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中正堂，施仁就急急追上侯丛，出了宣武门，方道：“老大人这就同意了？”
侯丛笑得好似从未反对过：“陛下的意思你还听不出来，这事早晚。咱们这位陛下啊，和风细雨，可谁要胆敢小觑了，是要吃亏的。”恐怕在不少人心里，李明珏比李明易强不了多少，原先做皇子时，李明易可谓天之骄子，即便纨绔一个，也遮掩不了令人晃眼的光芒。可惜时运不济，登上了皇位没错，却也遇到史上最蛮横的摄政王，被压得露不出头来，可不少人心里仍记着那个骄纵耀眼的少年，相信他只是明珠蒙尘。
李明珏就不一样了，原先出身卑微，宫里人对他视而不见，后来养于皇后膝下，到底不是亲生的，从年少起就恭顺谨慎得很，再后来传出其生母当为本朝唯一不是皇后却胜似皇后的皇圣贵妃，臣工们始明白昭成帝为何对其那般青睐。可李明珏依旧淡然处之，宠辱不惊，矜持过头了，就叫人忍不住轻视，好比老好人容易被欺负一个道理。
侯丛却清楚得很，这位被昭成帝看重的皇子自有过人之处，稳，有那个年岁的孩子难以企及的稳，早年的不顺遂反而历练了他藏而不露的性子。圣贤曰：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此点，李明珏可谓信手拈来。他的喜未必是真正的喜，他的厌恶未必是真正的厌恶。当他显露出某种意图，不是藏不住了，而是想要结束、想要一个结果。有人以为他和风细雨，却不知他骨子里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更难得的是，他固执却不莽撞，有一百零八种法子达到自己的目的，身居高位而能洞察人性，老天对他简直偏爱。拿此次来说，侯丛自认从未与旁人提起过所求，亦时时谨慎，未将自己的所欲表露出来，然李明珏就是精准地抓握住那个点。或许他早就了然于心，偏偏不肯轻易许了他，还要磨一磨他们，告诫他们，所求给不给在他一念之间，得失荣辱皆系于他。
“走。”侯丛引路，“老夫府上备了佳酿去饮一杯。”
这头，曲书臣出来，皇后正好走来。行了礼，皇后道：“恭喜曲大人。”曲书臣再一躬身。“此事便要劳烦大人。”
“不敢。”
“大人就任前尚有三日，如何打算？”
曲书臣不知她何意，谨慎道：“自是埋案苦思，完成陛下所托。”
“此三日既为刑部侍郎，还是要将本职做好。”
“自是。”
“趁大人还在刑部，有一事要劳烦你。”不等他回应，东方永安道，“这几日，京兆府会转一件案子上来，有些年头了，劾查不易。但本宫相信以大人的聪明才智与公正廉明，定能复案件本来面貌。”
“下官可否问……”
“等你看到卷宗自会明白，就请大人尽快将此案梳理清楚。”
曲书臣应声退下。
皇帝与东海王从中正堂出来，皇后迎过去：“正是饭时，妾身让人备了席，请七叔移步。”
席备在内御花园，绿树成荫、遮阳消暑，临水而饮，属实畅快。菜品不多，没有从前皇家一摆就摆满几桌子的铺张，却个个精致。李芳一赞道：“皇后持家有方。”东方永安与李明珏相视一笑，李明珏道：“听闻七叔要回来，她几日前就开始准备，拽着我问这问那，问七叔爱吃什么、爱饮什么，不爱什么？说您不常回来，定要好好孝敬您。这些是她一手操办，七叔看都是您爱吃的。”李芳一看到盘盏中那碟紫色的蜜汁玫瑰芋头不由晃神，李明珏轻唤：“七叔？”李芳一回过神：“好啊，明珏你娶了个好媳妇。看着你们的样子，七叔就放心。”她为他孝敬他的亲人，他则恨不得自己亲人知道她所有的好，可不就是一家人最好的样子？
“七叔，这些年您身边都没一个人，远在东海郡，明珏不放心。”
“七叔身边有方圆与凉音。”
“可那到底不是体己人，七叔没有想过……”
李芳一岔开话题：“三个娃儿来了没有，七叔难得见到他们。”
皇后笑：“来了，无论如何，三个小的也得来拜见七叔。”她回身招呼，乳娘一手抱着李绰、一手牵着李征，香雪牵着李追星走过来。李追星与李征板板正正向东海王行了礼，小的由乳娘代行礼。乳娘才弯腰，小的不乐意了，挣扎下地，蹩着脚向李芳一撞过去，行个礼却是歪七扭八撞到别人怀里去了。李芳一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逗得笑起来，抱起她放到自己膝上：“瞧这双眼睛，乌溜溜的一股聪明劲。”李征一听不乐意了，奔过去也一头撞进李芳一怀里：“七叔公，我们，我们呢？”李追星想过去似乎又有些顾虑，杵在原地，东方永安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便也奔过去挤进七叔公怀里。李芳一搂着他们开怀大笑：“都聪明！”
李明珏的手从桌下伸过来，牵住东方永安的。
小孩没耐性，一会儿就坐不住，东方永安点个头，两孩子立即如出笼的小兽扑腾下了地，去前得到允许，李追星抱着李绰跑了，李征像个小跟班屁颠颠跟在后面。两个大的在锦乐堂，小的在凤栖宫，不常见到，所以嘴上吃醋，两个大的却是喜欢粉团似的妹妹喜欢得紧。
对于他们的鸟兽散，李明珏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让七叔见笑了，几个小的被宠得有些不像样。”
李芳一不以为意：“这样才好，能让他们保留孩子的天性，很是难得。”
东方永安对李明珏做了个唇语：“你的功劳。”是李明珏闲置后宫，才让三个孩子不用早早就去跟他人明争暗斗，不用扭曲天性，活得像笼子里的困兽。
酒足饭饱，盘盏撤下，凉茶奉上，李芳一犹豫着开口：“此来，七叔有一件事……”见他迟疑，东方永安起身：“我去看梅子汤煮得如何。”借故便走了。李明珏：“七叔有何事不妨直说。”
“七叔打算告老了。”
“您要离开？”
“待此事过去。”李明珏请他来是给新法与女子学塾背书，他自不能半途撂下。“东州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我走后，陛下派人去接管便可，方圆会留下负责交接。至于李……”他隐去那个名字，“他留下的旧人，陛下不用忧虑，我走会带他们离开，早前他们已生去意。”
“七叔，我需要您的帮助。”
李芳一微微一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以后会更好。明珏该放手的就放手，新旧更替是天道。比如一根大椽，也许它曾是撑起大厦的梁柱，然而时日久了，若不能翻新，它就会腐朽，反成为隐患。到那时你知道该怎么做？”
李明珏点头：“明珏谨记七叔教诲。”
“还有……”李芳一似有所顾忌，仍是开口，“七叔非有意挑拨，皇后非池中物，你要确保她始终与你同心。此外，皇后之才是把破旧立新之剑，或可令人耳目一新，为你劈开迷雾，窥见未来。但她到底非在皇家长大，虽说皇室磨人，却也炼人，未经汹涌暗流洗礼，仍旧是一身傲骨，勇武有余，处变不惊尚缺。你得让她明白内乱与暗流不同，争战也与治国不同。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不可不察。”
李明珏恭谨应了个是：“七叔未来有何打算？”
“出去走走吧，从前跟他约定过，去看一看大好河山，耽搁至今。”他将凉茶一口饮下，“也该走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侯府花厅里六架宝塔似的灯树将屋子照得亮堂堂，居中一只鎏金铜鼎上香烟氤氲，前后厅门敞开，门边各摆放两大盆冰块，时不时有穿堂风吹过，很是凉快。厅内三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施仁放下酒盏：“老哥的意思，对于女子学塾的推进，陛下亦是执意？”
侯丛夹一块酱汁牛肉丢嘴里：“别瞧陛下笑眯眯的，人精一个。”
“那您还松口？”沈怀文声音有些尖锐。更法的事他管不着，但女子学塾横空而出，立时让他如临大敌。
“不然如何？”侯丛夹一块牛肉给他，“您一把年岁了，别那么容易上火。”
沈怀文看着碗里的牛肉皱了脸：“老了牙口不好，咬不动。”
“那就吃这个。”侯丛又给他夹了片煮烂的菜叶。
“没味。”
“你那是嘴淡。”侯丛放下筷子，啜口酒，“做臣子的直谏是本分，陛下不听咱也没辙。”
“你当真谏了？”
“要不你去谏一谏？”
沈怀文嗫嚅：“我不是进不了内阁嘛。”
侯丛白他一眼：“那你白操的什么心！”继而语重心长，“两位，咱们是要规劝陛下，不是故意跟陛下怄气，叫陛下气过了，有伤龙体就是臣子的不是。咱们陛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该听的自然会听，不听的总有办法教你闭嘴，年轻气不盛，吃软不吃硬。这事吧，其实无伤大雅，他想做就让他做了。”
“可是老哥，你不是说此事有蹊跷？”施仁道，“现在想来，施某愈发觉得老哥说得对！纪如与曲书臣为何对此事上心？他们连媳妇都未娶，这般为女人着想？陛下又为何执意推行？什么夫休妻，纳妾蓄奴，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干的，陛下忽然觉得不妥了？还有那条取缔外室、私生子无继承权，这明显是要绝了妄图攀附权贵富人那些女子的路，陛下那么愤世嫉俗，想断了那些企图不劳而获女子的捷径？这种事只有女人会在意吧，哪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不以多养小妾外室为荣？这么说陛下是为了讨好皇后？可若只是讨好皇后，你我反对，陛下没必要坚持才对。我愈想愈觉得，背后当真有你我不明的理由。”
“想再多也无用。”侯丛给他斟酒，“咱们边走边瞧，老话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事你们以为完了？”与施仁、沈怀文各碰一杯，侯丛仰头将自己杯中酒饮尽，啧啧两声，“让女人去读书？亏她想得出来，闹剧一场罢了。”“了”字音尾拖得老长，显示说话者心情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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