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2 章 第 312 章

安和懒散地坐在白樱林尽头，进入村庄必经的地方，漫不经心敲开松子、花生那些从丰收季节收藏到冬天的果实。他不喜欢待在村子里，那种早出晚归，日落而息的质朴勤劳让他不舒服，虽然现在他也是他们的一员了，并且表面上看起来融入得很好。

李明珏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跟他不一样，他不时常跑到林子尽头偷懒，所以他是来找他的：“你在等什么？”

安和剥一颗松子给他，再剥一颗丢自己嘴里，如果说这座山坳里的小村庄有什么让他觉得还过得去的话，大概就是这些小东西了。“等什么？我没在等任何人，任何东西，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来。”他说，“我只是偷个闲罢了，你知道，我一向这么懒。”

李明珏不以为意，自从所有外人离开后，他的语气总不自觉带了幽怨：“再懒你也学会了自力更生，如果你的父母亲人还在，说不定会为你自豪。”

“那还真是令人高兴。”

他们坐了一会儿，安和数次催他回去，但都被李明珏岔开话题，直到一只扑腾翅膀的小家伙飞来停在凸起的小块岩石上，看着小家伙粉色脚上绑着的小竹筒，李明珏笑起来：“看来你没等人，却有人找你。”他伸出手让小家伙飞上手臂，“这小东西是什么时候被你收买的？你们安家的人是不是都特别擅长驯养动物？”安和默不作声，被人当场抓包总难免尴尬，而尴尬让他忽略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

“没什么事，有……也与您无关，您何必……自寻烦恼。”李明珏已经拿下竹筒，倒出里面的信件，展开，安和着急道，没有注意他的脸色随目光往下，变得愈发阴沉。信上简短几句：“遇围杀，已救下，伤重，命无虞。”

李明珏就那么看着信，良久，久到安和耐不住想出声，才开口：“别坐在这儿浪费时间，回去了。”安和有话到嘴边，几经挣扎仍是没问出。故人一场，暗卫是他派去送东方永安出利州的，一来确认皇帝离开，二来算是替李明珏别一段情。李明珏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会与他留在白樱村，也许就终老于此，既然东方永安已无性命之忧，有些话，问不问，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满怀心事回到自己住处，李明珏停下脚步，他以为他要道别，不料说出的却是：“别发愣了，赶快回去收拾东西，再晚点我们就动身，叫上他们。”

“叫上谁？收拾什么东西？”

李明珏轻叹口气：“永安遇险了不是吗？我得去她身边。”

“……”安和茫然的眼睁得老大，“殿下你？”

“我记起了。”

“怎么会？什么时候？”安和激动得眼角发红，张开双臂就要给他一个拥抱，念及身份，尴尬地停在半空。李明珏上前拥住他：“快去收拾，有些话咱们回头再说。”永安走的那晚他就记起了，然而还是太晚，晚到她已经离开，自己竟然放开了手，晚到，天下已经大变。

他有想过就这样留在白樱村，像她、像李明易所希望的那样，因为外面的世界已经不需要他，早该死了的人再次出现或许会将脆弱的平静打碎，再掀波澜。至于他自己怎样想，有没有怨怼、不甘，有没有留恋、无法忘却都不重要，命运的轨迹已经错开，他不允许自己像个不肯认输的小孩子大吵大闹，无用地哭泣。

不管承不承认，时光无法回头。

但是当他看到信，仿佛在信中看到她流淌下的血时，几乎当即就决定，他应该在她身边，天下不需要他？不重要，她不需要他？也没关系。只要他断定，她需要他，就够了。

风声掩盖了他的叹息，她没有骗他，他们拜过天地，大辰的日月与人民都是他们的见证，他是她的夫君啊。

落叶随着幽蓝的光芒落下，那是夺命之剑剑尖的光芒，很快它就会刺穿自己的头颅，贯穿自己的胸膛，温热的血会随它喷涌而出，跳动的脉络会被它斩断。死亡一刻来临时，她没有闭上眼，多一世的经历已经让她有足够的勇气直面死亡。有人说收割生命的是黑白无常，有人说是提着镰刀的死神，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就可以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也许人们都想错了呢。

如果那家伙很丑陋，她会嘲笑它一番，如果那家伙不够可怕，她也会嘲笑它，她会说：“看呐，那个弄虚作假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害怕！”

这么想着，她的眼中失去光亮，黑暗笼罩下来，“是时候了。”她心说，原来在时间尽头，害怕与恐惧都会褪去，唯余意想不到的平静，或许不仅仅是平静，还有一丝眷恋与遗憾，毕竟她本没打算停在这里，她还是很爱惜自己性命的，那可不是什么多到能够任由她挥霍的东西。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从头顶传来，只有一片柔软的布帛拂上她的面颊，那是扬起的披风一角，黑色的披风遮住了星星的光亮，令人庆幸，那不是黑白无常或死神的披风。

剑与刀，脆亮的金属交击之声再次响起，风、落叶、树枝被劈开的声音交汇成奇妙的乐曲，带着生的气息，令死亡退却。很快周围再次安静下来，这次东方永安被汗水、血水与灰尘模糊了的眼看见一人走过来，扯下披风扎在她腰间，那里有两个正在往外涌血的窟窿，薄薄的不算大，但是要将她的血流光却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有四个人，带着黑色帷帽，看不见面容，也听不见声音，因为他们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像石雕一样默然守在四个方位，将她守在中间。直到一个小身影落下，将毛茸茸的脑袋蹭在她手臂上，发出呜呜哀鸣，然后更多脚步声靠近，夹杂男人女人的叫喊与惊呼。

采娘将她扶起的时候，她感激地望了眼西方，那是四人离去的方向，而她也相信他们是因为某个熟识的人来到。

在马蹄声伴随皇帝銮驾靠近之前，枢渝带着其他三人飞速闪入黑暗，快得如同黑色闪电，眨眼的时间像他们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

完成任务他们马不停蹄赶往白樱村，虽然东方永安安全的消息已经送回去，还有一些详情需要当面回禀。然后他们会像过去四年，重新将自己隐藏在白樱村外的树林里，自绝于人前，只有当他们守护的人遇到致命危险，人们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与白樱村不是毫无联系，树林里可爱的小动物，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信使，从前枢渝也没有发现安和有这样的特长，一项令人欣慰的特长。安和说那是安家引以为傲的技能，他还记得在皇宫时他那个不爱说话的妹妹养过一只雪鸮，但那家伙看起来太过呆头呆脑，现在他见识了小东西们的用处。

一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偶尔夜枭的鸣叫伴随马蹄声，这不会让他不安或稍缓脚步，他们早已习惯与黑暗为伍。

回到熟悉的山头，踏上隐蔽的小径，找到入村的洞口，一切悄无声息、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就像山间的鬼魅，以黑夜为掩，应该说黑夜才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枢渝拨开草丛，与离开前相比，入口又换了地方，山体中、嵌在坚硬岩石间那些机巧令人厌烦，却也挡住绝大多数误入此山的耕农与猎户，省去不少麻烦，但是难不倒他们。一般来说，找新入口一刻钟够了，遇到点困难半个时辰也够了，几乎没有找错的时候。他吹亮火折深入洞中，其他人跟在身后，当巨大的石块挡住去路时，如果前方有人，就可以看见惊讶从他面上一闪而过。

这是一处山洞，与入口相似，但内中见底，并不通往别处，他找错了，挺令人意外，不过并不叫人担心，意外时有发生，于是他带人退出另找入口。当他们在山上转了一夜，又一日，找到几十个看起来很像入口的小山洞，又一次次退出，东方的天际再次出现光亮的时候，不得不确信，他们找不到入口了。

“迷路了？”他们开始难得的言语交流。

摇头。

“机巧骗过了我们的眼睛？”

摇头。

“那就是，出事了。”最后，枢渝下结论。

白樱村与外界相连的通道消失了，不是什么障眼法，而是被巨石堵住了，被堵住的通道里隐隐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魔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