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迟已五年不曾回过家，自从二十二岁那年奉旨入京，尹迟缠着盛决亲昵而后被尹父无意撞破，尹迟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家门。
尹江平虽职低位卑，却最重气节，从小教养小辈，讲究得是一个清正廉名。尹迟九岁随军远赴边关，在伯父手下谋差事，尹江平每月一封家书，从不提父子情谊，每每都是教导他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须得吃尽苦头方能百炼成钢。
后来尹迟给盛决写信，大概也是受此影响。
尹迟的娘亲出身平民百姓家，尹江平生平恪守家训，偏生在婚姻大事上违背了长辈的期愿。他领了三十鞭笞后，在祠堂跪了三天两夜，如今每逢阴雨天膝盖隐隐作痛，大约便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拒了高门权贵的联姻，娶了从小相识的姑娘，尹江平从此倍受冷落，家族长辈提起入门的新媳便会咬牙切齿。
好在不是嫡系一脉，搬离尹府后与长辈少了联系，偏居一隅日子倒也过的舒心。
尹迟的字是娘亲赐的，他娘亲不曾读过学堂，是尹江平从小教了她读写字句。直到尹迟启蒙时，大多时候见到的都是父亲把着娘亲的手教她练字。
尹江平素来不言苟笑冷冽得紧，却从来没对妻子冷过脸，他是个极长情极固执的人。
犯人流放西南那日，战报已送达京城，陀耶与大和签订盟约，三十年内不得举一兵一卒，双方各守其境。
尹迟趁盛决正处于龙颜甚悦之际，央求他随同自己去为爹娘送行。
盛决笑道：“朕去有何用？尹大人见了朕难免拘束，倒会碍着你们父子相叙。”
“好皇上，微臣让他们见见自家姑爷，有什么可拘束的，你别管了，快去换便衣，再晚就赶不上押送的队伍了！”
盛决捧着他的脸想亲下去，尹迟急得别开脸，猛地从他腿上站起来，连拉带扯地把他往围屏内带，急不可待地解去那身龙袍，又手忙脚乱地替他更衣系带。
盛决笑着任他折腾，轻叹道：“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尹迟如今狂妄得很，闻言挑眉回道：“那皇上倒是治微臣大不敬之罪啊。”
“朕若动了你，下回还须得加倍才能哄回来，何苦于此。”盛决想得明明白白，看得十分通透，并不随他的意。
尹迟恍惚地怔了下，缓缓弯起眼眸，笑道：“好夫君，你的小嘴怎会这么甜呢？”
一路上在马车里叨叨个不停，盛决看着两手绞在一起的尹迟，忽道：“你是不是胆怯了？”
尹迟瞪着他，薄唇蠕动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
押送的队伍等候在京城郊野的凉亭外，尹迟下了马车，也顾不得他这个姑爷的事儿了，站在原地发愣，看着不远处的爹娘也没有急迫上前。
盛决轻推他一下，偏头道：“去吧，朕在这儿等着你。”
尹迟迟钝地转过脸与他对视片刻，低低“哦”了声，跛着脚一颠一颠地走向那对夫妇。
盛决眼力极好，能看到妇人盯着尹迟的右腿，眼里渐渐蒙上了水雾，豆大的泪珠猝不及防就掉了下来。她扭头悄然擦去眼泪，再回过头就露出温和的笑容，盛决听她柔声唤道：“纳昧。”
而后细细一想，取字已七年，这应是她头次唤出声。
从来就没有争吵和决裂，这五年是尹迟自觉愧对，怕羞辱了门楣，而后胁迫皇帝走得又是一条诛家灭族的路，是尹迟单方面断了联系。
在马车旁站了大概有一刻钟后，盛决漫不经心抬眼，正巧看到向自己走来的尹江平。
他端正君王仪态，等着尹大人近前行礼，尹江平停身正欲禀手，不料尹迟在身后高喊：“爹，那是你家姑爷！”
盛决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抬眸越过人看向他。尹江平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猛地转身斥道：“竖子无礼！”
尹迟背着手洋洋得意，浑然不在乎斥责，一副厚颜无耻的德性让人无可奈何。
“皇上，”尹江平转过身弯腰行礼，他顿了会儿，叹了口气，才继续道：“罪臣管教无方，让犬子作乱到圣上面前，罪臣……罪臣……唉！罪臣平生碌碌无为，如今早已鬓角花白垂垂老矣……若是哪天皇上倦了，还望皇上能给孽子留条命在，百年之后若有人披麻戴孝送上一程，罪臣也算是入土安详。”
盛决双手扶起他，颔首道：“尹大人言重了，朕必然好生照顾纳昧，二老不必忧心。”
尹江平为官三十载，不争不抢始终远观朝堂权谋之外，此番流放至垣城，上有知府打点，下有家仆照料，作为安度晚年之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尹迟站在原地目送押送队伍远去，郊野吹起过岗风，芦苇荡左右轻晃。
盛决唤他：“随朕回宫吧。”
“我突然想起个事儿。”
“什么？”盛决困惑。
尹迟转过脸，看着他缓缓认真道：“我要是久居宫中，朝臣会不会有所异议？”
“呵，”盛决轻笑，“尹将军这份忧虑未免太过迟缓了，早在两年前，你便该听一听朝堂上滔天的非议与谏言。”
他生性情感淡薄，并不曾执着于什么，皇位是母后让他争来的，除此之外天下再无归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十六岁那年倒是碰见一个好玩的，可惜匆匆别过再无音讯。
二十三岁那年新皇巡关，诸将士觥筹交错间，盛决心满意足地摸着右手小拇指，暗道：找到朕的小东西了。
吾平生之愿，了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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