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中谷张开手臂，任由婢女替系上他封带，套上外袍，那是件灰色的袍子，他本不喜明丽的颜色，值此举国哀痛的大悲之时，更是见不得亮丽色彩，于是他叫人将屋子里红色、蓝色、黄色的物件全部拿走，换上灰色、黑色、白色，只有单调暗沉的色彩才能代表他心中的万分之一悲痛。
“司天台已经择定日子。”皇帝与太妃出殡的日子，他哀伤地想。他年轻却可怜的陛下，原本应该在他的辅佐之下开创一代盛世，谁能料到竟英年早逝。太医验出皇帝是被人毒害，于是满心愤怒的他下令发出缉拿令，举国搜捕那个胆敢谋害皇帝的可恨女人。有人说不关定安郡主的事，皇帝中毒已久，无论如何作为皇帝最后一段路的见证者，她不该逃跑，还带走不该带走的人。如果她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就该出面对质，他的谋士已经等不及与她面对面。他对他们之间的旧怨不甚了解，但作为主公有必要满足自己谋士的请求，况且他的谋士提出的某个假定让他不得不在意。他说，万江之上让北辰与南阳一同震惊了的“烟花”极有可能与那女人有关，对此，他不是十分相信，如果对方手里真的握有“烟花”，又为何要逃？但他的谋士既如此说，想必有缘由，多番考量后他听从赵无名的提议发下了缉拿令。
“司天台请示太妃入葬规制。”赵无名道。
费中谷沉默片刻，司天台会有这一请是因为他提过一嘴要替太妃圆满心愿，以太后之仪下葬。想起那个女人，他亦颇有感慨。早听闻那是个在先帝时期张扬跋扈、不肯安分守己，先帝死后又不甘寂寞的女人，回到长阳后偶尔见过一两面，只觉虽已不惑之年却仍风韵犹存，有一双精明的眼，身边那些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与之相比竟多有不及，年轻的女孩们是纯洁的雏菊，她则是雏菊丛中的牡丹，艳压群芳。然而让他记住的不是她的艳丽与风韵，反是最后一面，她的怆然，怆然中的淡漠。
当他带人冲进宸元殿的时候，他以为会看见太妃痛哭，或者歇斯底里的大骂，他预想过，如果她挣扎，自己是该让人拿匕首割断她的喉咙、让人灌下毒酒还是用白绫缠住她的脖子，他不想如此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为。皇帝死了，安静地躺在她身后的御塌上，她也该跟随她的爱儿一起去。
太妃没有让他为难，她坐在塌边跟他说了会儿话，血从嘴角流下来，她也没有停。她说：千万千万别太高兴，别像她一样，以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老天总有出人意料的安排。“别安心，没到安心的时候。”吐出一大口血后她淡淡笑起来，“会回来的。”
他问：“谁？”
她回过身轻抚自己爱儿的鬓发：“那些该回来的人，属于这里的人。费大人，相信我，你与我，我们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握得再紧，再害怕失去，总有一天都会失去。别害怕，我的好大人，你瞧，我在笑，失去的时候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痛。”她闭上眼时好似如释重负叹了口气，她的话他自然不信，但仍愿意成全她的体面。
听说这个女人汲汲营营想要太后之尊，可李穆偏不给她。“给她太后之尊。”费中谷如此吩咐，毕竟自己比李穆仁慈太多。
“大人真是好心。”
“有别的消息吗？”皇帝与太后出殡是大事没错，但他有更加需要关心的事。
赵无名回：“还没有消息，但不论何等消息，大人都该早做准备。”
他说得对，费中谷想，即便有消息多半也不是好消息。自他入主中正堂，便让人广发信函，他得让天下知晓皇帝病逝，太后悲痛难抑追随而去，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举国哀痛之际，他不得不协助新的太后辅佐新帝登基。他的哀痛需要让天下知晓，同时他的责任与不得已的难处也得让天下知晓，特别是青州与大云山。他一连派出了三队使臣分别前往那两处，如果他们想要回来吊唁自己的兄弟，他敞开大门欢迎。
但他同时得做好另一种准备，如果陛下的兄弟决定不是带小队人马来吊唁，而是坚持带过多人马，那就不得不以城墙、弓*弩与刀剑来招呼他们。这有很大可能，对于他们的选择他不抱希望，早在李穆当上摄政王的时候，大云王李明武便纠结了一支军队，在皇帝发出一道又一道诏令前已经走到玉凉关。玉凉关守将蒋德维拦住了他，皇位上坐着的又是他兄弟，而今，大云王会不会买他尚在襁褓中小侄子的账很难说。但好在之前李穆已经削弱大云山兵力，青州王比他北边的兄弟脾气好多了，青州也没有兵力聚集的预兆，如此要挡住两位王爷并非不可能，只要他抓牢手中的几把剑。
想到那几把剑，他让婢女加快动作：“走，我们去见一见直隶三位贵客。”
从崔是阵营倒戈的那三人依然被招待在客栈里。费中谷带一队人马前往客栈，客栈被包下，除了他的三位贵客，一个人也没有。他在伐笱与赵无名的陪同下，踏上客栈棕色旋转的木梯。三人已经在二层大厅里等候。大厅的地面上铺着价值不菲的地毯，中间放一只半人高的三脚铜香炉，里面燃着珍贵的深海人鱼香。区区一个客栈自然没有那种东西，这些都是费中谷授意，他答应过要让客人们尽可能舒心快乐。三人坐在两侧，手捧上好的青州瓷茶盏。如果青州王翻脸，以后连青州瓷都得放弃，费中谷暗暗惋惜。身后站着面容姣好的美人，替他们捏肩，跟前跪着身材火辣的婢女替他们捶腿，从三人表情，他就知道他们对此十分满意。
多可爱的姑娘，他挥手让她们退下，女孩们便垂着头安静离开。
“老兄你来啦？”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的人打招呼，原本满脸杂乱沧桑、藏污纳垢的胡须已经被修理整齐。看见费中谷，他站起身，迎过来熟稔地揽住他肩头。
费中谷不算矮，但对方仍比他高出一个头，身量也比穿铠甲的他更宽更厚。人称粗犷的贾奎，他想，至少这个名字没错。
粗犷的贾奎带着他经过细瘦不作声的王元、胆小没主见的平随，在主位上坐下。
“今日来是有些事不得不与三位商议。”
贾奎豪放一摆手：“尽管说，哎，说真的，你早该来了，再不来我们三就要在这儿发霉了。”其余两人与伐笱、赵无名皆笑起来。
“贾统领爽快，那费某就开门见山。”费中谷轻捋胡须，缓慢道来。等他语毕，厅中静默须臾陡然暴起一声怒喝：“呔！你拿我哥儿三当傻子？拿几个不痛不痒的闲职就想换咱手中的兵？天下有这等买卖？老王你听过？”王元似还沉浸在费中谷方才的话中没有回应，他又问平随，平随嗯嗯咿咿点头又摇头，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贾奎回望费中谷，怒目圆瞪：“老贾虽不是聪明人，但谁要想欺骗咱没门！我要见太后！”
“费某不是白要诸位的兵，城中最繁华地段已经准备好三座大宅子，家居仆人甚至美妾一应俱全，只要三位点头即可入住，如若三位不满还可另辟他地，看上哪块辟哪块，除此外，答应三位的金银珠宝，三倍！三倍给老弟们寥作小用钱。三位拿着令人羡慕的俸禄在长阳尽享生活之美好不好吗？”
“你要的可是咱手里的兵！咱手里除了兵没别的，就靠他们过日子，你想用那点银子跟女人就换走咱的命？想得美！告诉你，老子可不傻，握着那些兵，老子才有花不完的银子，睡不完的女人！”说着他起身，“要么让咱见太后，封咱一个直隶兵马总督，那缺不是还没人顶上？要么，咱现在就回直隶，咱乐意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费中谷亦起身：“老弟何苦为难我？此事没得商量？”
王元与平随亦起身抱拳：“蒙费大人厚爱，长阳虽好，我等住不惯，告辞。”话音刚落，一道人影暴起，掠过他们眼前，紧接着高大粗犷的贾奎跪倒下去，他甚至没来得及惊呼，从背后袭击他的人已经将戳入他宽阔后背的刀抽出，一脚踏上大个头的肩膀，将刀一下又一下砍向他的脖子。他砍得专心致志，好似菜市场的肉贩子在剁砧板上的肉，可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落刀丝毫没有精准可言。第一下，刀落在脖子下方的肌肉上，第二下砍对了地方，颈椎发出咔嚓断裂的声音，第三下又所去甚远，削下了半颗脑袋……当他终于将贾奎脑袋砍下，鲜血已经溅了他满脸满身又将大块地毯染红。
“抱歉，让两位久等了。”伐笱回头给呆若木鸡的两人一个“友好”的微笑。
血从王元与平随的眉梢眼睛上滴落，两人却僵硬如石雕。
背后费中谷声音一如之前平和仁慈：“接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事情了，两位请坐。其实费某所求不多，只是希望费某手下将领能有幸替两位跑一趟，两位手书一封附上统领印便可让那些在城外风餐露宿的可怜孩子们早点回家。”
从客栈出来，他感觉神清气爽，连天也明朗几分，街道上已经看不到尸体、血迹，堆积的杂物一点点被清理，损坏的房屋也逐渐修好。他不知道这座城池从五年前那场大火中重生时是什么样子，但新始的感觉真好。当李穆踏过灰烬，走在新的街道上时是否也如这般愉悦？而今，被赶出长阳，狼狈逃窜又是何种心情？他询问赵无名，可惜仍然没有叛逆的行踪。
“张岸让人送来请柬，请大人一会，如何回复？”
“张岸？”他记得那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太和军接管皇宫、接管长阳的时候第一个表示支持，为此他让他保有弓*弩营，当然那是不够的，不过现在他还没想好给他什么头衔，于是不打算赴会，“让毕仇带点礼物过去。”毕仇与伐笱，一个稳得让人放心，一个疯得让人喜悦，都是值得倚重之人。“咱们今晚去见他，老夫顽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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