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9 章 第 329 章

当黎明前的灰暗天色中的江面升起同样灰蒙蒙的雾气，当雾气越来越浓，门板上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将半夜才陷入睡眠的董戎从酣梦中惊醒。董戎一面咒骂哪个赶着去投胎的死玩意趁他好梦来吓唬他，一面披衣下榻，满怀怒气地拉开门，他已经酝酿满口污言准备啐来人一脸，却生生叫对方的一句惊喜之言逼回去。

昏暗的光线中，他能看见温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好似随时都在防备别人的脸上写满喜悦，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让它们像针尖一样刺痛自己的耳朵。他说：“大人，江面起了大雾，能见距离不超过二百尺，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在太阳升起前，我们必须派出足够船只避过王八口的耳目，去将那些扰人的铁链割断。我们也该准备，一旦没有了横江铁链的阻拦，我方战舰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像飓风一样席卷过去！”他的眼睛像准备咬断猎物的猎狗眼一样闪烁凶光。

董戎一个激灵，顾不上穿好衣裳，快步走上甲板。水天一色，天地之间一片迷蒙，寂静无声，除了自己战船上忙碌起来的士兵弄出的声响，再无其他，好似广阔的江面只剩破浪号一艘船，往左往右皆是空空，听不见看不见与自己并列的战舰。他们如进入了神秘空间，又似安稳躲在母胎中，被羊水包裹的婴儿，与自己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呼吸。

如温云所说这的确是大好机会，是老天赐下最好的礼物。他急忙吩咐：“快，传令各船，放下赤马，带上你们那些该死的锤子、锯子，铁钳、匕首，随便什么，该死地赶紧出发！其他人备战，去把那些还在被子里的懒虫揪起来，醒不来的直接丢江里喂鱼！该死的，快点，我们得动起来，赶紧动起来！”他的声音激动到颤抖，手掌不由自主不住摩挲，“等等！”他揪住被他的颤栗感染，涨红脸的传令兵，“叫那些蠢蛋们给我安静点，没错，要既快又静，像偷油的老鼠一样夹起每个人的尾巴！要是被我发现谁弄出大动静，老子就剥了他的皮去蒙鼓，让他叫一辈子！”传令兵急忙应声，迈开步子飞奔而去。

董戎与温云立在船头眺望茫茫江面，他看不见敌人，敌人也看不见他，这浓浓的江雾是最好的掩饰。脚下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然后越来越细密，更多的脚步声加入其中，汇成悦耳的乐曲，接着车轮的咯吱声、铁甲摩擦的声音、磨刀石轻轻磨过刀剑的声音从四面响起，杂乱而拘谨。很好一切都已醒来，一切都在进行中，而每个人都谨守命令，没有弄出能打破江面弥漫的诡异静谧的声响。

他在冰凉的江雾中等待，他不喜欢等待，尤其是大战前的等待，它们往往伴随啃噬心扉的煎熬，所以他尽量让接下来会发生的场面充斥自己脑海。浓雾来得虽突然，但即来之战却并非突然，为此他已经准备好几日，从对岸退回来就一直在准备，所以他相信等过了这段难熬的等待，他的舰队就可以猛虎一般扑向对岸，破浪号下巨大坚硬的撞锤会第一个撕裂敌人的肚腹，他渴血的长矛将无情贯穿敌人的胸膛，然后他手下最勇猛的士兵将如潮水卷上敌舰，卷上对岸，淹没一切抵抗！以鲜血与哀嚎来慰藉数日的蛰伏。

在等待中，浓雾变得更白，远处变得更亮，天快要亮了，再快些！他在心中呐喊，左右脚不自觉轮番点地，他仍在甲板，却已变换过一轮又一轮姿势。终于在无声的焦虑与期盼中，有人跑上甲板，他不确定是斥候还是去割断铁链的人回来了。对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疾跑，面色通红，或许还流了不少汗，因为头盔两侧有些破旧的护颊卷布紧紧黏在他的脸颊与脖子上。

来人扑通在他面前跪下，他是带来的应该是好消息，可他的脸色看上去却不是那么回事。董戎的脸跟着沉下来，问：“何事快说！”

小伙子急促地吸了口气，吞咽一下口水道：“禀，禀将军，前，前方出现了很多小型艨冲，趁大雾靠近，发现时已经不过百尺，但船上无人，邹将军命我特来请示如何处置。”邹进是他的前锋将领之一。

此话大出董戎与温云意料，温云急问：“无人的艨冲？”

“是，它们越来越靠近，少许已进入我军阵列。”

温云脸色一变，再问：“船上可有其他？”

董戎立马领会，不管什么，这必定是敌人耍的把戏，于是他让温云去传令其他船只，严阵以待，不可掉以轻心，又命令年轻人：“去叫你们邹将军捕一只艨冲，本将就来，本将倒要看看那群狡诈南人肚子里装的什么坏水！”

温云与传讯兵分头而去，董戎略一停顿亦走下甲板。泊在岸边的时候，各艘指挥船之间本以铁链、踏板相连，来往便捷，但赤马放下去后，各船备战，为防敌人火攻，踏板与铁链皆已收起。是以，此刻，董戎需得乘走舸前去在自己的破浪号左前方三百码处的迎风号。

迎风号乃邹进的战舰，亦是前锋军的指挥舰，是一艘两层大船，一层甲板出水高约三丈，整个船体高约七八丈，在一众艨冲斗舰间是个惹眼的大家伙。当他靠近，船上的嘈杂声传来，再靠近一些，便能看见船侧降下两艘小船，其上载着备有钩爪与绳索，奉命前去捕获敌方艨冲的勇士。目光越过大小船只，往南投去，一片朦胧中他甚至能看见正随波靠近的神秘船只。它似乎静止不动，不会造成任何危险，董戎知道那是错觉，因为水波往北。它们何时出现，何时飘来，装载了什么，眼下还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不是废船。

很快迎风号为他降下绳索，当他的手触碰到绳索的时候，一声号角忽然打破静谧，穿透迷雾直扑耳际，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大江上骤然响起连绵号角。随即本方阵列亦以号角以应，这是迎战的信号！一时四面八方尽是尖锐又凄哀的呜呜呜声，振聋发聩，连江水也被惊扰，水波愈发汹涌起来。

他抬头，高处的甲板上人影攒动，仿佛烛光投射在墙上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手舞足蹈。“敌人来犯，迎战！迎战！”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呼喊在空中飘荡，从这船传到那船，从前方传往后方，传到更远的地方。迎风号庞大的身躯发出咯吱声，如同老妪的呻#吟，它在移动，然而它并不老，相反它强壮勇猛。

船底兴起的水波让走舸高低起伏、摇摇晃晃，跟随董戎前来的侍从紧张道：“将军？”

“立刻返回破浪号。”一瞬的惊讶与疑惑后，董戎果断下令，若连这点应付紧急状况的镇定都没有，他就不配领军数万。

待他登上破浪号，温云已在等待，他面色平静，显然已经弄清楚状况，在等待他的主帅归来。一见到他，他便快步上前：“前去割铁链的人已经返回，相信您已经知晓原因，他们离开了王八口，正全速向我方进军。斥候回报，分左中右三方，应是想包围我们，大小战船总计约一千余艘。”

他将董戎的披风与佩刀递来，董戎接过，系好腥红但此刻呈现暗红的披风，插好佩刀，再从旁边士兵手中拿过一杆长矛，登上舷首甲板，振臂高呼：“全军听命！迎战！”他身后早已准备好的号兵举起比他手臂还长的兽角，仰天吹响。粗大坚硬的兽角发出高亢凌厉、破云穿雾的呼号，三层甲板上的巨大牛皮战鼓同时被敲响，传递战令。不用看也知道，在它旁边执旗官一定正奋力挥舞比他屋里屏风还大的战旗，即便浓雾之中其他船只看不见，执旗官也不会有丝毫懈怠。

破浪号加速行驶起来，首尾的投石机也已调整好角度，两侧堆满投抛物，仍有人不断送来，士兵给弹袋装好投抛物，根据战况需要，可以是石头，可以是装满膏油的燃烧桶，甚至可以是人。除此之外，后勤士卒将弓箭分发到弓箭手手中，将长矛长*枪送给女墙、战格中待命的士兵。董戎很满意，在敌人突袭之际，他们依旧能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又迅捷地行动着，这是取得胜利的先决条件。

冰凉的水气撞上脸面，浓雾似乎退去些，他能看见破浪号两侧，艨冲与斗舰先一步飞速窜出。它们轻巧迅捷，是水上攻击的利器，亦是主力战船，就是南阳，也多以艨冲斗舰以及两层船等中型战船为主。他非是第一次与南阳水师交手，对敌方颇有几分了解，是以李穆任命他为此战主帅。

以破浪号的速度很快敌方战船就会出现在自己眼帘，果然不过半炷香时间，前方第一线的船只已与敌兵相接，厮杀声混杂兵器交击的声响传来，再过半炷香破浪号便进入敌方箭矢与投石机射程。

漫天箭雨裹挟大小不一的石块从头顶飞过，或在船侧掉落，董戎握紧手中长矛，默念：“来吧，本将的对手，别再躲藏，赶紧出现！”他不知南阳本次主战的是谁，但无疑自己的长矛会戳破他的脑袋。

他热血沸腾、斗志昂扬，目光急切地穿过敌我双方的战船，在石块溅起的水浪、燃烧桶引起的浓烟与无数被砸起的艨冲碎片中睃巡，寻找自己的对手，敌方的主帅。

身边投石机发出粗嘎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挥舞它粗笨的长臂，将能破坏敌船的石块投出，稍远一点的地方，己方船只被砸中，龙骨断裂，木屑乱飞，船上士兵惊叫着滚落水中。更远的地方不乏被燃烧桶击中的，火焰迅速在木甲板上蔓延，幸运一点的在情势不可收拾之前将火扑灭。不幸的，灭火已属妄谈，火焰将整艘船吞没，被火舌舔到衣角的人尖叫着跳入江中。

虽然激烈，但形势尚在掌控。

忽然有人大喝：“快看江面。”董戎收回热切的目光，将之投向破浪号下方的水面。因为迎战，整个战队驶入江心，而被他们忽略的先前趁雾飘来的神秘艨冲已经遍布他们的阵列，并在他们没有发觉的时候沉入江中，只留尖角露在水上。

天已大亮，白雾渐散，趴在船舷，他们能够看清，那些沉没的船只周围，可怕的黑色正在蔓延，像一滴滴落在江面，不断晕染的墨汁。墨汁反射洒落的阳光，在众人眼前呈现薄薄的红黄橙绿色彩，不祥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