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7 章 第 637 章

睡得正香，李征被老元粗暴地拎起，屋内大亮，纱幔另一边的床上已空，云英早起来了。他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忆起昨夜的糗事，耳根不由发热，觉得不能再这么荒唐，于是打起精神跳下床，自己去打水漱了口，抹了脸，回到屋内，老元已经摆好早食，云英正在等他。

“你可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点。”

他心虚地坐下，乖顺地接过老元递上的粥碗：“昨晚，对不住。”

老元没好气道：“你还敢提。”

“哎，你怎么还在这儿？”

“小子，你对不住的人是老子，老子挨你咬，又挨你……”他啐一口略过，“你怎么不跟我说声对不住？”

“谁让你多管闲事？”

“哎，你小子会不会说话，有没有良心？要不是老子，你跟个疯狗一样……”

“死老头，你说谁疯狗？”

“臭小子，你骂谁死老头？”

“停！”云英拍下筷子，“不想吃都给我出去。”

老元嘁一声抱着托盘走了。

“你说今日让我跟你走，要去哪儿？”

“晚点你就知道。”

云英吃东西慢条斯理，斯斯文文，他认真的样子，让李征觉得手里没什么味的白粥也变得美味起来。

吃完早食，待老元收拾好，他们就出了门。云英带他去了两处地方，第一处是禳岁桥边一家中等规模的馆子，他口中的雅馆。

进去以后，李正才发现，所谓雅馆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跟雅搭不上边。侯丛等人提起时，皆说雅馆是仿若一苇馆的存在，内中布置别致，供给人客的都是上好的红木梨花炕，云铜黄竹的杆，青州瓷制成的斗以及月祇的灯。雅士在馆内或是享受独自的欢愉，或是与三两友人小聚，或是听歌赏舞皆是再好不过，便是想要与人论道清谈，雅馆也是最好的去处。

“这是百利无一弊，你好我好他好的事。殿下安心，对您的英明之举，世人必皆称道。”侯丛如是说。大臣里曲书臣、纪如等人倒是反对，可侯丛诸人说得太诱人，而且户部报上来的账目明明白白，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便是父亲在时，也没能做到短短时日内就让国库充盈，他觉得这是大功，所以将反对的声音抛在脑后。

可眼前所见，远不是内阁所说的样子。进了馆子就气息滞闷，烟雾缭绕，让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内中昏暗不见天日，底层的堂子四面躺满了人，个个抱着烟杆、闭着眼，吞云吐雾，欲*仙欲&死的模样，谁走过也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而且躺着的多数瘦骨嶙峋，腿脚如柴，根本不是衣冠齐楚、秉礼持节的雅士。

上了阶梯，拐角倒着一人，小厮正在踹骂。二楼雅间内亦是相似的光景，从敞着的门扉望进去，所谓三两小聚的友人也都挺尸似的，各吸各的，就连误国的清谈也顾不上。那些紧闭的门扉，更时不时传出令人面红心跳的声音。

突然旁边一门被撞开，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跑出来，吓了李征一跳，忙伸手护住身边的云英。那女子眼神迷离，朝他们痴笑两声，随即被人拽回去。

看着被用力甩上的门，李征心内五味杂陈：“这不就跟妓馆一个样？”

“你以为？”

“它明明叫雅馆。”

“雅？只要来了这里，以后就离不得。多大的家财也经不起花钱如流水，等到没钱了，就出卖所有能卖的，男子卖妻女，女子卖自己。”

“不，不该是这样的。”

“你以为该是何样？还是你以为他们有花不完的钱，可以源源不断流入你的府库？我说的不对，那些钱难说流入了谁的口袋。走吧。”云英提醒怔住的人，“你说的也不全错，这里的确是雅馆，你应该去看看撕去遮羞布的迦兰叶，最真实的面貌。”

云英带他去的第二处，是坐落在外城的极乐场。走入极乐场李征才明白雅馆已经算得上体面，外围场地的角落里、柱子下躺满了泥巴团似的流浪汉、乞丐，抱着劣质叶饼上敲下来的碎屑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空中弥漫着浑浊得令人作呕的味道，耳边尽是饱受煎熬的呻*吟，他从不知还有这样的地方，好似另一个人间，不，也许说是光明照不到的地狱更合适。

地上脏乱得无处探脚，李征手足无措，忽然一只手攀上脚踝，惊得他跳起来，巡视的守卫上来一脚将那只污黑的手踢开，被踢中的人发出闷哼，往角落里滚了滚。李征才看清那人另一侧的衣袖中空空如也。

“听闻出入极乐场的亦有豪绅贵胄，场主怎能容忍这些人？”

“极乐场来者不拒。”

“这么说场主倒也算是个善心之人。”

“善心？你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因为收留了这些被你赶得无处可去的人？”

李征声音低下去：“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些，无法靠‘双手’吃饭的人。”

“世道远比你想的复杂，你随意一道指令，可能会让许多人陷入动荡。”

“阿英，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些。”李征靠过去，“我知道错了。”

这时带着面具的老元过来，附在云英耳边说了什么，云英转头：“你先出去，羽林卫在找你。”

“那你？”

“我等下走。晚些时候……”

“我去林子找你。”

李征走后，阮明过来朝云英一躬身，引着他往极乐场深处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经无双摘掉极乐场给的面具：“我才发现，场子准备的面具过于丑了。”

阮明：“怎能跟您的收藏比。”

“李征那边怎么回事？”

“还要问您是怎么回事？老元传信您要带李征过来，让我好一阵忙乱。”

“有什么好忙。”

“您不让将那些混子赶开，属下怕冲撞了您。属下不明白，您何须为李征如此费心？”阮明说着递上泡好的香茗。

被他这么一问，经无双去接杯子的手顿住：“谁知道？大约是闲得慌，又或者，我也想尝尝做好人的滋味？不说这些，你还没回我的话。”

“是皇帝回来了。”

“回来？是不是早了点？”

“好像径自去了长阳大街，属下猜测是听到什么风声。”

“李征干的好事，终于传到他爹耳朵里了？”经无双啜一口冷热刚刚好的茶，“如此一来……”他不开口，阮明静静等着，思忖片刻，经无双脸色凝住，“如果皇帝对太子失望，那……阮明，叫盯住各方的人马打起精神，机会也许就要来了！”

***

另一边，李明珏站在东方永安曾经劝学、如今已空荡荡的女子学塾前，有种隔世的久违感。往日熙熙攘攘甚为喧闹的学塾，早就变得冷冷清清，曾经收拾得一丝不苟的院落里落满枯叶，石缝、墙角长满杂草。洁白的粉墙变得灰暗，墙裙布满苔藓，看上去十分脏污。李明珏往里走了几步，走到窗前，透过破碎的窗纸望进去，内中除了满地尘灰，什么也没有。他看了眼，该是摆放教案的地方，那时，东方永安便坐在那里。他还记得昏黄的烛光掩不住她满脸的神采，她说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她的愿景是那么遥远却又绚烂，将他也打动。

仿佛还在昨日，仿佛她才刚刚演说完毕，满怀欣喜与期待地离开蒲团，打开学塾的门走出去。李明珏不由自主跟随“她”的身影，看着“她”走出院子。在她心里，是要走向一个充满光的未来吧，但是他掐灭了她曾奋力奔赴的光。

让他认不出的，除了满地萧瑟的学塾，还有长阳的大街、大街上来来往往眼神疲惫的人们；还有禳岁桥与它两边曾经繁华，而今却没什么生机的铺子；还有长阳的天、长阳的水。是的，短短时日，整个长阳都变了，变得他想不起它原来的样子，连风中捎来的气息都带着让他不安的味道。

他离开时，长阳的天是蓝的，街上是熙攘热闹的，士子与民众依旧在吵，虽然民众有些失望，但好歹人们脸上的神情都是生动的。可现在？所有的生机仿佛都被盘踞在长阳的几只妖兽吸去，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干瘪得不知是否还活着的乞丐，也许不都是乞丐，其中有些人穿着体面，却旁若无人地席地而眠。

受人指引，他去所谓雅馆看了，才发现那里遍地都是丢失灵魂、只余躯壳的行尸走肉。他明白了，是这些雅馆吸走了这座城池的生气，吸去了人们脸上的笑容，与他们眼中的光。

而那些他寄予厚望的士子……确切说一路行来，他没见到堪称国之栋梁的士子。抱着烟杆，群聚在一起对他ren//拳打脚踢，干着令人不齿之事，却满嘴仁义道德、自视甚高的废物倒是撞见不少。过去的纨绔好歹底气十足，这群扭捏的玩意，仗势欺人就罢了，大庭广众抱着小倌口出秽语而不以为耻，堕落如斯！听他们说话，李明珏都反胃。

这就是他妥协、退让，换来的大好局面！这就是他认为守住了自身利益就会安心进取的士族，比蠹虫还不如！还有满口承诺定当尽心竭力的他的好儿子，大辰的好太子！

“父皇！”

才想到他，好儿子、好太子就来了。连他亦是副眼窝深陷、眼下发青的模样，李明珏感觉寒意自脚底窜起。

李征三两步奔到他跟前：“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伺候的人呢？也不通报一声，好叫儿臣去接您！”

李明珏一巴掌将他甩了个踉跄：“通知你？好叫你增派人手将朝晖宫守得严严实实，让朕永远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吗？”

“父皇，你误会儿臣了。”

“误会？以后朕再来跟你算算是不是误会！”李明珏懒得与他废话，向随行的羽林卫喝道，“摆驾回宫！”

“父皇！”李征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拦住他，“儿臣知错，悔恨不已，请父皇再给儿臣一些时日，儿臣定复长阳如初！”

“朕若不给呢？”

“父皇病体未愈，不宜操劳，儿臣请父皇先行回转朝晖宫！”话音落，数百甲士涌入学塾院子。安和与单锋为首的羽林卫立即抽出腰刀，与围上来的甲士对峙。

李明珏冷笑：“好啊，别的本事不会，逼宫倒是学会了！”

“父皇，儿臣岂敢大逆不道？请您再给儿臣一次机会！”李征半跪在地。

李明珏气到浑身发抖：“才几月就将长阳挥霍至此，再给你机会？你是不是要将大辰整个毁了？朕，朕就不该……”话没能说完，他骤然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