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家人

回到家的时候，老姜发现早上自己关好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他愣怔了一下，忽然加快了脚步走了进去，连手中的花儿掉在了地上也没有察觉到。

厨房里传来了做饭的动静。老姜放慢了脚步，忽然感到害怕起来，他不敢走进那道门里面，却同时又迫切地想要立刻走进去。他踌躇着，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左右着身下的两条腿，进退两难。

终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下害怕的情绪，伸手搭住门框走了进去。灶台前，那个熟悉的早已不再年轻的身影正忙碌着。

“玉花……”他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

忙碌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转身把切好的菜从刀砧板上推到了锅里翻炒起来，却并不回应老姜的呼唤。

老姜的心情一下子黯然了下来，他说：“你还在怪我？”

老伴玉花依旧沉默以待。

老姜垂头丧气地退出厨房回到了堂屋里。在天井边的躺椅上坐下来，他的脸色更加黯然。玉花怪他，是因为儿子的死。去年的那场大火灾讯传来的时候，放假回来过年的儿子正和他一起在陪前来做客的亲戚们聊天，听说山上起火了，他作为村里退下来的老书记、老党员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要赶去救火的。儿子顾虑他年纪大了不放心，一定要陪着他一起上山，当时他虽然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拒绝儿子的要求——谁知最后他从那场大火里出来了，儿子却永远地离开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是锥心刺骨的，玉花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因为他也受了伤，无力照顾，所以政府出面照顾着将玉花安排去了敬老院休养。伤好了之后他也曾去看望过她，可是每一次无论他说什么，玉花一直都不曾理会过他——儿子的死已经成为了心底永久不能愈合的伤，让她始终都不肯原谅他！

不久之后，玉花拎了个篮子从厨房里出来了，鲜香的气味从那里面飘了出来，那是她刚刚炒好的菜肴。老姜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看向她，可是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回应，顾自将篮子放在堂前的大圆桌上，然后回身从放置电视机的长桌上拿过了一束包裹着透明玻璃纸的菊花一并放进了篮子里面。

“咦，这是朵什么花？”拎起篮子正要出门，玉花忽然看见脚下的地面上掉着一枝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红艳艳的花朵，她弯腰把花捡了起来，奇怪地放在眼前打量着。

“这叫曼珠沙华。”看到老伴的疑惑，老姜连忙站起来给她解释道。

玉花的视线扫了他一眼，但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她放下篮子，转身回到厨房找了只空瓶子出来，装上水然后把曼珠沙华插了进去。她说：“好歹要过年了，插朵红花权当添添喜气吧。”

“对，对！红花喜气！”老姜忙不迭地凑上去附和道，“你看这花多好看吶！”

玉花转头，眼神再次扫过他又飞快地转开，仍旧没做声，只是拎起篮子就走了出去。

这模样显然是要去上坟了，老姜赶紧跟了上去。然而才走出几米他又颓然地止住了脚步。玉花去上坟必定会去儿子的坟上，那是他无法直面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他不敢去看儿子的墓碑，总感觉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可以骗骗自己其实儿子没有死，他只是回到外地去工作了。

重新回到屋里在躺椅上坐下来，他靠在躺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心里感到无比的沮丧。

“爸，爸……”朦胧间，老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他睁开眼睛，然后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你……”老姜惊诧地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愕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仿佛全然不认识了一般。

“爸，你怎么坐在躺椅上就睡着了？也不搭条被子，现在可是冬天，会感冒的！”年轻人微笑着说道，微带了一些嗔怪。

“儿……儿子！”老姜激动地站了起来，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眼前的儿子，他害怕这一切全是自己的幻觉，一场只能看见却摸不着的幻觉。

“爸，你这是怎么了？”接过父亲伸过来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姜亮奇怪地看着父亲，“爸，你怎么哭了？”他伸手拭去了父亲脸上滑落的泪水，似乎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我这是高兴，见你回来了高兴的！”切切实实地摸到了儿子，老姜哽咽着声音说道。

“爸！”听到父亲的话，姜亮的眼睛一时间也有些湿润，他上前一步拥抱住了老姜，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他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今年过年我会好好地多陪陪您的。”

“好，好！等会儿你妈回来了，她还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呢！”老姜高兴地擦了擦眼角，这才发现儿子的身后竟还站了个跟他年龄相当的年轻姑娘，“这位姑娘是？”他奇怪地看向儿子。

姜亮这才想起了自己带回来的同伴，连忙招呼过对方开始介绍道：“小梦，这是我爸；爸，这是我朋友李梦。”

李梦微笑着，在姜亮介绍的同时向着老姜微微躬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伯父您好，我叫李梦，是姜亮的朋友。”

“哦，好，好孩子！”老姜高兴地看着儿子带回来的这个长相清纯的漂亮女孩，自动自觉地把儿子嘴里的“朋友”给理解成了“女朋友”。他嗔怪地把儿子扯到了一边，悄声责怪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带朋友回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家里一声，你看我这什么也没准备，连小红包也没法给人家。”小红包是当地的风俗，是家里的孩子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时父母要给女方的见面礼。

“哎呀，爸！”见父亲误会了，姜亮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解释道，“爸，你误会了，人家不是我女朋友，只是一个朋友而已。人家只是来玩的而已。”

老姜却是不信，他白了儿子一眼，然后转身走向女孩招呼道：“姑娘，来，你坐这儿。”他端了条凳子放到女孩的面前招呼她坐下，然后问道，“你是哪儿人啊？”

李梦道了声谢，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她说：“伯父您叫我小梦就好了。我是外地人，跟着姜亮过来玩的，所以这两天恐怕要打扰伯父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老姜给她倒了杯水，然后继续问道，“这都快过年了，你看这家里也没准备什么吃的，你可别见笑呀！”虽然想那些瓜子点心出来招待客人，无奈老伴是今天才回来的，家里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没事没事，”李梦笑着摇摇手，说道，“伯父您别忙活了，我们在来的路上吃了些零食，现在嘴里还咸着呢，喝水就够了。”

“哦，那就好。”听到李梦这么善解人意的话语，老姜的心里一阵熨帖，他也给自己拖了条凳子坐下来，然后问道：“小梦啊，这都快过年了，你来我们这儿你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的。”李梦笑着看了姜亮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我就是过来玩两天，很快就会回去的。”

“啊？过两天就回去了呀？”老姜有些惋惜地说道，“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就在我们家过了年再走呗？让小亮送你回去。”

“爸，你胡说什么呢？”听到父亲的话，姜亮不由得一阵脸红，赶忙打断了他说道，“这哪有在别人家过年的道理？”

瞪了不争气的儿子一眼，老姜拉着李梦继续聊天问话。整整一个下午，李梦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她始终微笑着，有问必答。

这是这一年以来，老姜过得最为快乐的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