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到了神殿门前，翠丽下意识的擦了一下略有些发烫的脸颊，端着饭笼走入神殿。

小教皇正和什么人聊天，只听他说道：“我的宝贝哥哥还是穿着龙袍掏茅厕，穷成鬼了还装，鲁科，有句诗是怎么说的？”

教皇陛下的军事鲁科老先生道：“从高贵的王庭摔落到泥泞的凡尘，自帝王到乞丐，不过是眨眼的一瞬。”

“嗯，没错，大概是这个意思。”伊雷凡对坐在暗处的那人哈哈大笑。

见主人正在议事，翠丽多少知道点规矩，就转身退出去，眼睛的余光看到来宾所坐的位置却是灰蒙蒙的看不清，明明是正晌午阳光正好，他所处的位置竟是一片黑暗。

那人用一种正常人绝发不出的声音说：“联手消灭黑玫瑰是我们的宗旨，我们可以为你死人，可以为你筹金，可以名义上服从你的命令，只要你履行诺言，建立属于你的国度后，白天归你，晚上归我们，我们也会按时纳税，免费的为你铲除敌人，这是互利共赢的合作。”

伊雷凡拍着肚皮笑了一阵：“跟你们无影合作还真得打好算盘，明明是刺客，算术比账房先生还要厉害。”

此时翠丽恰好走出大门，陛下和客人说的事情她一句都听不懂，只不过在她踏出神殿门的刹那，她明明感觉到黑暗中的宾客看了自己一眼。

只是这一眼，翠丽浑身的血液如被冰冻，四肢仿佛被冻结般停在原地，彻骨的寒冷如同嗜血的吸血虫，从皮肤的毛孔里向肌肉和骨骼里直钻，冰冷的痛苦带来的是茫然的混沌。

“为什么不行！”朱莉娅把纸笔全部摔在地上，硬管笔在地板上断成两截，一截碎成碎片，另一头滚入床下。这还是两人结婚以来，她头一次对丈夫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不理解，黑玫瑰是知道的，夏末王族危在旦夕，真正可怕的敌人不是伊雷凡，而是层层盘剥、离心离德的官僚系统，只要先抓住几个重要的领袖，杀人、抄家，不但可以起到暂时性的震慑作用，还能获得大量的金钱、粮食应急。

她知道自己位低权重，丈夫让自己抛头露面是为了在摄政王和百官之间建立命令的缓冲带，方便很多命令下达和执行。她也知道基层的重要性，因此在她承担重任后，几次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深入到基层，到军队和市井中间调查。

她理所当然的看到了没有经过修饰的真相：

金都城里虽然还不至于遍地饿殍，不过也差不多了，人人营养不良，面黄肌瘦。

流氓恶霸和官兵联手还在欺压百姓，从平民手里掠夺所剩不多的钱粮。

因被欺压而上吊、服毒的人甚至比冻饿死伤的人还要多。

军队除了黑玫瑰的嫡系，其他军员能领到的军饷只有标准的三分之一，每个月财务府派发出去的军饷有十分之七被各层官员截留。

年中摄政王暂时消减官吏俸禄准备战争，这个政策明面上得到落实，一片官员叫苦连天都宣称自己是牺牲了小家顾全大家，可从各项库款里克扣的钱财胜过他们的俸禄一千倍不止。

国库空虚，军饷不足，成千上万的战死战士得不到抚恤，遍地饥民为了得到口吃的卖儿卖女，而相对应的，大量的贪官污吏、豪门大户、贵族爵士像无底洞那样吞噬王族的财产，吞噬军队的装备，吞噬平民全家的口粮，吞噬战争和民众的希望

……

乱世当用重典，朱莉娅知道的越多，就越为形势的危急而心惊胆颤，就在两个月前，她还认为夏末是大陆上最富有，最彬彬有礼，最光辉荣耀的民族，夏末侯国是富足、丰饶、强盛的侯国，就算战争一败再败，也不过是局部战场的失误罢了，金都会固若金汤，奢华将继续持续。

这类想法从她担任要职后迅速被击垮粉碎。

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内外溃烂、内忧外患……

真的来不及了，再不动手，夏末王族、候国将随时会覆灭。

可是她不清楚丈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豫不决。

在刚继位摄政王时，黑玫瑰还能杀伐果断，让百官畏惧，可是现在他怎么懦弱了，懦弱的像个只会逃避责任的孩子！

“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黑玫瑰边咳嗽边说，他半卧在床上，半个身体盖着被，从面容上看，他距离之前的那个英武公子简直是换了个人：络腮胡子早晨刚剃光，中午就冒出了乱丛丛的胡茬，脸颊消瘦的像个命不久矣的死人，就连胳膊上发达的肌肉也萎缩成一根僵硬的木棍，皮包着骨头，看上去有些吓人。

“咳咳，你说的办法，别人都可以做，唯独我不能做。”黑玫瑰靠在床头，对站在面前气的脸色发红的妻子温柔的解释：“杀一两个人抄家容易，可官僚们的反扑是比伊雷凡还要可怕的敌人，你可以抄没他们的家产，可以获得一大笔钱解燃眉之急，甚至天神保佑，能在短时间内击退伊雷凡，但是之后呢？我会在四面楚歌中被枭首戮尸，还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都逃不过这些人的力量。这些人一两个人不足为虑，可是一旦抱团，甚至不需要反抗，只要不合作，就会让我们陷入更致命的危机。”

“他们发国难财，是蛀虫，是夏末衰亡的根源，但正是这些腐朽的柱子支撑起夏末王族，现在他们至少还是不会反对我，但是一旦他们没了，支撑王族的最后一根柱子就会倒塌，到最后占据金城的是谁，可就难说了。”

“难道……真就没有办法了吗，国库已经空了，但是你在王族里的那些亲戚、文武世家、百年贵族还在拼命敛财，金城物价上涨，全是因为他们囤积居奇，试图操控市场，他们根本不担心国家威望，他们脑子里只有钱！”朱莉娅几乎哭了，她费力的弯下腰，从散落在地上的资料里找出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黑玫瑰摇摇手：“没用的，就算我下达减少地方贵族拥有的武装和钱币，通通移交到王宫里，这种断人财路的政令也根本出不了王宫，咱们……咳咳咳……嘿嘿，咱俩就像过家家的小孩子，只能管得到手边的事，一旦影响了别人，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朱莉娅手里刚捡起来的资料再次散落在地，她不得不承认，黑玫瑰说的是实情。

“我是摄政王，手里有军队、国库，但是你真的以为我有很大的实权吗？不是，夏末王族真正的权力在那些数百年根深叶茂、门生遍天下的达官贵人手里，我杀得了他们的几个人，却不能把十几个，每个家族都有几千人的庞然大物连根铲除，那样不用伊雷凡进攻，夏末王族就会从此消失。”

“南方蛮夷，越龙可以这么做，是以为他没有外敌，尽可以慢吞吞的整理之后的事情，而且越族的大家族掌握的实权并不多，对国家不会伤筋动骨，可我不一样啊。四面都是敌人，我只是摄政王，父王还活着，他们手里的牌很多。”

黑玫瑰说了很多话，脸上开始展露出异样的灰色，又开始距离的咳嗽。

朱莉娅连忙过去拍打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摩擦他的胸口。

“嘿嘿，看我的这副样子。”黑玫瑰小心的将朱莉娅抱在怀里，温柔的抚摸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你后悔吗？”

朱莉娅一笑：“我为什么要后悔。”

“你比我坚强，也比我能干。”黑玫瑰苦笑：“你看我的身体，成了这个德行。但是就算我是最健康的时候，也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命令只能传达到部分军队，只能支使的动区区几万金币，自从上次进攻大败后，就连军队都开始不听我的了，苦心孤诣我努力了十几年，最后就落成了这个结果……”黑玫瑰不无悲伤的感叹。

朱莉娅的内心更是苦涩，她知道，黑玫瑰在她的面前说这些话，毫无疑问对夏末和金城的未来已经失去了信心。

黑玫瑰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和声细语的说道：

“我知道夏末已经千疮百孔，我知道即便再次主动进攻也是失败，我知道贵族和王室就是夏末最致命的毒瘤，我也知道约翰现在在拼命揽权，不过还好，至少他现在能帮我，也能小小的制衡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官。把希望寄托在野心勃勃的外人那里，我这个摄政王是不是太垃圾了？”

“这就是我制定：细水长流，保守金都的战略原因吧，你一直问我整体基调为什么定的这么消极，原因就在于夏末候国的力量，我最多只能整合到两个月前，随后就是人心涣散和各为私利。所以两个月前进攻寒冬城失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战场上获胜的可能了。”

“约翰昨天跟我说，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要刺杀伊雷凡，我给了他经费，可是我不抱任何希望。”

“咳咳咳咳……朱莉娅，你很能干，这个我承认，你比我做的要好。当初从鹦鹉城把你带回来，我看中的是你的美貌和才华，两年以来，我发现你有很多的优点，或者说是天分：处理大事果断聪明，调拨资源井井有条，安排备战分毫不差，这是别人努力学也学不来的。本来嘛，要是在夏末王族鼎盛的年份，你负责后勤保障，我在前线指挥军队，夏末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还有我的那个弟弟，我小看他了，哦，应该是我们都想错了，他是个不讲理的顽童、杀人如麻的小匪徒，不过他适应了这个时代。乱世给了他机会，他能浑水摸鱼，他可以没有顾忌的杀人，没顾忌的做他想做的事”

“你看，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黑玫瑰微笑：“好大的雪，来年又会丰收。”

一朵朵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只见王宫之内白茫茫的一片。

窗外，一朵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旖旎美态，精灵般飞舞，晶莹剔透，温婉如玉。

黑玫瑰和朱莉娅夫妻二人眼角上都缀了淡淡的喜悦，这份喜悦属于家庭的祥和，他们像普通的夫妻那样相互拥抱着，隔着小窗户静静的什么也不做，遥听片片飞雪呢喃絮语。

那一片片雪花在空中舞动着各种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直直地快速坠落，铺落在地上。，随着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来越大，像织成了一面白网，再往远了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浴桶里萨满冬春花花瓣，带有淡淡香气的热水明珠般的往下坠，接连不断的落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响声，葱嫩的小臂在浴盆上移动，从肌肤上掉落的有力娇小的身躯落在地面上，溅起了一个个的小酒窝，和同伴们慢慢汇聚在一起，在温暖的房间地板上流淌如香气浓郁的小溪。

夏熠还是延续夏末贵族女人的习俗，在年节到来前用名贵的花瓣热水擦洗身体。

她的生日紧靠年关。

迎来送往，一年又一年，她在鹦鹉城的翡翠城堡，精致的玉石浴盆里度过十八岁的生日，那里气候干燥，土壤贫瘠，在丹城的金字塔尊贵庄严的床上度过十九岁的生日，那儿湿热潮湿。又在北端的伊雷凡教皇城度过了二十二岁生日，这里冰寒彻骨。

美人出浴，女人如水，在鹦鹉城时，她喜欢和周围贵族的女孩一起洗浴，看她们洗尽铅华呈素姿，依旧红颜如花，多少年轻或者年老的男子都垂涎她们的财富，敬畏她们的小姐脾气或者背后的家族。

这几年过去了，夏熠从叛逆走向更大的叛逆，她没有选择油嘴滑舌的平民青年，却委身于劣裂图封王，夏末国王的私生子，摄政王的弟弟，神山教皇陛下的教子，丹城的侯爵伊雷凡，而小她五岁的丈夫，似乎完全没有通过这神权和世俗权力拾阶而上的想法，他选择了反叛，反叛夏末王族，反叛神山教会。

世上几乎所有分析天下大事的聪明人或者傻瓜，谋士幕僚或者街头马车马夫，都认为伊雷凡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