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8 章 第 648 章

李征跪在先贤殿有一阵子了，跪得腿脚发麻却不敢动一下，他是从街上被人“请”回来的，铁浮屠，往日只知其名，今日一见果与别不同。他才明白真正的军伍是什么样子，羽林卫与之相比天差地别。

当那支人马皆全副黑甲的队伍出现在眼前，凉意自脚底直蹿入心，连往日看起来温柔的月光洒落油亮的黑甲都苍白几分，散发寒凉之意，若不是他清醒地知晓自己站在长阳的大街上，会错以为遇上阴兵借道。对方不是什么鬼神之兵，是在内战中脱颖而出的大杀器。两列人马就那么立在他与剩下的羽林卫两侧，将他们围于中间，甚至不需说一句话，只消拿从兜鍪中透出来毫无温度的眼静静地看他们，就让多人手中的刀委顿下来。

及至在先贤殿中跪了许久他才从震撼中回神，起了早该起的疑问：铁浮屠是何时入了城？此次母亲归来一行也不过几十人，并未有大军靠近的消息，先前更是没有，不然早乱套了。铁浮屠的动作长阳不是不知，然他们所知只是铁浮屠四个营两千人为迎皇后，先一步前往拱卫长阳的卫山做警戒，凭的是皇后鹰符。当初皇后主持收留处的建造与管辖，皇帝为方便她行事，给了鹰符可调动羽林卫、巡防营在内诸多军伍的权力，只不过人数限制在两千人内，所以铁浮屠此举名正言顺。但出现在城内的铁浮屠就未必合情合理，然眼下身为太子的自己都跪在先贤殿，谁还敢、还能追究铁浮屠是否逾矩？是不是要叛变？是不是要逼宫？

他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不想到五更才见到。从万朝门到皇宫要走这么久？当然不是。当许久未见的母亲踏入先贤殿，随之卷入的不是风尘仆仆，而是杀伐之气，饶是不大敏锐的李征也猜出她干什么去了。

自他有记忆起，母亲就身处皇后之位，长居深宫，关于她的另一层身份襄大君的由来与事迹，他不是没有听过，可耳闻到底不比眼见，原来那个对他们和颜悦色的人，早已将自身气息敛过一遍又一遍才出现在儿女面前。眼前这个每一步都稳如山岳，周身散发逼人威压与冷冽气息、叫鬼神都要退避三尺的人，才是真正的安字军统领。皇后、妻子、母亲的身份让他们忘记了这是一个以杀伐平叛为号、名副其实的征伐之君，狼披上羊皮就误以为她真的是只温软绵羊？何其愚蠢！

母亲仍是他所熟悉的面容，却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李征不由跪直了些，设想着她会同自己说什么，为着长阳的现状，定会责骂自己的吧。然而东方永安的反应出乎他意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丢下一卷黄绢。待他看毕才不咸不淡道了句：“明日大殿之上，交出双龙符。”

“！”这是何意？双龙符是监国太子的标识，交出双龙符岂不是……“儿有不明，父皇手谕，儿仍为监国太子，要儿交出双龙符，母亲的依据是什么？”

从方才进殿就没看他一眼的母亲，此时缓缓转身：“李征，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从今日起军国大事皆由本宫处置。”

李征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冷意，哼笑一声：“若儿不交出，母亲待如何？囚禁儿，还是杀了儿？好啊，儿要步李追星后尘了，也没什么不好。可我是你亲生的！虎毒不食子！从方才起，儿就在想母亲这么久不来是去哪儿了，好一个襄大君，短短几个时辰就将长阳控制了？你现在气定神闲站在儿面前，逼迫儿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握？可母亲别忘了，儿才是监国太子！就算儿手中一个兵也没有，儿也是受过皇命、名正言顺的大辰太子！”他怒吼着，奋力将黄绢扔在东方永安身上。

“你还记得你是监国太子！”东方永安陡然一喝，“身为监国太子，却叫自己成千上万的子民骨肉离散、家破人亡？以你罪行，死一万次都不够！”她以极快的速度平缓语气，“我再说一遍，交不交出双龙符由不得你，不过是太子抱恙、闭宫静养与照常上朝以赎前愆的区别而已。你好好想想，别再叫我失望。”说罢也不等太子回应，自顾自去了。

李征瘫坐在地，就这么一会儿竟出了一身汗。他拿起落在地上的黄绢，虽然没有此绢，以母后为人，要做的事一样会做，可无疑此绢让她更为顺利。面对母亲时，他愤然重申自己监国太子的身份，岂不知所谓监国太子已形同虚设，而先母亲一步将他抛弃的恰恰是父皇。

怪得了谁呢？不过半载，就将长阳乃至大辰搅得乌烟瘴气，还妄想囚禁父皇保住自己的权位，他能不失望吗？这样一个空有野心却无太子之能的自己，被唾弃是活该！可……泪不争气落下，没有太子之能难道是他愿意的？难道他不想当一个有用之君，造福更多人？难道他不想被人们景仰、配得上自己的身份？一步踏错，他正在努力改正啊，那些没日没夜的痛苦不是也熬过来了？他以为还能弥补，现在才明白，不是每一个错误都能被原谅，不是每一次犯错都还有机会回头。

父皇母后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云英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臣子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还有大辰子民如何看待他这个监国太子？往日被刻意回避的问题涌上来，冲破他的心防，让他不可自已地伏地痛哭。自己早已面目可憎，而今他的母亲不留情面地亲手撕下那可怜的伪装，他丢失了自己，也丢失了亲人。

翌日宣政殿，殿前卫撤去御座下方的监国太子之座，另在御座右首安置一座，随即手按腰刀立在大殿两侧。太子双手奉上监国象征的双龙符，皇后一句：“即日起，此符由本宫代为保管。”开启了大辰皇后临朝听政的岁月。

东方永安临朝第一件事就是撤销太子监国期间所颁一切政令，修正被改的一切律法。其中恢复婚证署职能与重修救济流浪者的施粥所尚算容易，皆有旧例可寻，此事东方永安交给纪如亲自督办，不过半月时间，各处的施粥所都恢复到她离开长阳前的样子。接下来不过是将散落城池角落的流浪者再次归拢，后续挑选仍具劳动力者安排做工亦是遵循旧制，纪如是个细致周到的人，办此事不在话下。

只是而今局面与她离开前也不是没有区别，施粥所门前排队的相较过去多了不止一倍，看着内中横躺在地的人十有八九皆是瘦骨嶙峋、面容枯槁、双眼无光，东方永安就心痛不已。不过半载，长阳已大变，它的人们被李征放出的恶源榨干了血肉，吸干了精气神。所以，待消除李征其他政令的影响，她便集中精力重启禁毒。这才是当务之急且最难办之事，此恶之深远、顽固、难以根治，她太明白了。

修正律例第二日，她下令各县官差全体出动，广发布告，宣布禁毒，并勒令所有“雅馆”三日内全部关闭，不奉令者由禁毒司封闭、没收一切财产。端木宣文领户部相关人员对所有吸食迦兰叶者进行走访造册，工部修缮、扩建收留处，吸食者尽数迁去收留处。此次与过去不同的是，太医院亦全员出动，带领医博士、医师、医士乃至药园生坐镇，以针灸、药石疗法协助吸食者戒断，巨人领左右巡防营镇守收留处。对于吸食者，朝廷的态度是绝不遗漏一名，而对于制造、贩卖者则是不放过一个！

城中如火如荼开展起来时，东方永安做了两件事，其一带领文武百官前往长阳城中的国士墓园，所有为邦国献出生命的人杰都安葬在此处，包括那些年为禁毒牺牲的官差。在英杰墓前，东方永安率先三拜以祭，而后令太子跪下叩首，痛陈己过，李无策宣读悼文，表禁毒决心，所有文武大臣，哪怕是卧病在床的侯丛亦叫人抬来，在墓前一个接一个宣誓为禁迦兰叶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宣誓完毕，皇后更做了件叫太子与诸多大臣面上难堪之事：问起为何流毒，下皆陈言遵太子之令，想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侯丛更是一字三咳嗽，涕而陈情。东方永安心中冷笑，即便真要问责起来大半朝臣都脱不了干系，眼下是用人之际，她有意避免打击面过大，但想要就此蒙混过关却也不易。太子都下跪磕头了，其他人岂能不小惩大诫？当下令羽林卫架了几名有规谏之责的谏议大夫、议郎以及御史，以不谏之过当众杖责，差点打了个半身不遂。杀鸡儆猴，打的是他们，儆的旁边站着的，听往日也算体面的同僚被打得嘶声嚎哭，全不顾脸面，一众臣工在冰天雪地里愣是发了一身汗。

其二是领着精挑细选出来，在长阳毒网中最具影响力的商贾——其中包括流毒甚重的月下仙之主与未流毒却汇聚了诸多吸食者的极乐场之主——前往城郊一处为禁毒司查处的毒田。她已知李征是在月下仙沾染迦兰叶，但律例不溯及既往，况且真要追究起来李征为首恶，是以没有将流毒商贾立即拿下。

一干人在毒田旁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前立定，但见院门从外封死，外围弩手围了三层，闪着寒芒的箭尖对准墙头，只要有人敢探出脑袋，立时就能射烂。

诸人面面相觑，不知皇后拉他们来此所为何意。皇后下得车来，踱步到诸人跟前面容祥和道：“迦兰叶流祸甚广，收治吸食者固然重要，但若不从源头遏制，只怕收效甚微。此番本宫要将大辰土地上的迦兰叶消灭，少不得仰赖诸位。诸位皆是四海的大商，不知可否助本宫一臂之力？”

表忠心这种事有何为难？诸人义愤填膺，待要一陈为国为民之忠心，东方永安摆手：“先别急，见过这一场再说不迟。”她往院落瞥一眼。

约莫是听到响动，院子里的人闹腾起来，有疯狂拍门的、有大声咒骂、有哭喊求饶的。东方永安恍若未闻：“不瞒诸位，此院中皆是制毒、运毒者，诸位以为如何处置为妥？”

诸人面露犹豫，以皇后的架势，内中人不死也得扒层皮，院子的主人亦在其中，尚不敢出来告个饶、求个情，旁人敢说什么？

一人拱手：“如何处置，还请娘娘明示。”

东方永安微微一笑：“好，本宫就开门见山。”言罢抬手，有隆隆声传来，诸人回头，赫见六台镇国大炮被上百名士兵推着并行而来。镇国大炮一早便被封入天机谷，诸人只闻其威名，尚未见过其真身，黝黑的炮身、幽深的炮口无一不散发冷冽的气息，叫向来“和气生财”的商贾们脸色骤然一变，只有月下仙主与极乐场主不为所动。

不成想竟是这么个开门见山法，面如土色的人话也说不利索：“如，如此利器，用，用在此处，怕是杀鸡使牛刀，浪费了。”

“正是正是。”这种光存在就叫人胆战心惊的玩意，果然没随天机洞一起被炸毁！几人脚下发软赶紧扶住身边的人：“此等小场面，想来不必劳动镇国重兵。”

“迦兰叶之恶非‘地狱之火’不能涤净，而镇国大炮之威还需诸位近距离感受一下。”

开玩笑！感受什么不好，来感受这玩意？

这时，院内有胆大的爬上墙头瞧见了架起的镇国大炮，惊得滚落下去，下一瞬墙的另一边沸腾起来，竟是齐刷刷的求饶之声，听得墙外诸位富贵善人更是面色惶惶。

封锁院子的甲士首领快步而来：“报！院内举起了白布。”

这是投降之意，众人屏息凝神，静待皇后裁决，闻得皇后一字一顿道：“拒绝投降！”

首领小跑而去，一声喝令，六台大炮齐齐抬头，院子里叫喊震天，翻墙的皆被射落。鲜红的三角旗劈下，六声震天裂地的巨响后，所有喧嚣、吵闹消失。商贾们被震倒在地，横七竖八，个个捂着轰鸣不已的耳朵，惊骇地望着方才还立着院子的地方浓烟滚滚，浓烟之下一片废墟，不论屋宇还是屋宇中的器物与人，皆在“地狱之火”中粉身碎骨。

皇后的声音仿佛勾魂的厉鬼：“即日起，再有敢制运、买卖迦兰叶者，下场同此。”死无全尸、化为齑粉是对这些腰缠万贯还贪心不足者最好的震慑。东方永安以直接而粗暴的方式告诉他们，她没有耐心，不打算与他们虚与委蛇。

月下仙主率先拱手：“我等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阁主有心，那么收留处的食与用便请费心。”东方永安回以和善一笑。

余者会意，纷纷踊跃捐献、慷慨解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