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龙爪堰

第二天周五，A中高三惯例的周考，下午出成绩，林四年保持在年级第四，不过还差一分就被第五名赶超，为了避免自己被班主任盖章自鸣得意，下午订正了数学、物理、化学三个科目的错题，然后在网上找了百余道同类型题目，连带题目解题过程一起写在作业本上，活生生写完了一根中性笔芯……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所以他不上晚自习，班上没有同学不服气，因为他第二天早晨就能上交一整本错题集。

然而也因为这个，当天下午没能有时间出去和尧典正吃饭，晚上回家将就着吃了点冰箱里还剩下的水果，接着熬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起时浑浑噩噩，刷牙时差点拿到了尧典正的牙刷。

他已经起得够早了，然而洗漱了出来，特产店已经有了人，林四年戴上眼镜一看，是一家商城的送货员，尧典正也站在旁边，小声和送货员说着话。

林四年走近，发现送货员已经摆放好了一个小型冰箱，就摆在放花瓶的高桌子旁边，不占地方，甚至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尧典正一边签字一边说话：“新冰箱要等六个小时才能插电，我让南瓜中午帮我插电了，到时候把我们家的水果蔬菜搬下来，不讨拉姆她老人家的嫌了。”

尧典正说得很快，咬字却清晰，签完字就拿起旁边的包，“我先去上班了，你也赶紧去学校。”说着挨过来轻轻摸了摸林四年的眼角，“昨晚又熬到几点？记得吃早饭！我先走了！”

林四年就立在那里一言不发，送货员拉着推车叮嘱：“纸箱先别扔，如果有退换货的话还用得上！”

林四年都没注意到别人在说什么，呆呆地点了点头。

尧典正这两天很忙，早出晚归，然而在林四年看不到的地方，他还抽时间买了个冰箱，在早晨临近上班之际让人送到家里来了……

而这冰箱，仅仅只是买来放水果的而已。

林四年美得不行，往细君催打了一逛，看见林十一已经起了床，正在装模作样整理书包，心情更美好了。

只可惜今天下午放学就开始国庆假期了，尧典正还要在医院值班，值班期间诊号不断，几天来就没正常下班的时候。

国庆八天假的作业，林四年放假第一天就一鼓作气全写完了，这几天守着自家店铺，也赚了些钱，但依旧愁眉不展，成天倚在门口成了一块望夫石。

林四年整天不出门，林十一也不敢在家揭瓦，又不想和她哥同处一室，就成天待在二楼，和拉姆斗斗嘴，和南瓜数数累计的南瓜芝麻球有多少了。

他们这两家店，一年到头最舒服的日子就是国庆和春节期间，楼上楼下，有老有小，生意不差，又不至于太忙劳神。

尧典正在中秋当天下午才正式放假，林四年直接奔去眼科接，一路上跟在尧典正后面叽叽呱呱个不停，直等到尧典正进了衣帽间，林四年被拦在了外面，这才消停了。

从医院到锦里的路堵红了，两人步行回家，林四年出了医院大门就原形毕露，上蹿下跳活像个猴。

“拉姆自己做的月饼！有豆沙馅和花生馅的，你爱吃哪个？”林四年按着尧典正肩膀，脚下跳过一个挡车柱，“蛋黄馅的也有，腥，还是别吃了。”

尧典正揪着林四年的衣领把人拉过来，让他规规矩矩走路。

林四年稍微安分点了，扭脸观察尧典正。

入秋了，尧典正之前天天穿衬衫上班，现在改成卫衣了，依旧是各种浅色各种休闲，裤子也从九分换成了长裤，脚下永远是休闲鞋。

林四年就从来没见尧典正穿过正装或者皮鞋，林四年也想象不到尧典正那样穿衣服的样子，不敢想，那和尧典正天生的气质相悖。

尧典正走得很慢，偶尔抬头看看满月，情绪并不高。

林四年高涨的情绪就被按下去大半，以为是自己来医院找尧典正，让尧典正不高兴了。

毕竟自己一下班就有人来接，来接人的还是个男的，这男的还一步不离跟着自己，换个人都会觉得别扭吧……

“我以后不来接你就是了……”林四年赌气说。

“嗯？”尧典正似乎不在状态，过了一会儿才回了一声。

林四年脸色一冷，跑到尧典正面前把人拦住，“我说，我以后不来医院接你了！我不该擅自突然跑去找你，打扰你和同事交接工作！”

那个同事，特指上次给自己做裂隙灯的女医生，至于为什么印象深刻，因为尧典正上次就说去看尼玛，这次他到医院，尧典正依然是从那个女医生的诊室出来。

尧典正失笑，赶紧把林四年拎回来，免得挡着行人走路。

“我决定回国的时候，没有任何准备，连回来之后住哪儿都不知道。”

林四年气噗噗地问：“嗯，然后呢？”

“是尼玛说他家正好搬家，店铺里生意不打算做了，暂时还没盘出去，让我帮他看着，有人住着不至于没人气。

“房屋租赁都没有找人办，他把家居日用品给置办好，连车都给我找好了，一下飞机就让我搬进去，把我当他家自己人。

“连我在医院的工作，都是他女儿帮我介绍的，算得上我师姐，我不多去活动活动，不是显得太白眼狼了？”

林四年恍然大悟，“那个女医生……是央金啊？”

尧典正点头，“现在知道了？不闹了吧？”

林四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在“闹”，开始翻老黄历，“我又没见过央金！是之前尼玛和他老婆还住锦里的时候，三五几天就要和拉姆唠，他家大姐央金进公立医院工作了，二姐卓玛考上大学了，小儿子还没成才，但是他们两口子也知足了，每天说百八十遍国家政策有多好，世上好人有多么多……”

林四年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尧典正还没回国时尼玛就说把特产店给他住，那岂不是认识很久了？再结合刚刚尧典正说尼玛把他当自己家里人，还让央金给尧典正介绍工作……

不是吧……

“尼玛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啊？”林四年停下来问，“他惜财如命！那么大一个特产店一分钱不赚就给你了，他打的什么主意啊？”

尧典正听笑了，故意说：“不知道，他说假期去他家吃饭来着，到时候我问问。”

“这有什么问头啊！”林四年气成河豚，脸鼓鼓的，配上刚剪不久的发型，痞子形象一去不复返。

“你这是上门的乘龙快婿啊！”林四年大声说，身边路过的人看了他们一眼。

“你别多想了，”尧典正赶紧安慰，搂着人往前走，“逗你呢，她们家找女婿都得找藏族人，我没这资格。”

“你是不是特别遗憾自己不是藏族人啊？”林四年依旧气鼓鼓地问。

尧典正顿了一下，神色冷清，低声说：“是挺遗憾。”

语调很低，语气里也没有带着笑意，这句话把林四年听得心都碎了，他猛地想起来，上次他看了尧典正的身份证，尧典正民族那一栏第一个字是“彝”。

“为什么啊？”林四年小心问。

“我们家，从我爷爷那一代就离开大凉山了，轮到我爸，干脆就直接出国了，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彝族人，也不会说一句彝语。我在国外时，有同学好奇我的民族，问我彝族有些什么风俗习惯，我还得现去网上搜。”

林四年慢慢地走着，渐渐规矩下来，双手搂着尧典正一条胳臂不放。

他不能感同身受，但是能够理解，他班上有来自新疆维吾尔族的同学，但那位同学从小生长环境特殊，不会跳新疆舞，也不会说维语。

每每有同学以“内蒙古的小孩都骑马上学”的语气和他开玩笑，问是不是新疆人都能歌善舞时，那个同学的眼神就和现在尧典正的眼神是一样的。

“这个……”林四年试图安慰，“很正常的嘛，也不是所有四川人都能吃辣啊！我一个地地道道的成都人，我连麻将都不会打啊！这个没关系的，个人的生长环境不同，跟身份证上自己是哪个民族哪个省的人没有多大关系！”

尧典正又抬头看月亮，本来就瓷白的脸庞在月色照耀下显得有些冷漠，被路灯灯光一环绕，冷清之外又很温柔。

“而且不会彝语也不是什么大事，学嘛！我们学校好多彝族的同学，改天我跟他们学学，然后回来教你！”

大言不惭。

但是尧典正就喜欢林四年这种大言不惭，能够一晚上做出一本错题集、一天把整八天的假期作业写完的人，相信学习一门陌生的语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尧典正笑了一下，把自己的胳臂从林四年手里扒拉出来，揽上了林四年的肩膀。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两人回到特产店，林十一出去跟她闺蜜鬼混一天了，现在终于回来看店，瘫在躺椅上，抱着本言情小说正揩眼泪。

南瓜守着特产店和揾红湿，身边摆着一部座机，随时预备着接听订房和咨询的电话。

拉姆年纪大了，走路蹒跚，不敢到街上，找了她的老姐妹，在二楼月色最好的地方喝酒。

没有能用得上林四年的地方，他催着尧典正换了那套汉服，两人一起上街逛去。

锦里的中秋比过年时还热闹，到处都明晃晃的，穿汉服的也不少，但是林四年本来就不感兴趣，而且现在身边站了一个，那其他的就更不能入他的法眼了。

反正一路上眼神就没从尧典正身上下来过，尧典正做什么他都觉得赏心悦目。

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好多商铺易主翻新，特别是这两年，网红店铺接二连三从外面的商业街开进了古街，林四年都视而不见。

每逢周末节假日，林四年从外面回家，穿过古街，看到锦里涌进来的全是带着陌生口音的游客，他们不时驻足拍照，背景可能就是一扇门，一堵墙，或者一家商铺外面摆的人形公仔。

林四年耐着性子停住脚，等别人拍完后才从中穿过，他不明白，有什么好拍的呢？

他也知道很多本地人和他持有相同看法，自己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新鲜极了，这无可厚非，可林四年在将心比心的同时，竟然生出点沧桑来——锦里不管怎么变，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变，她整改前脏乱差的时候，她部分重建时到处钢筋水泥隔离网的时候，她夜夜笙歌昼夜不休风情万种的时候……

沧桑之后猛然醒悟，妈的，竟然在这个地方住出归属感来了。

林四年想着想着笑出了声，他看见尧典正走到一个猜灯谜的小摊前停下来了，十分专注地看着猜灯谜的游戏规则。

他有些莫名的沮丧：尧典正目前还只是锦里古街的一名寻常游客。

林四年咧嘴一笑，两步走上去。

面前是一排排大红色的电子灯灯笼，灯笼外观有嫦娥、玉兔、桂树等等，灯笼下垂着五颜六色的卡纸纸条，被叠起来了，展开之后的才是灯谜谜面。

玩灯谜的商家只有一个老板在，不吆喝不迎客，只管整理他的灯笼，好让秋风不要吹开了他的谜面。

尧典正看了一会儿，没看明白怎么玩的。

“这怎么猜啊？”

林四年倒是知道怎么玩，但是从没玩过，因为早几年这老板每年中秋就搞猜灯谜了，古怪得很，猜谜之前还得先对诗，对得出来才有猜灯谜的机会……林四年无语，反正是文化人玩的东西，他玩不起。

但是今天，尧典正感兴趣，他就有些动摇了。

于是他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老板规则，然后回头大气地对尧典正说：“你随便说个字，就现场你能看得到的东西，用一个字表达出来。”

尧典正刚刚听规则就听得一头雾水，还好林四年这句话还算好理解，不过难题又来了，现场的东西，一个字，说什么好呢？

按林四年的想法来说，灯、月、人、瓦，随便一说就得了，但是尧典正偏不，想了半晌，定定地说：“年？”

林四年翻了个心花怒放的白眼，回头对老板说：“年！”

老板疑惑：“年？”

“我！本人！”林四年大拇指朝着自己指了一下。

老板勉强接受，用手指指了指天上，随手拈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按照规则，林四年要对一句诗或词，要带着老板说的那句诗里的字眼，还得是现场有的东西。

林四年绞尽脑汁，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不行啊，尧典正想猜，就必须得猜！

天无绝人之路，林四年投机取巧，想起来前两年甄嬛传火得不行的时候，南瓜和林十一两个天天躲在二楼看电视，林四年拿着鸡毛掸子去揪林十一下来写作业，正好听到的一句台词。

他说：“嬛嬛一袅楚宫腰。”

老板问：“在何处？”

林四年牛逼坏了，手一伸，环了一下尧典正的腰，“这儿呢！”

老板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当之无愧，选一个吧。”

林四年这才把手收回来，对着尧典正笑：“你想要哪个？灯笼，选一个！”

尧典正刚刚被林四年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联系林四年刚刚说的什么“楚宫腰”，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一点规则，选了一个玉兔的灯笼，把下面的卡纸取了下来。

卡纸上的谜面依旧是诗：坐看牵牛织女星。

意思尧典正能明白，可是应该怎么对？尧典正能背的古诗词并不多，这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他无奈，只能把卡纸递给林四年，摇了摇头。

林四年见尧典正向他求助，尾巴差点竖起来，自己接过卡纸，信心满满地展开，看了一眼，然后信心慢慢地消失。

真的，就不该来玩这么文绉绉的东西，坐看牵牛织女星？书到用时方恨少，林四年几乎在脑内过了一遍从初一到高二学过的所有诗词，脑子都快炸掉了，终于想出来一句，但是没敢大声说出来，只悄悄和老板说：“独怜幽草涧边生，这句行不行？”

老板态度严谨，问：“什么对什么呢？”

林四年偷偷瞄了一眼尧典正，见尧典正正专注地研究那玉兔灯笼，自己胆子就大起来了，指了指尧典正，又指了指自己，小声说：“牛，草，牛和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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