她鬓边一粒微尘。

“没事了。”

出了室内,在甲板上环视一圈,韩素娥发现货舱方向陆陆续续走出几个官兵,正放下被升起的船舷,重新沉锚。

看见他们,一个官兵上来问道:“几位没事吧?”

谢景淞摇摇头,反而问:“贼人可否都落网?”

那年轻官兵被他自然而然的询问语气给震住一瞬,虽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照实回答:“跑了两男两女,跳船逃走了,我们的人正在追。”

官兵照面没多久,又匆忙离去,他走后,韩素娥看着从货舱内被羁押出去的黑衣人,不解:

“他们怎么都动不了了?”

她问完这句,旋即想起先前谢景淞笃定的态度,刹那捕捉到什么想法,灵光一现,旋即又脱口问到:

“你让白羽给他们下了药?”

昨日进密舱前,谢景淞曾吩咐了什么,白羽短暂地出去了一趟,联想此刻此景,她难免猜到什么。

闻言,谢景淞勾了勾唇角。

“也不算是药吧。”

银月清辉落于眼睫,漆黑深瞳闪过一抹冷然的戏谑。

“你还记得在大理寺暴毙的那人吗?”

大理寺?韩素娥一愣,想起他说的那人,张家那个参与白磷一案的小厮阿丸。

可是此事同他有什么关系?

看出她疑惑,谢景淞主动开口。

“我曾经发现,阿丸之死,是因为服用了冥宗的一种药物,名为天目萼。”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此种药物,能够让人内突增内力,但是须得避开另一些食物,比如说砂仁。”

“所以阿丸暴毙,是因为服用了砂仁。”韩素娥很快明白过来。

她再做联想,抬头与他对视:“你给冥宗人下的药,必定也是与天目萼相克的吧。”

不等他有所回应,她又飞快补充:

“让我猜猜,应该是一种让他们服下后,一旦动用内力,便会逐渐失去力气的东西吧。”

说完,见他眼中浮现极淡的笑意。

“当真聪明。”一点就透。

“聪明的是你。”

韩素娥心中暗想,她以为胜负之分全靠官兵能否遏制袁姝等人,不想他早做了二手准备,怪不得方才从容镇静,毫无慌张。

可惜的是又让袁姝他们跑了。

冥宗那些人,本事也大,被官兵围住,眼看就是走投无路,竟然还能逃脱,让人奈何不得。素娥视线环绕,入目处除了船上与关卡的点点火光,所见皆是漆黑夜色,水面上只有微弱月辉,不由疑惑浮上心头,这周围附近除了关卡,不再有其他着陆之处,冥宗等人跳水而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官兵派了人去追,但素娥有种直觉,恐怕是追不到了。

袁姝他们,应该是逃远了。

倏地一阵冷风吹来,江水拍打着船身,冰凉的夜风有如化作水汽,夹杂着湿意迎面扑来,让素娥情不自禁地轻轻战栗。

肩上一重,柔软皮毛触碰到她肌肤,传递阵阵热度,为她挡下寒风,驱走冷意。

她抬眸,见谢景淞走到自己跟前,正悉心给披风绸带打结,修长玉指,清贵下颌,近在咫尺。

“不必担心冥宗等人,”他淡淡开口,眸子半垂,未曾看她,手指翻动间,灵巧又优雅,“蛇鼠一窝,不成气候。”

绸带系好,谢景淞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片刻,目光沉静,让韩素娥没由来安下心。

这一会儿功夫,被冥宗下药迷晕关在舱里的其他船客也陆陆续续出来了,一群人互相搀扶,步伐有些虚弱,似乎药效还未完全褪去。

被江上的冷风一吹,众人清醒了几分,想到今日经历,不由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正当众人要感谢那救了他们的高大青年时,却又发现那人已不见了踪影,还未寻找之时,便被官兵们接手,安排他们先下船前往关卡处休息恢复,来不及多想,一群人匆匆跟着引路士兵下了船。

白羽避过人群,来到谢景淞和韩素娥跟前,他二人正同一个官兵交谈,详述这几日经过,二人相互配合,略去了一些不该说的内容。

“你二人是如何对他们起疑的?”官兵仍有不解,问道。

谢景淞神色自若,镇静开口:“我半夜口渴难耐,恰逢屋内缺水,便出去寻找,结果见他几人鬼鬼祟祟,似密谋什么,无意听见‘铁器’、‘水路图’等字眼,便想到水路图泄露一事。第二日,我和手下仔细观察他们一行人,果然发现不同寻常之处,其中那名青衣女子,腕上有图腾刺青,正是冥宗之人身上会有的图案,由此猜到他们定然不怀好心,恐怕要用这艘船生事,便起了提防之心。”

他不急不缓,徐徐而述。

那官兵一边听着,一边打量他,见面前的人谈吐不凡,气质卓然,料想不是普通人家,脸上疑虑稍减。

“敢问这位公子出处?”

“真定叶氏。”谢景淞道,一边拿出一枚玉质信令。

官兵扫了一眼,点点头,面上疑虑已然不复存在,“原来是叶家的公子,无怪乎这般机敏,真是多亏了公子谨慎过人,提前发现了那等贼人的阴谋,否则可要酿成大祸。”

他冲谢景淞拱了拱手,后者轻轻颔首,不见得色。

“还有一事要相告,我们在藏匿之时,偶然发现这船上有一间舱房里关着数名被拐卖的女子。”谢景淞侧了侧身,指着那群受尽折磨的女子,“舍妹良善,救她们出来,并想让她们能被妥善安顿,及时救治,早日回到亲人身旁。”

“我们知晓诸位繁忙,还待处理铁器一事,恐抽不开身来分神此事,自请承担,这几位便由我们安置照料。”

他一口气将事情说完,条理清晰,毫无漏洞。

官兵有些愕然地看了看那些女子,努力消化了半晌,后见对方一群人并无反对之意,反倒是颇为信任那兄妹二人,犹豫一瞬,终是点头同意:“如此,那便劳烦叶公子。”

这叶公子出自世家望族,又生得光风霁月,是可信之人。

毕竟于他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处关卡乃要地之守,不宜久留,”官兵想了想道,“明日我们会派一艘船将你们和其他人送往青州城。”

青州城,是脚下这艘船原本应驶往的地方。

待录完口供,天光微亮,韩素娥和谢景淞登上了关卡安排的另一艘船,先前那艘船的掌舵被他们打昏后扔进了那处无人知晓的密舱,估计要等些时日才能被发现。

他们并未同官兵细说女子被致残拐卖一事,主要是担心此处同蜀中王有所牵连,同样,在韩素娥的深思熟虑下,也不放心将这些女子交给关卡处的人,所以方才才有那般说辞请愿。

在韩素娥的考虑中,虽然现在藩王势力被大大削弱,但与各地联系仍然紧密,否则先前袁姝等人说那艘船是蜀中王名下时,官兵也不会有一时的犹豫。既然如此,将这些女子交给官府,无异于是再度送她们羊入虎口,等她和谢景淞二人一走,恐怕那蜀中王又会闻声找上门去,无声无息将人带走。

落难的平民百姓对上掌权藩王,毫无抵抗可言。

他们的救助,也将是前功尽弃。

韩素娥想到这里,心里发沉。

蜀中王赵端芮仗着自己权势,肆意为非作歹,只为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半分不把平民当人。

那些女子虽然被救了出来,却经历了非人的折磨,身心俱损,那些痛苦恐怕不会随着时间被淡化,而是愈发清晰。

她们被毁了一生,也将用一生去疗愈。

朝阳缓缓从江面上升起,金色的日辉薄薄地洒落在清凌凌的水面,夺目也刺眼。

天亮了,但有些人的世界将从此黯淡,再也不会亮了。

身边走近一个人,停在她身边,雪松冷香幽幽。

周边的风好像静了下来,韩素娥转头,被江风吹得飘摇的青丝慢慢停在肩上。

“不是在舱房待着,怎么出来了?”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侧颜被镀上一圈柔光,清绝的棱角看着不再那么孤傲。

韩素娥慢慢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江面上三两只追逐觅食的白鹭,挥动着洁白羽翅,时而翱翔,时而疾冲,时而掠过水面,时而猛扎进水面。

看着多么自由。

“方才小雯问我,将她们害成那般的人究竟是谁。”

她无言半晌,终缓缓开口,声音很轻。

小雯就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子,失去了双手。

听说她最喜欢弹筝,有一个青梅竹马远房表兄,对方擅鼓瑟,两人时常合奏,感情很好,早在年前定下了婚约,只等小雯及笄后成亲。

韩素娥目光随白鹭旋转飞舞的身影移动。

当时她看着女孩噙满了恨意和痛苦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让开口。

身旁人静默几瞬。

“你怎么说的?”

韩素娥收回视线,敛了眼帘,密密的睫下,眸中透出几抹愧疚。

“我告诉她们,我也不知。”

这回答在预料之中。

“其实,我本想如实告知。”

当时有一瞬间,她是想说的,伤害她们的人,是蜀中王赵端芮。

但下一瞬,她就咽下了嗓子眼里的话。

如果告诉了她们,她们会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复仇。

一群家境普通的女子,一个手握权势的王爷,要如何才能让对方为自己荒谬过错忏悔。

怕的是还没为自己找回公道,便又要见识到这世界的不公。

连韩素娥自己,一时半会儿都不能拿赵端芮怎么样。

她突然有些无力,明明不久前,自己才斩钉截铁地说,要让赵端芮得到应有的制裁,现在的自己,却在为没有和赵端芮打照面而庆幸。

硬碰硬,她根本没有那个胆量。

那时没有深想,全凭着一腔怒火脱口而出的誓言,如今看来脆弱得可笑。

她说服自己,自己不过是想要保护她们,从长计议,未来的不久,一定能让赵端芮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

得到这样回答的小雯和其他人,并没有怪她。

素娥回想起她们失望却又平静的神情,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她除了安慰她们今后忘掉苦痛,好好生活,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扯了扯唇角,讥讽道:“怎么可能。”

哪怕将证据呈贡御前,对蜀中王的发落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声斥责,今后赵端芮断是继续我行我素,甚至可能还会变本加厉,报复那些女子。

“你没有错。”

谢景淞目视着远处渐渐腾升的红日,水面上金色碎屑落在那双沉静的瞳孔里,像极黑夜空的焰火。

“人被分成三六九等,是件寻常不过的事,你有这样的想法,”他目光辽辽,眉宇悠远,“已是难得。”

“只是求真路上,既要始终本心,不屈于一时的现状,以金石之坚,磨砺砥行,也要清醒地领略到现状,懂得灵活迂回,以求变通,等待时机。”

“就像行军打仗时,不可能一昧从正面对抗,短暂的潜伏是为了更好的蓄力,在敌人不设防时,予以必杀一击,”谢景淞顿了顿,一字一句,“永绝后患。”

他转身,清绝隽永的眉眼映入她眼底,“没有人是一帆风顺,无往不利的。”

“素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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