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暮霭染得通红，西方天空火红一片，着火似的，仿佛预示即来的燃烧之夜。东方永安立在一处山坡头，望着下方不远处，一群群出洞入山的人。在羊肠与梁悬河的安排以及两名村长、三村族老协助下，妇人携着老小背着家当前往规划好的新家，说家谈不上，只是新的山洞、栖身之所。这些山洞由东方永安几人精挑细选出来，渐次往上分布在纵横交错的山径之间。山洞与山洞往来便捷，却又各自隐藏在丛林之中、灌木荆棘之下，几个山洞为一体，一支火把一声叫喊就可将附近几十人聚集起来，眨眼时间又可以分散消失无踪，如水滴入大海、星斗入天河。东方永安对地形稍加了解，就发现此处竟是个散游击敌的形胜之地，当即将村民居所重新排布，看似杂乱无章，却处处隐藏玄机、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散入山中。
此便是对救人之后、匪贼可能报复的应对之法。利用地形优势，再对村人稍加训练，就是南山寨整个来了，也能让他们被这满眼的苍绿吞噬得无影无踪、悄无声息。冰冷的山风拂过脸面，东方永安鼓动的心逐渐平定，一步一步来，只要每步行得妥当、准备扎实，可以！他们可以拒土匪于“门”外，可以保住栖身之所，甚至可以歼灭匪贼，夺回村庄！想到这儿，她竟比村人还要热血澎湃！
向下望去，坡脚下正好一小队人路过，他们与前头老幼妇孺的队伍不同，正是在山中拒匪的主要力量，是三村中最精壮的青年人，此行正要去那些要紧关卡之地结绳挖坑布陷阱。与妇人们看过来时的暖意笑容不同，男人们脸上更多的肃穆以及疑虑，不时看她几眼后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想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身后采娘的声音传来。
“不用猜也知道不会是夸我的话，不过，想来也不是骂我的。”
“你倒是清楚得很。”
“突然冒出来一个女人对着一大帮子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指手画脚，换我一时也难以适应。只因对于救人以及后续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姑且信之。”
“离开皇宫，我发现你越有领头的风采了。”
东方永安一笑：“采娘的夸奖，我却之不恭。”
采娘伸手到她面前：“这是你要的哨箭，狐耳抓了几个小伙子赶工出来，简陋了点，我试过能用。”
“其他器具？”东方永安翻看哨箭，临时起意，只能用这个凑活，以后等遇上百无忌还得探讨一下弄出钻天猴最好。
“按你说的，锄头铁锹榔头能用的都聚起来，不够的用削尖的木棍补齐。狐耳那孩子试了几下，欢欣得很，非要提着棍子跟我们去，还给起了个名，叫……”
“叫什么？”
采娘不好意思笑道：“叫‘屁股刺’，说要拿去戳匪头的屁股。”
“哈。匪头他可戳不着，你告诉他，我可以替他戳。”
采娘看她一眼，离了长阳的东方永安不再端着，露出百无禁忌的野气来，发起怒来，粗话也没见她不好意思骂。她不但不反感，反而颇为顺眼，甚至觉得比长阳那个她更令人亲近。“晚上我跟你们一起去。”她说，“村里有梁悬河与羊肠不成问题。”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便是梁悬河名字由来，作为九龙之小智囊——说是小智囊，只因为大智囊的名头被老四抢去，相较于他人，梁悬河脑子活络可是名副其实的。又有羊肠从旁协助，应对村人任何疑问以及意外状况皆游刃有余。她声音放低，带一丝怅惘：“虽说我的身手不比安姑娘，但多一个人总是好的。你别忘了我是九卫之一，既然你持有九龙令，你便是九卫的保护对象。”
说到此，东方永安目光转向北方，原本与李明珏离别时，她是要将九龙令交给他的。九龙令是昭成帝留下，九卫为保护皇帝而聚，它本该在李明易手中。李明易死的时候将九龙令交给她带出来，既遇见李明珏，那九龙令也该回到他手中，而且她希望九卫可以保护李明珏北上。然而李明珏拒绝了，他将九龙令重新放回她手中，扣拢她的手指，“你比我更需要，况且九龙令在你手中有日子了，九卫对你熟识，却不见得熟识我。你若心有不安，就当是我留给你的一支力量，之后好护送你们到大云山来。你说过，我先走，这次你来找我，千金一诺的人可不能食言。”这是他当时说的话。东方永安摸了摸腰带暗袋里的九龙令，期望李明珏能顺利到达大云山，自己不用后悔。
“好吧。”她拍拍采娘肩膀。这名女子自从相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早已是自己再信任不过的左膀右臂。
日落之前，她们稍事准备，入夜之后，便与挑选出来手脚利落的村人分做四路前往南山寨。
“姐姐我怕。”
“别怕，姐姐不会让你有事！”十七八岁的女孩将怀里更小一点的女孩抱得紧些。关押她们的是座四处透风的破帐篷，这已经算好了，总算没有被随手丢在四面空荡荡的羊圈马棚里。一同被抓来的男丁就没这么幸运，手脚锁着铁链不说，白天被拉去干活，没活也少不了鞭打教训，晚上挤在草垛边就算完事。早上醒得来那是幸运，醒不来的直接抬到后山里，连个埋尸坑也别想有。好在，这里是利州，换做北地，即便她们躲在帐篷里，也撑不了几夜。
望着跳跃的火把，女孩有些迷惘，成日浸淫在恐惧之中，她已经记不清被抓来多久，可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好似昨日刚发生。她想逃离，想回去村子，不知道有没有人替她收殓了她最亲爱的人。她也期望有人来救他们，有没有人记得她与小妹说不准，但那些尚有亲人的人总有人惦记的吧，若他们来救，顺手救了自己与小妹也不是不可能吧。只是随着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她开始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来救。她想起过去，父亲与其他人在说起被掳之人时，总会突然沉默，那时她尚不懂沉默下的沉重。现在也算不上懂，可却不像之前等待救援时那般焦虑、慌张、急切了。
真不想懂呢。她轻轻摸着小妹的发丝，也许回不去了，这种念头与日俱增，她反而安定下来。真想回去，想再看看家门口沟渠边的那株垂柳，春天马上要了，满天飘絮，她很喜欢。
“你过来！”
寂静的人群忽然躁动不安起来，女孩们一个比一个往后缩得厉害，恨不得有条地缝能让她们钻进去。“就你！”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走进来，吓得帐篷内一阵尖叫。“叫什么叫？再叫割了你们舌头！”两人粗鲁拽起抱着小妹的女孩。
“不要！”小一点的女孩抓住自己的姐姐，眼中满是祈求，“不要去，去了的翠姐，花儿姐都没有回来！求求你，姐姐，不要丢下我！”她满脸恐惧，却又壮起胆子去求那两人，“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姐姐，我给你们磕头。”
一人笑：“爷要你磕头作甚？能买肉还是能打酒？你要是再大点，换你姐不是不行，不过今儿吧，还是一边好好待着去。”说罢将哭嚷得让人心烦的女孩一脚踹开。
“小妹，小妹别怕。”姐姐被拖拽向前，仍不忘回头，“姐姐说了要保护你的，别怕，我很快回来！”
——“姐姐，爹爹为什么生我气？”
——“因为小妹不乖，忘了爹爹说过，好孩子不可以说谎。”
——“好孩子为什么不能说谎？”
——“因为……说谎的孩子会被大灰狼叼去。”
——“你骗人。”
——“我才不骗人。”
“姐姐，你骗我。”小女孩缓慢爬起，怔怔看着晃动的门帘，嗫嚅，“说谎可是会被大灰狼叼去的。”
“老大，老大不好了！”小蟊贼神色匆匆往头领皮虎的寝屋跑来，不懂事地破门而入，见屋内场景，登时愣在当场。皮虎庞大的身躯正压在一副娇小躯体上，却不是做什么缠绵悱恻之事，而是左手紧紧捂住耳朵，血从五指缝隙流淌下来，在虎皮地毡上滴出一大块鲜红血渍，右手死死扯着女孩头发。双眼紧闭的女孩，样貌更是凄惨，血从嘴角流下，额头上亦是鲜血淋漓，将她半张脸都糊住，一边矮几钝角通红一片。?
亏得那矮几转角是圆的，否则女孩脑袋只怕已经开花，小蟊贼眼珠僵硬转动，虎皮地毡外，一只耳朵与衣衫散落在一处。咕隆一声，他不禁咽了口口水，对上头领凶神恶煞的目光，要说的话，也记不起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皮虎显然心情非常糟糕，一声咆哮让小蟊贼错觉屋子都在震动。
再顾不得其他，他眼睛一闭：“有人侵入寨子，在灶房、粮仓放火，二当家已经过去，让我来通知大头领！”一口气说完，连气都不带喘一下。
“这点子屁事……”皮虎骤然丢开握在手里的脑袋，起身走到小蟊贼跟前，“你说哪里？”
“粮，粮仓。”
“岗哨呢？睡死了？”
“不，知道。”
“什么人？”
“也，不，不知道。”
皮虎大怒一把将他推了趔趄：“滚蛋，一问三不知，要你吃屎？”说罢随意从地上捡了件皮套穿上冲出去，“拿上老子的双钩，哪个不要命的敢到老子眼皮底下撒野，咱去会会！”
“是！”小蟊贼手忙脚乱从架子上拿了银亮的双钩快跑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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