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0 章 第 380 章

晦暗的火光之下，老人的脸、小孩的脸，男人的脸、女人的脸，有的带着勉强的笑意，有的眼角挂泪，有的目光呆滞，而有的双眼通红，满是愤怒。东方永安的目光从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那张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的脸上，原本浅浅的皱纹变成深深的沟壑，原本乌黑的头发竟已两鬓灰白，她没记错的话，村长才只是中年而已，现在他看起来有七八十岁。

“叔！”狐耳跪倒下去，一把抱住坐在石墩上发呆的人，他的哭声引得其他人又哭起来，幽微的啜泣在凄冷的石洞里回荡。

安陵将东方永安拉到一边：“你来就好了，现在怎么办？”是采娘将东方永安带过来，一路上将发生何事细细说与她听。原来安陵收到讯息返回丰城与他们会合，等了数日不见东方永安一行回转，众人一商议，便由身手好的安陵与采娘到边境村庄来寻找。她们找到时，东方永安已与李明珏、狐耳离开，又因为官署巡查，枢渝也带着孩子遁入山中暂避。她们本不欲逗留，村民盛情相邀，思及东方永安摘得坠星草就会回村子，于是两人留下等待。不想就是那时遇上祸事。

那日一早，她们入山林去看孩子，原定午间回来，因天色不好，早回了一个时辰。不成想，因为这一个时辰，她们恰赶上一场疯狂的屠杀，也因为这一个时辰，两百人的村子得留半数撤出。

“自我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猖獗、毫无人性的匪徒！当时安姑娘就将剑握得咯吱响。”采娘的声音平稳，已不见当时的愤怒，只余悲凉，但东方永安却能想象出那时场面的惨烈。村子里倒塌的房屋、遍地狼藉、残破的尸体与染红的土地，每一样都是无声的控诉，控诉歹人凶残，控诉天不仁降乱离。“那日的安姑娘就像大槐树下的你，我也是那日确信你们是名副其实的主仆，然而，我并不想以那样的方式认识她。”

他们带着村民撤入山中，躲在山洞里，之后几日匪徒仍在村中徘徊，是以也没能给死去的人殓葬，只由采娘时不时到村子附近探看，以免东方永安一行不明就里撞上徘徊的土匪，哪知他们还就真撞上了，不过幸好只是一小队，采娘赶到时，那一小队已经横七竖八倒落泥土，采娘大感出了口恶气。

“之后……”东方永安本想问之后官署之人可曾来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不用问也知必然没来过，否则不会没有消息传出，县城等候的枢渝也不会不知村子遭遇，毫无提及。她转而问：“被抓走的有多少？”

“几个村子加起来怎么说也有百来人。”后来他们才知遭遇劫村屠杀的不止野果村。邻近的几个村子都没能幸免，土匪们不但杀人掠货还将稍有姿色的少妇、姑娘抢走。

“这群土匪也太嚣张！”东方永安一拳砸在石壁上，“村长可有说法？”

采娘摇头，叹息一声：“野果村的村长你瞧见了，他们家只他一个活下来，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孩子、兄弟、侄女，或许也失去了他的魂魄，只留下一个一夜白头的苍老躯壳。要他带领大家太为难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责任、振作，他需要的是安慰、是他的家人。”

东方永安回看依旧呆若木偶的村长，眼神一软：“我们走的时候，也不过就旬日之前，他笑得那么高兴、真诚，拍着胸脯说，摘了坠星草还回到村子里来。说，放心去，小星星有他内人照看，孩子不认生，可喜欢他内人了。说，篝火宴上的羊腿没吃完，他藏了一块，等李明珏再与他喝酒……”东方永安的声音戛然而止，背过身去，将自己脸藏进阴影里。

半晌，她再度开口：“其他村子？”

“自从在山里遇上，大家便躲到一起。白毛村在左边那些山洞，山歌村在右边山洞。”白毛村人头发早白，因而叫白毛村，山歌村男女喜爱对歌，是以叫山歌村，这两座村子毗邻野果村，此次一起遭了殃。“山歌村的村长已死，白毛村的村长不比这位幸运，两村生还共计一百五六十人。”

东方永安思忖片刻：“走，我们去见一见白毛村村长。”

出了此间山洞，采娘带她沿一条往左的杂草小径先是向下走了百来步，接着又向上走了百来步，最后在一棵树干上做了标记的数丈高青松下停住，拨开枯黄的草丛，一个被石板封住的石洞出现在眼前。采娘过去先缓叩三下，然后快速叩两下，最后再三下，石板门滑开。显然她不是第一次来，开门的人见了她，紧绷的面色松缓，在采娘道出来意后，将她们让进去。

“村长可有好些？”采娘问。

守门人回：“近日能进些米汤了。”

这里山洞的情形与野果村相差无几，都是天然形成的洞穴，粗陋简单，除了石头泥土别无其他。村民住进来后，给石洞加了石板门，在墙壁上凿了坑洞，放置油灯火把。起初，几十人挤在一个山洞，战战兢兢，日夜不敢睡，累了就蹲在地上或靠在石壁上，后来找到其他山洞，好歹多了几处藏身之地，其余人搬走，原先的小洞就留给村长与他的家人。村长老妻去山里抱了些枯草回来，铺上几个草铺，再之后，有大胆的回村子，替他们带来些许瓢盆瓦罐，山洞里才有了人气。

他们进入时，村长躺在草铺上，逃离时，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摔伤了腿，他的老妻守在旁边，三四个娃儿在山洞肚子的空地上玩耍。

守门人向老妇人招呼一声，两人带着娃儿出去，留采娘与东方永安。见老人挣扎起身，采娘出声制止：“您身有不便，躺着说话就好。”她环视一周，发现一只小木墩搬到草铺边，让东方永安坐下，自己立在一旁，“我家小姐要来看您。”

“你家小姐……我知道，知道……”老人颤巍巍躺下，连道几个知道，“隔壁小伙子兴冲冲跑来，说有位女侠很是厉害，一人就将整整一队匪贼杀了。全杀了，杀了好！”老人忽地躺下浑浊眼泪，“我替老二、老三，他伯、他婶，瓜婆、鸭伯……替死去的人谢谢你。谢你给他们报仇，谢你让他们瞑目……我是个没用的人，不能替他们报仇，没用啊……”老人情绪激动，嚎啕哭起来，叫东方永安眼眶发热，采娘亦转过身去。

两人默不作声，待老人泄尽胸腔悲愤方才问道：“今日来有些事还需与村长相商。”

老人抹去眼泪：“之前我听采姑娘提起过，是为那被捉去的百名壮丁与女子？”那群土匪突然来袭，二话不说就在村子里大开杀戒，杀人越货，村民措手不及，死伤大半。待得脱出，一面替死去之人哀伤，一面寻找栖身之地，却又发现被捉走许多，三村碰头，粗略估算，有百十来人，多是貌美妇人、少女，亦有壮丁。女人被分给寨子土匪，壮丁充当苦力，也有威逼利诱下加入寨子，落草为寇的，过去偶有发生土匪劫掠，这是老规矩。要说急，当然急，说恨，自然恨，只不过一来以往任何一次都不比此次，官署剿匪耗时费力还没效果，山寨与村庄、官府也就达成一种微妙平衡。二来，没有官署兵力，村庄自保尚且不容易，又哪来多余心力去救人？是以再急再恨也拿土匪没有办法，过后，日子还得照旧。

但这次大不相同，这群土匪将凶残本性展露无疑，三座村子竟是血流成河，一夕空村。幸存之人个个咬牙切齿，若不是家人拦着，年轻人便要杀去匪寨。

采娘提出她家小姐有意救人，村长自然感激，然对方不过一介女子，又只身而来，要说他对救人抱有大希望，那是假的。

“小姐有什么问题，请问，老朽知无不言。”

“小姐不必，老人家请叫我东方永安。”东方永安略一思忖道，“老人家对这群匪贼知道多少？”

村长坐起身，拿起床头木几上一根竹管烟杆子，掰下一块烟叶饼。第一次在边境之地看见烟杆子的时候，东方永安尚有些意外，因为大辰腹地并未有烟草流行，问过之后得知，烟草由野果村传开，而据闻野果村的烟草是他们的祖先从故地带来，有故乡味道，一经传开，颇受欢迎。村长吸一口，悠悠吐出白烟：“谈不上了解，略知一二。原先这一带有好几股匪徒，现在还剩几股不清楚。常在我们这几座村子劫掠的叫南山寨，老巢就在南面的山中。这些年官署进过几回山，这群匪徒狡猾得很，与官署多次周旋，都没被剿灭。虽说官署拿他们没办法，但摄于郡城里一位樊大人威势，匪徒们也不敢乱来。那位大人真真是个为民的好官，力主剿匪，才让我等安稳这些年。可惜，听闻不久前病倒，那时我与野果老友就觉得不好，果不其然，祸事就来了！”说着，老人又哽咽起来，那位被寄予厚望的大人倒下，让他顿感未来渺茫。

“您可知南山寨中有多少人？”

“前年剿过一次，剩五六十人，现在最多，估摸也就百来人吧。”东方永安想起连风寨，与南山寨比起来倒算小寨了，老村长继续道，“棘手的不是寨子本身，而是它与其他山头里藏着的山匪有连结，要不抢这许多女子作甚。听说南部白头山里藏着大土匪，寻常不现身。”老人一声冷哼，“咱叫白毛村，他叫白头匪，不知道的还以为咱跟他一伙，沾了什么好处。你说这些土匪都拉帮结派，可咋整？”

从山洞出来，东方永安推翻自己先前想法：“看来要救人还得从长计议。”难的不是救，而是如何抵挡随之而来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