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永安心里有杆秤，做错事的该罚多少罚多少，不过轻也不过重。宸元殿的一些人她必须揪出来，但她不想要那些人的性命，虽说是给李穆办事，到底是听命行事罢了，所以对她们来说放出宫去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她已经唱了黑脸就不能再唱白脸，得找个合适的人来唱白脸。这最适合唱白脸的人自然要数皇帝。这些女孩子都是宸元殿当差的，都是皇帝的女人，顾念往日情分，皇帝出来说个好话情理之中，又可彰显皇帝仁爱。再者皇帝说出的话，一个总管哪有反驳的道理，正可顺势将她们放出。
李明易忽然敛起笑：“法子好是好，但一下子放出这么多宫女，肯定会引起李穆那老家伙注意。”宸元殿里那么多有问题的宫女着实让他吃了一惊，想到万一引起李穆不满，招来祸端，又想到李明豫的遭遇，不禁打个寒战。
“这件事还要请太妃娘娘多说好话，她们出宫的名目奴婢已经想好了，就说她们年纪不小，陛下恩赦她们出宫嫁人的嫁人，尽孝的尽孝。二来省下的银子都调拨给利州垦山造湖工程，他必然高兴，不会追究。”
李明易一听顿时不乐意：“他那造湖的名堂朕还没搞明白呢，还替他筹银子？”
“你先别急，这就是奴婢想请陛下帮忙的第二件事，这些银子并非就这么送过去，而是作为专项拨款。”
“专项拨款？什么意思？”
“您远在长阳不清楚那里的状况。工程开得匆忙，时间又赶，吃住条件本就不好，这个时节，利州那边比长阳炎热，有很多人都病了。但即便他们生病，为了赶工也不能停下休息，很多人只能带病劳作，直到倒下。倒下的人等不来大夫只能捱着，捱着捱着人就没了。”东方永安将自己在利州的见闻讲述给李明易。
“这些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亲眼见过，生了病的被丢在孤零零的病号帐篷里，死了的就抬出去埋了，无声无息。”她还记得那个夜晚的事，回来后也一直记挂在心。垦山挖湖的事她向李明易了解过，他自己也不知道李穆的真实目的，阻止是没法阻止，只能想办法多送点大夫过去，让那些劳作的人不致因为延误病情而送命。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来劲：“生病的人能早点好起来，重新加入劳作也算增加劳力，工程可以进展得更快，这点只要借贞恭太妃的三寸不烂之舌，李穆一定不会反对。所以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件事办好，银子去了得落到实处。”她清楚得很，若光是银子去了，那是丢肉进狼嘴，最后连个肉沫都见不着。要想银子切切实实被拿去请大夫，就得有人盯着，还得是个廉洁可靠的人。她眼一亮：“眼下正有个合适人选，陈谷！”
“可他还在牢里蹲着呢。”
“正可以让他戴罪立功。”太妃銮驾与利州押送过来的陈谷一前一后进京，而犯事的数万人原地待命，不久长阳发令下去，那数万人全部投入垦山挖湖大队，立功以赎罪，再有闹事者格杀勿论。陈谷则被投入大牢，待审。“陈谷是个勤勤恳恳，实心办事的，安抚不了民心，管不了闹事的，还办不成找几个大夫看病的事？”
李明易也来了劲儿：“朕再给派一队侍卫协助他，这事就成了！还有银子，那点银子不够，朕来！朕要以身作则，号召全宫上下节流减省，削减开支，省下银子给朕的子民看病。”他满面笑意，“你说这样对不对？”
东方永安点头，嘴上却说：“奴婢不敢僭越，评论陛下。”
“朕知道，你跟母亲回来是有原因的，你不是为了朕，没关系，只要你愿意留在朕身边，帮助朕，朕愿意努力做一个好皇帝。”
“……陛下，咱们不说这些。”
“不，朕要说！”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反驳，“朕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还有以后剩咱两的时候，你不要自称奴婢了，听着怪别扭，也别叫朕陛下，叫朕明易！”
“……”东方永安在心里翻个白眼，这她可不敢。
太妃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临仙台设宴，请摄政王赏花游湖。
“摄政王政务繁忙，我就开门见山了。”她命檀淑抱来一只深棕色雕花檀木盒，内中摆放两只掐金丝琉璃白玉瓶，“听闻这两日七叔心疾又犯，我刚好得了这两瓶神仙药，愿为王爷解忧。”
李穆脸色稍霁：“直说吧，什么事？”
伏瑟笑，投其所好是她拿手把戏，果然拉上李芳一，李穆就会好说话些，于是将李明易所托陈谷之事说来。
“陈谷那人办这点事倒还行。”李穆端着杯子抿一口凉茶，沉吟片刻，道了句，“难为易儿能有这份心思。”意思便是八分认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陈谷老实本分，不结党不站队。
伏瑟趁机道：“可不是，为此他头一个遣了丫头，减了膳席，连本宫宫里也是，好说歹说才多留了几个。当然了，他这么积极，还不是都为那湖能早点挖出来，谁叫摄政王爷您说那是给他、给王公子弟们挖的呢？他心心念念想去游湖、狩猎、玩耍呢！”
李穆嘴角抬起：“这么说本王倒不好怪他胡乱赶人了，不过怎好委屈了陛下。”
“嗐，少几个伺候的罢了，算什么事？王爷既疼易儿，本宫宫里拨几个给他就是了。”
“太妃随意。”
伏瑟喜道：“那这事就算说定了！”
就这样陈谷带一队侍卫，手捧皇帝诏令返回利州去了，临行前，皇帝好生叮嘱：事非小事，定要尽心尽力，爱护子民如爱护朕。可召集周边大夫组成医护队，银子不够来折子，朕给你到户部要。陈谷再三叩拜，此事且算告一段落。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将宸元殿空缺补上，遣散宫女是为了节俭，所以补上的人在精不在多，最要紧的，他们得是皇帝的人。
为此东方永安费了一番脑筋，想起一群隐在暗处却可以说最合适的人。
“先帝仙驾前我见过他。”
李明易甚是惊讶：“你见过？父皇？”
“没错……”
不等她说完，他急道：“那你为什么没有……”他本想说为什么没有将人救出来，转念一想她一个女孩子于那场混乱中能逃出生天已是老天眷顾，又怎么可能救得出先帝。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愣是被咽下去：“你继续说。”
“那时候先帝已经中毒。”
“我知道，李穆说是我舅舅指使黄桑下的毒。”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先帝身边本该有一群保护他的暗卫，他为什么没有召唤，而今，他们又在哪里？”
“暗卫？”这倒让他诧异了，虽然皇帝有暗卫不算奇怪，但，“我竟从未听闻，你又是从何得知？”
东方永安将皇宫下有座地下王城，密道错综复杂的事说与他听：“其中有一间秘密书阁，内里藏着先帝的暗卫历年来为先帝搜集的密报，我瞄过一眼。如果能再进去一次，也许能从其中找到联络暗卫的办法。”她看一眼李明易恍然大悟又挑眉无奈的神情，“我想你接下来要说的，也许、可能，不是好话。”
李明易摊手：“你猜对了，那个密室去不了，内中的藏书也看不了了。”
“为何？”
“那个晚上关雎宫被烧的事你知不知道？”东方永安不吭声，她岂止知道，她们还是从关雎宫密道跑出去的呢。“大火烧了很久才灭，将一切都化成灰烬，可怜了明宸妃。”他忽然放低声音，颇有些唏嘘，“我跟你说个事，你不要告诉别人，毕竟有损皇家颜面。听说明宸妃到死都抱着一名侍卫，两人相拥着死去真是凄惨又其情动天。我是父皇的儿子，本该感到羞耻可恨，可我却同情他们。你以前不是在关雎宫当差吗？知道那侍卫是谁？”
东方永安拧着眉，面色阴沉，他自顾自道：“算了，不问你了。明宸妃死，想必你不好受，我不该提起这些旧事徒惹你伤心。朕很庆幸，那晚你并不在关雎宫。”他以为她不在关雎宫才逃过一劫，东方永安也无心解释。“朕要说的是，那场火后，李穆发现了密道，他命人将所有通往密道的入口都封了。密室他自然也发现了，本想将卷案全部装箱搬往摄政王府，却被一把火烧了。你猜怎么着？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母亲找人干的，她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在我们手里没关系，在李穆手里都会变成对付我们的坏东西。”
东方永安仿佛才回过神：“太妃娘娘有远见，幸而她烧了。”她话头一转，“陛下可否告知，明宸妃葬在何处？”
“明宸妃不幸罹难，生前乃我父皇宠妃，自然陪葬在孝陵。我知你们主仆情深，孝陵路远，改日我带你去大昭国寺拜一拜。”
“那名侍卫？”
“是个可怜人，不会有坟茔了。”皇家声誉不得受损，所以关雎宫里死去的只有明宸妃与她忠心的仆从，“不过，他们早不分彼此，有她一份供果，就有他一分香气，他们恐怕要纠纠缠缠到下辈子了。行啦，不说这些，说得你心情都不好了。今日也别找什么暗卫，我带你去见君姐姐，一来你成为宸元殿总管还没拜见皇后，二来君姐姐弹的琴能叫人去烦忘忧，让她跟你说说话，忘掉这些不开心的事。”
李明易真带她去见皇后，进了月白门，靠近文和宫，东方永安在甬道边的树下瞥见一道人影一闪而过。李明易兀自高兴地说着什么没发现，却逃不过她狙击手猎鹰般的眼，那人身穿殿前卫的银甲红衣，腰挂白玉令牌，头戴统领红缨兜鍪，是韩章！
这位殿前卫统领她有所耳闻，先帝时候就在帝前效力，后来被李穆提拔为司隶校尉，不知为何又自请回来，重新做了殿前卫统领。他是李穆的人，皇帝很不待见，所以如无必要他也不出现在皇帝面前，却不知为何竟会在内宫这种外臣禁入的地方，还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想什么？”李明易伸手在她面前舞弄几下，“到了！”
抬眼，巍峨的宫殿，朴素低调一如往昔，看见文和宫便想起死去的张皇后，想到张皇后就又想到失踪的李明珏，还有过往那些恩恩怨怨，一时五味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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