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3 章 第 333 章

烛火在黄色的泥墙上投下纤长的影子，随风摆动，好似魇魔狂舞。没有漆面的桌子两端各坐着一个人，他们一人垂首，一人望着对面的人；一人沧桑好似末路的蜡烛，一人充满活力，眉眼流淌生命的芬芳；一人睿智地思索，一人热切地期盼，他们看起来千差万别，沉默是唯一的共同点。

还是东方永安先开口了：“你拒绝的理由我明白，先不说李穆现今手中握有的千军万马，光是长阳，大半的守卫军都在手中，想要与摄政王的势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四年前长阳的火以及长久的蛰伏让你变得谨慎，当然谨慎是好事，这是攸关性命之事，我们都应该谨慎。但是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千载难逢，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错过这次，大辰就将完全属于摄政王。也许你不会在乎大辰属于谁，人们也不会在乎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谁，但是想一想李穆会将大辰带向何方吧。”

罗剑抬头，烛火衬得他的瞳仁越发黑沉：“你倒是说说会带向何方？”

东方永安微笑：“这你比我清楚，但既然你想听，我说一说也无妨。李穆此次南下已经说明了他的最终目的，不论成败，这都只会是开始。”

“有什么不对？”

东方永安站起身慢踱两步，门边松木打造如枯树枝扭曲向上的灯台上挂着的铁罩灯，将她的身形拉长投在对面的黄泥墙上，与桌上烛火的影子融成一片：“据闻这片大陆之前是一个整体，北辰与南阳分开不过两三百年。这两三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人习惯了分别，有人对过去念念不忘，前者想要的是安稳的生活，后者想要找回离散的兄弟姐妹。于前者来说，他们已经是两个国家的人，而于后者来说，他们始终来自共同的祖先，同根所出。今日我不是要论谁对谁错，我想和平的说辞也打动不了想要再现这片大陆荣光的人，这样的人北辰有，南阳必定也有，我不妨直说，我理解，甚至赞同他们。”

“你能理解？”罗剑的目光中满是怀疑。

“不错，换做是我，我也会寻求找回失落的荣光，但不是现在。请您想一想，现在的南阳，有繁荣坚固的城池，有强大的水师，它的掌舵者不说贤明至少坚定有力，它的子民不说幸福安乐，至少拥有希望，希望让他们对未来保有向往，希望让他们在敌人来到时会奋起抵抗，即便那个‘敌人’自认是他们的兄弟。它与它的北辰兄弟一样，扬起孔武有力的臂膀，警惕地望着对方，谁也不能轻易让谁倒下。如果相向而行的道路染上太多鲜血，它将变得崎岖艰难，仇恨会让相向而行变成背道而驰。”

“战争总是染满鲜血。”

“等，等待，天时地利人和，水到渠成会减少鲜血。在那之前，大辰必须更团结、更强大，悬殊的力量才能帮助人们做出聪明的选择。”

罗剑点头：“这点我赞同。但，如何摄政王就做不到？”

“死去的太叔公都比你我更了解他，摄政王坚定、勇武，他的优点会让他不断向前、失败、再向前，穷兵黩武，直至将大辰带入深渊。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找回离散的兄弟，让碎裂的镜子重新合二为一这种事也可以由南阳皇帝来做。”

罗剑看着她的眼光明灭，如她所愿吐出一句：“自然不可以！”

“所以你得帮助陛下，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我没有选择，你看到了，我只个苍老佝偻无能的老头子，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巡防营统领。没有人会听一个没用的老头子聒噪。”

东方永安重新在他对面坐下：“如果你只是个无用的老头子，太叔公为何指引我等来找你？如果您只是无用老头，您不会在这臭烘烘的地方蛰伏四、五年之久，您心有不甘，您在等待时机。”

罗剑嗤笑：“你管这叫蛰伏？”

“不是吗？”琉璃的眼中并无丝毫游移不定。罗剑抿唇不语，东方永安不再等待，她再次起身，却是准备离开：“不会再有机会，如果您还是想不明白，我很遗憾。大辰，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大辰，更不是我的大辰。”

她走到门边，罗剑叫住她：“不提前线的兵力，就说长阳，李穆掌握着南军不说全部，至少六营；除此之外，还有右巡防营、西山大营、冬丽山与直隶驻军。陛下手中有什么？”东方永安注意到他未提左巡防营：“很好，看来我们手中不是一无所有。”

罗剑知她所言：“但是，不够。”

“所以来请教您。”

“我们需要太和城守军。”太和城是长阳南下的第一座大城池，依偎在其北侧的春明城与之相比犹如婴儿比之壮汉。若只论位置，春明城是南下第一城，然而太和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要塞、堡垒，守护长阳的南面屏障，它位于河州与直隶的交界。“太和常驻兵马八万，可以牵制直隶。驻军统领费中谷与李穆素有旧怨，可以争取。陛下可派……”东方永安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看他，“算了，我与费中谷有几分交情，可以一试。”

“有劳。”太叔简果然早有预料，不会给一个无用的名字。东方永安不禁好奇，这一卷以争夺为主旋律的画卷上他还留下了什么样的伏笔。

李穆南下后，摄政王府便闭门谢客，长阳事务交由常昇统筹。阳光照得王府漆黑的大门、廊柱更如能噬人心魂的深渊，照得檐下的烫金大字炽热滚烫。今日，安静的王府迎来令人意外的稀客。金色的銮舆在王府前停下，小厮吓得连滚带爬从偏门跑入内禀报，很快，王府中门大开，管家仆从们分列两队匆忙而出，待要叩拜高呼被李明易阻止：“行了，朕只是来看一看皇叔，别搞那么大阵仗。”他示意高顺起身，不等他引领，径自大步跨入，高顺赶忙跟上。

他跟在皇帝身边支支吾吾、犹犹豫豫：“七王爷知晓陛下来看他，必定很高兴。我们王爷吩咐我等好生照看七王爷，我等尽心竭力，不敢懈怠。”

李明易脚步不停：“你们照顾你们的，我看我的。”

“可是……可是七王爷近来身上不大好，恐不能来见陛下。”

“说什么呢？皇叔是长辈，自然是朕去见他。”

“可……”高顺一会儿在李明易身侧，一会儿又跑到前头，跑在前头却又不敢真拦皇帝，“七王爷久病之人，怕惊扰了陛下。”

李明易一把将他推开：“你区区一个管家，敢说七皇叔是久病之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赶紧滚开，再废话，朕叫人堵了你的嘴。”高顺乖顺退到一边：“小人不是，也不敢阻拦陛下见自己的皇叔，还请陛下先在翡翠阁稍作歇息，小人这就去请七王爷。”

小厮领李明易前去翡翠阁。翡翠阁在后院，临水而建，后倚四十尺高假山，旁边一条人造小瀑布飞跃而下，流入前头的碧水。全阁由翠碧的竹子搭成，外围爬满常春藤，阁内轻纱缭绕，熏香四溢，分为三间，一间琴室、一间书室，一间小憩之所。李明易看着屋内简单却高雅的陈设，整个翡翠阁中隐藏的精巧心思，不难猜出这是专门给李芳一建的，不由暗叹，李穆大概将所有的人伦之情都给了他这个七叔。

侍女们送上馨香的茶、甘甜的果脯，不一会儿，高顺亲自搀扶李芳一过来。李明易起身迎上去，他的七叔与印象中大不相同，原本一丝不苟扎起的乌亮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甚至他的穿着也很随意，曾经清瘦却矍铄，总是意气风发，饱受猜疑却依然神采奕奕的大云王早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随意、慵懒，甚至满身缠绕颓丧气息的眼前人。

李明易暗想，他不是大云王了，他只是一个枯瘦的普通人。手下的手臂似乎只剩皮骨，摸不出半点血肉，他的脸颊蜡黄凹陷，双眼无神，他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他几乎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皇叔。”他尝试着轻唤一声，半晌李芳一的眼珠才动了一下。

他们将他搀扶到燃上炭火的暖阁中，侍女送来厚厚的垫子，高顺在竹塌上铺上一层又一层，最后再铺一张柔软的白狐皮才让他躺下，李明易替他盖上毛茸茸厚实的大氅。做这些的时候，他们没人说话，暖阁里寂静得让人哀伤。

他的呼吸太浅了，李明易心想，浅得他几乎听不到，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能让朕与皇叔单独待会儿吗？”

高顺道了句：“王爷精神头不好，说不了多会儿话。”

“朕知道。”高顺退出去后，他握起李芳一只剩骨头的手，“七叔，易儿来看您了。看看我，认得出吗？”

李芳一缓慢侧头，看了他许久，轻轻叹道：“你来啦？”他的声音凉得让李明易心颤。

“朕给您带了些补药，有……”他的声音哽住，有人参、有雪莲，它们都是最名贵的药，可是有什么用呢？眼前的人用不上，这是件多叫人难过的事，李穆替他所求的药，比他带的更好、更多、更周全，可依然无法让他的枯骨上生出血肉。迦兰叶，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养分，吞噬着他的命。

他顿了顿，轻柔道：“总之，它们会让您好起来的。”谎言，骗人骗己的谎言，他忽然想，李穆也会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吗？说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也像他现在这样悲凉难过？不，他应该比自己更痛，是他，让李芳一变成了这个样子。打着爱的名义，将他推向腐败与死亡。

他意识到来找李芳一是个错误，他不能给自己建议，于是他不再开口。然而李芳一却开口了：“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我只是来看您。”

“前线，陷入了，水与火，不是吗？”他的声音微弱而艰涩，好似下一瞬就会断气。李明易惊异地看着他，他知道，他竟然知道。“我清醒的，时候，高顺，会陪我说，说话。”李芳一道，“你，需要什么？说吧，孩子。”

“前线需要支援，我们需要更好的铠甲、更好的枪戟矛戈。我听闻，您的大云军装备过比羽林军更精良的铠甲。”

“铠甲……”李芳一的眼睛浑浊，似乎一时不能理解，李明易耐心等待。良久他点头：“是的，铠甲，船上不需要，但登陆战，需要。”他伸手指了指竹塌旁边的柜子，李明易赶忙拉开青色的柜门，从中翻出一只漆盒，“在里面，都在里面，拿，拿去吧。”

李明易急忙打开，欣喜地发现一叠绘着铠甲与兵器细节的图谱，铠甲叫“光明铠”，兵器叫“天机弩”。“我就知道，您一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

“易，听我，说……”李芳一细得好似轻轻一折就会断的手臂颤巍巍抬起。忽然他剧烈咳嗽，呼吸急促起来，紧接着手开始大幅度颤动，然后是肩膀，然后是腿，他整个人痉挛起来。嘴唇、发丝无一不在狂乱地颤栗，身下的竹塌也被震得咯吱响，好像随时都会碎裂。“给我，我要，要……”

高顺带着婢女及时冲进来，众人按住痉挛的李芳一，高顺与另一名穿着高级些的婢女点燃琉璃盖上的迦兰叶，送到他鼻端。

随着白烟升起，狂躁的人渐渐安静。

迦兰叶，这就是迦兰叶，李明易在一旁痴痴看着，胸腔里升起一丝疼痛，他知道陶苗给他的镇痛药剂里掺杂了这玩意。是否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如此模样，是否他就是他的未来？这念头让他惊恐，等与李穆之间有个结果，等他将朝臣、兵马与百姓，将大辰真正掌握在手中，他一定要彻底禁了这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