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6 章 第 606 章

夜里李征没由来一句：“要不咱们回去吧？”

颜凰问：“回哪儿去？”

“回宫。”

沉默，倏而颜凰坐起身，一双眼打量着他：“怎么忽然想回宫了？”

李征注视着他，才发现那双过去总是水灵灵的眼中已不见灵气，满是生活艰辛留下的憔悴、疲惫，一时五味杂陈。他说要让他过好日子，却让他被日复一日柴米油盐的日子折磨得失去曾有过的所有光芒。以前他请他、求他稍稍低头，想点办法，他固执地昂着头颅，为那种莫名的、鹤立鸡群的孤高甚为自得，没有想过自己能坚持下去到底是自己的毅力可歌可泣，还是颜凰替他承担了大部分的生活重量。而今他已经能看见颜凰身上的重担，怜惜是有的，可提出回宫却又不是为了他，如何不觉五味杂陈？

他伸手抚住他的脸庞：“我想通了，这样的坚持没有意义，我不想你再为我吃苦。”手离开脸庞转而握住他的手，“你看这双手生了多少老茧？在宫里就算没少干活，也不似现在，我还记得它白皙软嫩的样子。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不能食言。”

颜凰冷笑着抽回手：“不能食言？你已经食言了。你还记得刚出来那会儿说过的话吗？要有一个咱们的家，从此天高地远、自由自在。怎么这会儿，又不想要自由自在，想要你的太子之位了？”

李征亦坐起身：“回去有什么不好，你不也希望我回去寻求帮助？”

“回去寻求帮助跟回去一样吗？你有没有想过，回宫，我就是死路一条？”

“不会的，我父母那时没拿你怎样，以后也不会危害你！”

“会不会危害我你还在乎吗？你不在乎，因为你根本没有想过，就算他们不要我的命，我回头又算什么？”在李征反驳前，他抢先道，“不必找借口，不必说得冠冕堂皇，你根本没有好好想一想要怎么安置我。你只是满脑子想要恢复太子之身，满脑子嫌弃这个你曾向往过的平民身份，却还要说是为我，李征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过去颜凰绝不敢拿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李征心里不痛快：“我哪个样子？”

“明明是为了别人，不对，为了你自己，却还要摆出一副给我恩惠的姿态，你真虚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外面有人了？心早不在我这儿，偏要装出深情款款的样子，李征你该去照照镜子。”

“我，我没有……”李征心虚，其实这话也不全错，他倒希望颜凰说的是事实，可惜那人离“他的人”还远着呢。

颜凰瞧着他的表情更觉悲凉，李征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忐忑、卑微：“我早问过那条街上的摊贩，他们都说你已经很久没好好摆过摊，所以你是勾搭上了谁家的野汉子？”

李征猛然抬头：“你说我可以，不准如此称呼他！”

“哟，还维护上了，你这是承认了？我骂他一声野汉子又怎样？你拿去讨好他的那些钱可都是我的血汗钱！他要不是野……”忽而他止住，脸上一阵火辣，脆亮的耳光声在深夜犹显突兀，惊了两人一跳。

“我也不想……”就算恢复太子之身，他也忧心自己配不上那人，如何听得颜凰左一句右一句的辱骂？

“李征你可真是出息，吃我的用我的，拿我的钱背着我去搞别人，现在还反过来打我？要不要脸了你！行，你给我滚！”他一把掀了他的被子，手指床下。

冻了个机灵，李征也来了火气：“别张嘴闭嘴你的钱，这点钱我只要动动手指就能百倍千倍还给你！”

“得了吧，还不是靠你爹娘？没你爹娘，你算个屁！”

“瞧瞧你的嘴脸，哪里还有过去半分可人的样子，跟个泼妇似的。”

“我什么嘴脸还不都是你逼的！你怎不去瞧瞧你自己的嘴脸？无耻、虚伪，哪里还有半分太子的样子。”颜凰抱起自己的被子，“你不滚是吧？我滚！”

他走后，李征气呼呼盖好被子，倒头就睡，翌日醒来，颜凰已不见踪影，屋里也空荡几分，细细一看竟是那家伙卷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看来这次不是赌气暂离，是真的跑了。李征仰面倒回床上，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多生气，反是松了口气。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颜凰躺在厅堂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回想自己这一路，吃了许多苦，原想若李征是个可靠的，跟着他也就跟着他，反正已经委身，再谈委屈不委屈没什么意义。哪料李征是个没良心的，他要真跟他回宫，要不了多久李征就会将他抛在旮旯里忘得一干二净，那才是悲惨的开始，何如一走了之？

于是他趁李征熟睡卷走家中财物，反正这些都是自己挣的，而后去铺子请见上峰。他打定主意，这次不管上头让不让他脱身，他都要走。

没想到此次来人并未为难他，而是给他一个包裹，内中装着足够他下半辈子生活的金子。他十分诧异，因为此前他甚至做好了被灭口的准备：“主人真的放我走？”

“主人怜你生来坎坷，又遇上李征那等人，受的委屈够多，任务完成得不差，决意放你一条生路。你自去，今夜便走，记得往后永远不要再回大辰，你知道你躲不过我们的眼睛。”

颜凰激动地跪下连连磕头：“颜凰谨记，绝不会给主人添麻烦。”他只想好好活下去而已，还回来蹚浑水干嘛？

日上三竿，李征再次醒来，将自己收拾妥当，孑然一身往皇城去。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有一丝犹豫、一丝留恋，但最终留在脑海中的是母亲的那句话：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一生有多长，永远有多远。以为做下选择就不会再变，以为爱上了便是一生，他不禁自嘲，被别人说中，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可现在他知道自己更想要什么，何惜将过去的一切、将那个无知浮夸的自己尘封？

江山与爱，他都要！

照心殿，听到枢渝回禀李征正往皇城来，李明珏放下手中朱砂笔：“比我料想的要快，这样也好。”前次听回报说李征近来常往英国公府去，他便估算儿子快回来了。英国公府有一个与之年岁相仿的小公子，品学上佳，多与之相处，李征才能早日明白哪条路是自己该走的，是以他未干预他前往英国公府。

也不过半日时间，李征就回到宫中，首先来拜见了自己这个父皇。看到儿子变黑变瘦，李明珏一阵心疼，再看他神色比起以前多了稳重与明锐，心下又颇为喜悦，千言万语化作拍肩三下与一句：“回来就好。”但他仍想试探一下，“那名小内侍？”

李征拱手：“他与儿缘分已尽，已经离开，过去是儿轻狂，不知所求不过镜花水月。从今往后，儿必牢记此次教训，勤勉克己，尽儿所能，为父皇分忧。”

李明珏连连点头：“好，长大了，懂事了，也不枉你走这一遭。去看看你母亲吧，她亦甚想念你。”

与李明珏的喜悦不同，东方永安的心情要复杂得多，原想儿子好歹是个忠贞之人，哪知变得这么快，叫她不知是喜好，还是忧好。

细细瞅瞅眼前高瘦了的儿子，神色却是沉稳不少，按下忧心，说了一番母子贴心的话，最后方问：“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李征神色坦然：“母亲放心，儿现已明白，身为太子，情爱之事终不是最重要的。”

“也不能这么说。”

“儿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不迟，不是有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父皇母后为国事已是操劳，儿亦当尽一份心力。”

原还想探探他的口风，怎变得如此快，不想李征直接结束话题，东方永安讪讪道：“有此心甚好，你好好歇息，想来用不了多久，你父亲就会让你担事。”

李征躬身：“遵母亲教诲，儿定不会让父皇母后失望。”

重新成为太子，尽管心早已飞去那座林中小院，但李征没有急着过去。这一次他不想再搞砸，所以思虑更为周到。云公子与颜凰不同，不是无人在意的小内侍，不能悄无声息就收了，要想他们之间能够长远，他不能不做周全的考量。在宫外这些日子，遭受的无数白眼与辱骂让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与他母亲一样，那些人会为明明与他们不相干的事攻击他人，他爱男人还是女人亦或不男不女与他们何干？也未曾损害他们分毫利益，可他们用多少污言秽语招呼他与颜凰？他绝不能再让这些污秽泼向那个人！此外，他尚不敢向云公子表明自己的心意，怕他拒绝，自己连靠近小院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先前对方那一点推拒就已经叫他饱受煎熬，遑论当面毫无转圜的拒绝？

那个人，哪怕自己贵为太子，也不是想要就能要，他需得多点耐心。

之后，皇帝欲将一苇馆改为国学馆分馆，用以接收平民子弟，李征主动请缨，担下改建重任，这才再次踏入那片心心念念的林子。

进屋前他心绪千回百转，想象着那人表情，这么久没见，他是否想过自己去哪儿了？再见，他会高兴吗？他曾期待过他们再见面吗？怀着一颗鼓噪、惴惴的心，他掀开帘子，那人如他们第一次见面那般倚靠着窗棂，不过这次他没睡着，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听闻脚步声也没移开，只是道了句：“来了？”语气再寻常不过。

李征有些微失落，但很快打起精神，换个角度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正说明他习惯了他的到来。

这么想着，他笑起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上回你说要修复那幅画，尚需几种色彩，我给你带来了。”他将篮子放上云公子面前的矮案。

云公子放下书卷从篮中拿出一根紫草：“这草甚为难寻，这些日子你是寻它去了？”

“看来你也不是一点不关心我去哪儿了。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够了，老元？”

李征忙道：“别喊他，要放哪儿我给你放。”放好篮子他回来趴到矮几上，“我还给你带了件礼物。”说着摸出一只锦盒打开送到对面人跟前，“看看喜不喜欢？先前我就总觉得你头上少点什么。”他拿出内中雕成雾凇形状的白玉簪子，对着他比划，“现下看来，缺的就是这个。”

“小友好意……”

“我给你戴上吧？”不由分说，欺身过去。

云公子拦住他：“先放着，日后我自己戴。”

这次他没有退开，而是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我说我帮你戴。”簪子插上对方乌发那一刻，他赞叹，“真真‘公子世无双’。”今日，他只在脑后扎了个松散的小髻，其余乌发散落肩背，配上这支簪子十二分的潇洒隽逸出尘。云公子挣脱手腕，却没有翻脸，他暗自得意。真是奇怪，自己以前竟会觉得当太子不好，虽未表明身份，可重新做回太子，威严自生，在他面前不再那么畏首畏尾，这感觉太好。

见对方脸色渐沉，他见好就收，退开：“认识这么久，还不知你的名字？”

“欲问人名，先报己名。”

“你是在怪我隐瞒吗？”他笑，起身拱手，“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李征，敢问公子之名。”

“云英。”云英起身恭谨一揖，“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