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穷奇雨凉夷陵茶香（中）

（中）夷陵茶香知己情深

魏无羡几乎是没有犹豫，带着温情那些老弱病残的族人们连夜策马不停直奔了乱葬岗。在越过那破旧的符咒墙时，魏无羡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几声：罢了，天下已经不是能让人直视的天下了，倒是这怨鬼遍地邪灵满山的乱葬岗，教人反生出几丝安静平常的意味来。

这一脉温氏族人本就是自力更生惯了的，当下各自忙碌起来，开始在这荒芜没有生气的地方重建一片简略的家园。魏无羡自是回到了他的伏魔洞里，沉下心来尽心将所学术法参悟了一遍。

诡道术法本就精深奥妙，魏无羡是开了天窍自学成才，举一反三之后更是越悟越深越通透。加之他自小在玄门之中修行，各家的招数法宝都大概知道，于是知己知彼制出了许多符咒，在乱葬岗下也重修了围墙，立设了特殊禁制和机关。兰陵金氏派了不少人前来交涉找事，都被牢牢挡在了围墙禁止之外。

一时间外界好似牵起了轩然大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魏无羡占了乱葬岗山头，玄门百家尽皆不是他的对手，拿他没有办法。夷陵老祖的名头，自此真正传遍了江湖天下。

逃回金陵台的那些督工们惊魂甫定后，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夷陵老祖魏无羡如何在雨夜将死去的温宁变作凶尸暴虐杀人之事。其实真正身死的只有四个督工，很多人都是带伤而返。

金光善哪管得那么多，正好借机大肆渲染将事态扩张得无比严重。撺掇着依附于金氏的那些家主们纷纷义愤填膺地要声讨魏无羡的罪行。可谁知几次出师声讨尽皆无果，金光善便借由招了各家主大宴议事，席间与几个交好家主一唱一和，将魏无羡的“罪行”扩了又扩，极尽诋毁之言词。

金光善更是吃准了江澄面薄沉不住气，趁着他满面焦虑为魏无羡之事向众人致歉之时，肆意添油加醋点明魏无羡居功自傲没有把他这个江家家主放在眼里。

蓝忘机面冷如霜直直在蓝氏席位里坐着，听金光善等人强言诋毁魏无羡，心中不平怨怒却又难言。再有缘由，魏无羡在穷奇道将死人催成凶尸杀人也是不对的。

可是看着江澄黑着脸立于厅前任由金光善污蔑自己师兄，明明心知魏无羡为人，却因为金家势力独大竟而露出了附和之意，蓝忘机心里似是烧起了一团火。对江澄的行为，他能理解，却完全无法苟同！

“没有！魏无羡从未对江宗主露出过半分不敬之意！”

忍无可忍，蓝忘机决然而清晰地说出了心里的话，堵住了金光善的嘴。堂上众人从未见过雅正无伦的蓝家二公子如此愤慨说话，一时都愣住了。金子勋心里最是记恨魏、蓝二人交好，忍不住冷冷指道蓝忘机穷奇道没有阻拦魏无羡，有包庇罪人之嫌。

蓝忘机心中怨怒难消，却又在叔父的严厉目光之下强自沉默着。只觉身处在这样一众不明是非浑浊无良的人群之中，压抑莫名！

绵绵姑娘轻声但义正的言辞，仿佛是另一枚□□弹在大殿上炸了开来。蓝忘机心中一热，玄武洞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闪过。他认真听着这个善良正直的姑娘为魏无羡辩驳，在绵绵清醒白醒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她对魏无羡为人的信赖。

孰正孰邪，孰黑孰白？看着绵绵因为众人蛮不讲理的污蔑“指责”，愤然脱下了家族服饰退离而去，蓝忘机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心头的怒尽皆化作了失望与不忿，毅然拿起避尘随着绵绵的脚步，也离开了这污糟恶心的宴席。

叫住了绵绵，蓝忘机礼貌问询着她今后的打算。绵绵落落大方满面坦荡，直言天下之大，一个人生存虽苦却可以问心无愧，好过依靠在殿中那些虚伪无良之人的羽翼下求生。

蓝忘机对着绵绵正身行了个大礼，慌得绵绵赶紧也以礼回之。二人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了相同的信念与感触，终是一笑而别。

叔父的责骂，蓝忘机咬牙握拳跪在庭中听着，心里依旧在不断自问着，孰正孰邪？孰黑孰白？听到叔父心痛提起了父亲母亲，他终是忍不住抬首出言，眼中是一片隐忍的桀骜。

自幼的家训养成，让蓝忘机绝不会出言顶撞长辈。可是在他的心里，那些根深蒂固的正义之道，似乎已经出现了无法道明的裂痕，让他渐渐陷入了无言的迷茫之中。

蓝忘机开始反复思量魏无羡说过的许多言语，在无尽的担忧与思念之中，魏无羡的影子仿若成了他在痛苦迷茫之中的一点星光，让他越来越向往，越来越想要靠近……

江澄面色无比复杂地出现在乱葬岗上之时，魏无羡心中已经明白了个大半。两人在伏魔洞中越说越僵，当江澄竟然要举剑了断正在经受重塑的温宁之时，魏无羡心里悲愤莫名。他想要指责自己当做亲弟弟看待的这个人怎能如此泯灭了良知，不顾温氏姐弟当年相救之恩，只一心为了所谓的家业与那些虚伪小人为伍……

可魏无羡还是忍住了。他太了解江澄了。魏无羡知道江澄是在以他自己认为对的那些想法和意念为基础，想要保护眼前的“师兄”。可是那样的保护那样的路，他魏无羡绝不会需要，也绝不会走。

兄弟俩一个哭着说“你执意要自诩英雄保护这些温氏余孽与天下为敌，我就保不住你”，一个想忍住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叹息回答“保不住，就弃了吧……”

莲花坞的兄弟亲情终是要在公众之前划地了断。兄弟俩在乱葬岗山前大战一场，各自重伤。江澄愤然割袍宣誓江氏从此与魏无羡恩断义绝，从此让金光善一众人没了说辞由头，也让魏无羡终于名正言顺地自立了门户，暂且不为玄门所扰。

蓝忘机人在姑苏，听到消息后心早已飞去了夷陵。魏无羡受伤了？伤的一定不轻！江澄与魏无羡此番作为旁人或许不会了解，蓝忘机心里却是清楚明白得一目了然。只怕身上伤口远比不上心头之伤来得重……

蓝忘机心疼啊！从此，魏无羡便是一个百家所弃为敌，孤身傲骨扛起一切困苦的史上最惨“夷陵老祖”了！

思念似潮水，一波一波荡上来，一次一次将人心淹没得更深更沉。被叔父罚在藏书阁整理书籍翻抄家训的蓝二公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心静如水。终于克制不住悄然下了云深，星夜兼程奔向了那是非纷扰的夷陵之地。

茶楼里聚着的无知百姓们听着说书先生夸大其词地描绘着夷陵老祖的可怕恶行，那些玄门百家看来没少在人群中污蔑造谣。终于听不下去愤而掷杯离去的一抹蓝色身影，在人群中却又迷惘地踌躇起来……

素来行事果断不二的蓝家二公子含光君，却在接近心上人所处之地时迟疑了脚步。他想见魏无羡，想到已经快要无法维持自己正常的作息起居。可是见到了，要说什么呢？劝他回头吗？回哪儿？哪儿才是真正正确的大道？

或是……与他交心吗？他会否愿意与自己一起？还是自己愿意与他一起……轻轻摇头，蓝忘机无法让自己也走出那一步。行正道之事，也须正大光明。魏无羡所修的诡道和阴铁的阴影，始终是蓝忘机心中无法认同的结，与劫。

阳光满目，身边人潮熙攘。蓝忘机忽地觉得脚下一沉，低头看时，只见一个白白嫩嫩眉清目秀的小娃娃不知怎地竟抱住了他的右腿。

蓝忘机心里一惊，顺势就要抬起腿来挣脱那个娃儿。谁知那小娃儿抱得甚紧，在抬头对上一脸冷色的一张俊脸时候，忽然受到了惊吓般哭了起来。哭声和娃儿怪异的姿势瞬间引来了许多路人驻足观望。

忽而置身于许多人的包围和注目圈中，小娃儿更害怕哭得更大声了。蓝忘机生平从未遇见过这般奇异的囧事，一低头看见小娃儿满脸是泪的小奶样儿又心下怜悯不忍将他强行扯开……只得僵立在人群之中，满脸窘迫无奈。

哪知人群忽然开始议论这个做爹的怎么如此对待孩子……更有自以为了解一切的成熟男女开始劝导蓝忘机“头一回做爹不容易，需要多些耐心，待老婆多生几个带惯了孩子就有经验了……”

蓝忘机窘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轻声辩解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却显然无人相信。正百般窘迫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唤在人群之外响起：“蓝湛……”

蓝忘机全身一震，那声音他日思夜想了千百回，此刻陡然听见，还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抬眼望去，却见一个身影，穿着粗布所织的深色衣衫，面色白皙，两道乌眉之下闪着一双漾满光彩的大眼睛，薄唇泛着嫣红水光微翘着……那一脸明媚的笑意，那目光中的无上惊喜，不是魏无羡，又会是谁！

一口气息忽地就梗在了喉间，蓝忘机就那么怔怔站着，怔怔望着魏无羡穿过人群，快步跃到了自己身前。直到四目相对，他都无法发出声音。眼里的缱绻混着无法置信的喜悦，蓝忘机只觉得眼眶热的发疼，却怎么也不舍得眨下眼睛，生怕一切只是梦境，闭眼间就会消失不见……

身边的纷扰嘈杂都似被一层无形结界阻挡在外了。魏无羡没有好到哪儿去，眼眶也红了，却拼命用满脸笑意遮挡着心头就要满溢的狂喜，在与蓝忘机的对视里仿佛飞上了彩虹云端……

良久，魏无羡猛然回过神来，脸上禁不住漫上一片红晕。左右看看，伸手抱起自己找了半条街的小娃娃阿苑，挥手让看热闹的人群都散了。小娃娃是温情堂兄的孩子，是乱葬岗上几十个大人都宠着的小宝贝。今日魏无羡下山来采买带了阿苑出来，哪知在他挑土豆的时候孩子贪玩自己跑远了。

这一跑，居然就跑到了这样丰神俊秀的一个人身前，还自来熟地抱住了人家的大腿……魏无羡在心里禁不住感叹着命运的神奇，居然用这样的方式，将他朝思暮想了无数日子的身影送到了眼前。

太多话想说，可是初见时的激动醒过之后，太多无法说清的问题横亘在了两人之间。魏无羡心里的火热慢慢往下沉，眼神闪烁之间，他终是再次牵起嘴角，笑着开了口：

“蓝湛！你怎么会来夷陵呢？”

蓝湛，你是来看我的，你是来找我的对不对？魏无羡在心里问着，看着蓝忘机脸上竟漫过一层极浅的粉色，眼神也由适才的怔然变作了一片慌乱，不由得笑意更深了几分——这小古板，不但不善言辞，还这么容易臊得慌，看样子肯定会撒谎……

“……夜猎……路过。”

果不其然！魏无羡心里笑开了花，挑了挑眉表示明白。再怎么心事纷纭，能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见到心里思念的人，那种欢喜都是无法言喻的，足以让他沉重的心仿佛拨云见日般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魏无羡的每一个表情蓝忘机都细细收进了眼底放进了心里。那久违的笑颜让他周身热血沸腾，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将人拥进怀里。他当然知道魏无羡已经将他看穿，所以面对着故意的调侃问询，他不由得瞬间红了脸心跳加速了起来。

轻轻低语，却在极不自在的谎言里忍不住垂下了眼眸。看着适才还啼哭不止的小娃娃此刻却乖乖地搂住魏无羡一脸委屈，蓝忘机心头闪过一阵讶异：

“这孩子……？”

“阿苑那……哈哈，我生的呗！”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地凝固住了。蓝忘机双目微微睁大，认真地看向魏无羡眼中，却又在对方下一瞬的调笑目光里忍不住脸露几丝带着无奈的轻责。看得魏无羡心里一阵乱跳，忙忙地摆手摇头老实招供：

“骗你的！怎么可能！你别生气啊蓝湛……”

“嗯……我没有。”

久违的话语带着满满当当的包容和几丝宠溺，听得魏无羡心里暖烘烘的，怕自己脸红太明显，只得故意低头去看仍在抽噎的阿苑。心里一轻松，嘴上自然而然就关不住门。忍不住又调侃蓝忘机道：

“你这人啊，怎么就这么会儿功夫，就把人家小阿苑弄得这么伤心哭得这么惨？你欺负他啦？”

蓝忘机脸上一呆，忙忙地摇了摇头：“我……没有……”

看着蓝忘机一脸认真焦急，魏无羡心里又是甜又是好笑。轻拍了拍蓝忘机的肩，他摇头貌似感叹地说道：

“我明白了！蓝湛你这人啊，就是太死板！明明生得这般好看，人家阿苑一见你肯定喜欢得紧，哪知你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小孩子见了害怕，所以只得抱了你哭咯……”

蓝忘机闻言心头松了松，想辩驳却又觉得无从辩驳，只得望了魏无羡一眼，保持沉默。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略抬了抬，满心皆是无法言喻的无言欢喜。

魏无羡眼望着眼前人脸上竟然如晴光映雪般泛上了一丝笑容，只觉得一刹那呼吸都要凝滞不动了！蓝湛啊……你这样笑这样好看，是要勾人魂魄么？

魏无羡深深吸了口气，忙忙地低下头抱起了阿苑，朝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摆摊货郎快步走了过去。

蓝忘机心头泛起一阵纳闷：这人怎么忽然就抱起孩子走向一边了呢？

魏无羡拿起摊子上的竹编小玩具逗弄那个叫做阿苑的孩子，不一刻小娃娃就破涕为笑开心了起来。蓝忘机眼望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和眼里的纯真，忍不住嘴角的弧度又向上提了些。心里一片的平静喜乐。

自从听到那声呼唤开始，蓝忘机的一颗心就稳稳地沉落了下去。多日来的担忧与牵挂都化作了无尽的愉悦。他也许尚不自知，眼前这个令他心悦的人，早已开始主宰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所以他会情不自禁地露出极少展露的笑容，一颗心仿佛置身于冬日暖阳下的湖水，浮沉暗涌，微波荡漾……

耳听着魏无羡问阿苑喜不喜欢那些小玩意，小娃娃满脸希望喜悦点头，可魏无羡却又在下一瞬将那些小玩意放了回去，抱起阿苑转身欲去……蓝忘机心头一片讶异，在阿苑满脸不舍委屈里快步追上去拦住了魏无羡：

“为什么？魏婴！你既问他喜不喜欢了，为何不给他买呢？”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一脸认真的不解，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叹气：哎呀你这个人有钱惯了，哪里会知道我们穷人的难处……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了过去：

“为什么问他喜不喜欢了就要给他买呢？问是问、买是买，谁说问了就一定要买啊？”

蓝忘机被噎住了，睁大双目望了魏无羡半晌，眼神中逐渐漫上一层迷惑，轻声喃喃道：

“你都问他了，难道不是……想要买给他吗……”

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难言的感触，蓝忘机脑海中闪过二人在云深山门前的初遇，闪过月下翻飞追逐的身影，闪过天子笑滑落在魏无羡荡漾着笑意的嫣红唇边……从他第一次唤自己‘蓝湛’，到藏书阁里每天无数遍的呼唤……一次次的靠近，一次次被自己冷然拒绝后依然纯挚真心的笑颜……

蓝忘机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眼神中似有流光飞舞。魏婴你这人……明明是你先惹的我！明明是你带着笑一步又一步靠近我！明明是你用你的真心你的执着拉着我走近了你……怎地你又这样不再将真心示我，不让我分担你心里的郁结……你惯是这般会折磨人的么？！

魏无羡在蓝忘机带着幽怨又无限温柔的眸光里几乎都要站不住了。他想要回望过去，却怎么都提不起底气来与他诚然相对。偏偏眼前人一身清风俊朗，眉眼间仿若蕴了月影星辰……太过于好看，让魏无羡又舍不得不看……只得在一脸红晕里辗转看去又忙忙转开脸，挠挠头咬咬嘴唇，就这么无言站着不知所措。

街上人来人往，无数的人流在经过他们两人身边之时都忍不住一望再望——这般好看的两个人，在阳光微风里就这么相对站着、相互望着，仿若一幅绝美的图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