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饭好了。”小女孩将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饭端上那只没有刷漆毛糙糙的木桌，桌上已经摆上炒得绿油油的菜，还有半只烤得金黄的鸭子。鸭子是罗剑今日离宫时在路上跟一个小贩买的，花了他不少铜板，那些铜板攒了很久，他却花得一点也不心疼，确切说很高兴，因为他的英儿今日要来。家里空了很久的米缸里重新有了米，那是英子带来的，虽然只在缸底铺了薄薄一层，但也够英子来吃好几回。很久不用蒙了一层灰的炉灶早被小女孩收拾干净，灶边堆上辟好的柴，堵塞的烟囱也开始冒烟，有了烟火的气息，这里看起来像极了家。
“好咧。”他一边应声一边将英子带来的柴整理好，将它们暂且堆到墙角，等吃完了再劈。他将手就着自己灰色的袍子擦了擦，这件袍子坏了几个洞，他本想着将就能穿就行，他又不是什么体面人，英子说能补，于是将她养爹的衣服拿一件给他，将这件带回去，没两天就拿回来，罗剑拿着衣服傻笑，说英子长大了，跟她母亲一样手巧。他走进门，小女孩递上拧好的帕子，那帕子干净得让他犹豫了一下，才将手再擦了擦。
他看着小女孩摆上两双筷子，又搬来木墩，心下有些酸。他的英子本来可以当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就算比不得那些世家贵女，至少不愁温饱，可以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可现在，她过早地懂事了，学会了许多她本不需要学会的东西。她比他更像一个大人般照顾他，照顾她的养父母。收养她的是户普通人家，虽能吃上白米饭，却没有余富让她可以偷懒，可以享受，她得自己干活才能让一家人，如今多加一个他，过上还算安稳的日子。虽然心酸，但他知道能再次团聚，已是上天恩赐，他很感激英子的养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英子，也没有此刻他满心欢喜地看着女儿，他们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即便他们很穷。
除了他们，也许还该感谢一个人，英子口中的“姐姐”，他也确实想当面看一看那是否是个真值得感谢的人，他向英子问起过很多回，英子却总说还不到时候。怎样才算是时候他也问过，英子只说时候到了，“姐姐”自然会出现，这让他更为疑虑与戒备，并且开始认为对方居心叵测。
吃饭的时候，他思量再三开口：“英子你每次过来都要走很远路吧？”还要过他门前那条臭烘烘的巷道。自他们父女相认后，英子依然住在她养父母家，因为他这个猪圈实在没法让小女孩睡好觉，但每隔两三天她就会来看他，给他做做饭，帮他收拾收拾屋子，如先前所说是她在照顾他。念及她辛苦，他原想将那只瘦驴子给她，但英子坚持他更需要。“您每日都要去皇宫，得留着它，我年轻，步子快，走一点路不算什么”，这是她的话。
“爹爹，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了。”小女孩夹一筷子菜放他碗里，不太富足的日子让她很懂得体贴人。
罗剑顿了顿，要说心中没有挣扎是假的，他恨不得日日都能看见闺女，但正因如此，他不能忽视她是个才八岁的小姑娘，从她养父母家到这里的路上布满了对她来说足以致命的危险。他能想象，那些她经过的草丛里、树木后隐藏着怎样贪婪的眼睛，回去的时候他可以送她，可来时，他被困在皇宫里，他的羽翼够不到这个可爱又脆弱的小女孩，而她的养父母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不可能每次都陪她来。等她到了这里，危险依然环伺，这条猪狗巷里到处都是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混混，眼冒绿光、什么都能吃得下的乞丐，一个如此可爱的小女孩只身走在其中，这种诱惑太大了，何况他们本就没什么自持力。
“爹不是说驴子。”小女孩抬头，那双扑闪的大眼睛保持了小女孩的天真，罗剑很欣慰，“爹是说，英子以后不要一个人来。”他抢在小女孩出声前补充，“没有人一起的话，就不要来。”他想说的其实是后半句，因为他们都知道，没人有那个闲工夫陪小女孩来看他这个佝偻着腰狼狈不堪的臭老头。小女孩垂下眼，罗剑赶忙解释：“不是爹爹不想见英子，爹爹是怕你一个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爹把你弄丢过一次，不想再把你弄丢，不然你娘亲会从地底爬起来抽我的。”
小女孩噗嗤笑出来：“娘亲才舍不得抽你。我知道爹爹是为我好，可我不来的话，爹爹能照顾好自己吗？我想见爹爹了，又怎么办？”
罗剑有些难过又有些好笑，连他的小乖乖都知道他照顾不好自己，自己的样子是有多狼狈与凄惨：“别担心，英子都能照顾好自己，爹爹当然也能，爹爹是大人。英子如果想爹爹的话，换爹爹去看你好不好？爹爹有小毛驴。”
小女孩高兴地点头：“爹爹真的来看我吗？那就说好了哦！”
罗剑伸出手跟她拉钩：“说好了，只要你不嫌爹爹烦，爹爹会经常去。”
“怎么会。”
父女二人高高兴兴吃完饭，小女孩收拾了，罗剑送她回家，走过脏乱的小巷、踏过满是枯草的小径，一双双眼睛在他无声的警告下退去。目送小女孩平安走进养父母的小屋，他转过身去。天已经黑了，头顶星光闪耀，佝偻的身子缓缓直起，他轻喃：“不管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我罗剑恭候。”
经历了炎炎夏日，燥热无比的夜晚终于再次变得凉爽，因为太热，不得不偃旗息鼓了一阵子的伏太妃，又开始了她热衷的奢华热闹的宴会。虽说先帝在的时候，她就奢侈张扬，但真要说起来，也并不如现在这般与长阳的命妇贵女们亲近。对命妇贵女们来说，现在这个和蔼的伏太妃比那个骄奢傲慢、眼高于顶的伏贵妃要讨人喜欢得多。当然，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她们都不敢当这个过去是宠妃，现在是皇帝母亲的女人的面说。
灯火辉煌的康宁宫中，侍女太监鱼贯出入，他们手里或抱着焦炙的烤肉、鲜美的鲙鱼或捧着冰镇过熟到金黄的木瓜、黑如珍珠的葡萄以及红如玛瑙的石榴籽。为招待这些命妇贵女，伏瑟特地命人铺上月祇进贡的精美黄金玫瑰地毯，那是她藏了很久都舍不得铺的，挂上东海郡送来被称为“美人瞳”的珍珠帘，帘子上的珍珠与普通珍珠大有不同，它们呈现一种梦幻般美丽的淡粉色，放在太阳下可见精致的白色纹理均匀遍布其中，似无数海浪，又似瞳孔纹路。据说它产于一种绚丽的海螺，每数万只才能得一颗，珍贵无比，这挂帘子实属世上仅有。她让婢女们将其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从命妇们的眼中她可以看到它的价值，她不是第一次宴请，但这些花钱如流水的女人们依然会为这独一无二的珠帘赞叹，她感到心满意足。
伏瑟坐在最上首，她的左手边是羽林军各位高官的夫人、千金，右手边则是南军八营军官的夫人与千金。自从大辰由皇帝的三皇叔摄政，原南军十六营改为八营，她虽没亲眼瞧见，也知道整合费了不少劲，人员有很大变化，有人高升，有人远调，有人贬黜，不管怎么说都比有人直接消失要好。与之相比，羽林军与西山营得到了扩充，现在三方呈鼎足之势守卫长阳，摄政王可不希望有人效仿他再来一遍长阳大乱。
伏瑟觉得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有太妃的样子，作为后宫的主人，她尽可能做到襟怀宽广，爱每一位将领如她的儿子，一视同仁理解他们的辛苦与功劳，所以她让人将请帖送到每一个叫得上名的将领府上，邀请他们的夫人小姐前来做客，不会冷落、遗漏任何一个。因为她视他们每一个，如自己的儿子。
当她们有人竟傲慢地推脱时，她这么告诉自己；当小将领粗鄙的夫人弄脏她华美的地毯时，她微笑着这么告诉自己；当她们肥胖的女儿坐坏她柔软的贵妃榻时，她依然这么告诉自己。她爱他们，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
好比现在她左手边的女子，即便手里拿着精致的团扇，依然遮不住她口中的臭味，但当她靠过来时，她还是会凑过去认真倾听，脸上挂着端庄仁爱的微笑。
她说话的时候她心里想，她的男人怎么受得了？那张嘴不会比茅坑更好了。她在心中想了无数遍喊人进来，将这群粗鄙的妇人赶出去，但其实看着下面的噪乱，她心中又是笑着的，是愉快的，应该说既烦躁又愉悦着。因为比起最开始只有几个人赴宴，她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更好，留着她们更好。
她们一起吃吃喝喝、聊那些毫无营养的话题，像市井小民一样谈论粗俗的八卦，伏瑟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加入她们，为了更有话题，她还会让檀淑出宫去搜寻低俗的笑话，装作朋友、姐妹、知心人她驾轻就熟。她从不跟她们谈论她们的男人，谈论他们又为皇帝为这个国家干了什么好事，尽了什么心力。东方永安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个丫头太自以为是，她以为她是谁，这点道理岂会不懂？正因为这些无聊的话题，来康宁宫的夫人小姐们才多起来。
“太妃，有句话妾不知当讲不当讲。”坐在她右手边的夫人凑过来悄声道。
你说得还少吗？伏瑟一边暗想，一边侧头：“您请说。”那是南军弓弩营统领张岸的夫人，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长着一双与她夫君一样狭长如老鼠般的眼睛，当它们不看人的时候像珠子咕噜乱转，看人的时候也不安分地转着，似乎总在担忧什么。她的夫君算是新贵，四年前还只是孙青营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兵，然后他在孙青的鸿门宴上亲手捅穿了他远方叔叔张黎的腰背，得来今天的一切。
“真是个有前途的孩子。”伏瑟得知时咬牙切齿地夸了一句，那可怜的张黎还出席过她儿的满月宴。
“太妃这宫中若再添一两个小娃儿就更有趣啦。”统领夫人以扇遮面。
“本宫也想啊，就盼陛下给本宫添几个孙子孙女才好耍呢，可陛下纳的那些个美人一个都不争气。”
“太妃不知，这挑儿媳妇也是很讲究的，不能光看脸皮，脸皮再好有什么用？得挑那些好生养的。”
伏瑟哀怨地叹气：“谁说不是呢，可惜那些贵女小姐们，个个都瘦得跟杆似的，路都走不稳，别提生孩子了。”
“那是太妃还没挑到好的。”
“夫人可有好姑娘引荐？”
统领夫人拿扇子点了点不远处坐着的她的女儿，那个肥得坐坏她贵妃榻的姑娘，此时嫌弃地丢开筷子，一把抓起红烧蹄髈张口就咬，光亮的油脂顺着她肥厚的嘴角流下。伏瑟赶紧移开目光，生怕自己当场吐出来。
她的母亲咯咯笑得如只偷油的小老鼠：“太妃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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