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 11 章

无故伤人在军营乃是重罪。盛决无权参与罪罚定夺，便在外头候着，听着尹江平从营帐内传出暴喝声。

脑海里思绪纷杂，一会儿是少年冷着脸，说：“别让他们碰你”，一会儿又是尹江平恼怒的神色。甚么叫别让他们碰？小少年双眸澄净，原也知晓那些蠢蠢欲动、阴暗不堪的龌蹉心思么？盛决仰起脸沮丧地闭上眼，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最怕欠人情，终究还是没逃过。

少年领了四十军棍处罚，禁足半月，外加扣除两年的军饷。

尹江平审问不出缘由，气得胡子直翘，对着盛决恨恨道：“老夫原以为他只是性子冷僻了些，没想到骨子里竟是

个疯的！这还怎敢留得？在军中迟早要生出祸端，早早遣送回家去罢！”

“……将军三思。”

他惯会审时度势，顶有眼见儿，逆着势头说话不是他的作风，是故刚出口就后悔了，又见尹江平眯着眼看过来，像是在等他的后话，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英雄白头乃世间不可逆之憾事，将军再如何英明神武，也总有放手兵权的一天。尹小将军勇猛善战，想必堪得起守卫大和之重任，只是为将者，谋字为先，若一路坦荡，也没个警醒在身边，怕是安逸太过走不了多远。”

尹江平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殿下英明，老夫当初留下这个孩子，便有这么个意思，只是啊——”他长叹一声，抚摸着花白胡须，摇头道：“不瞒殿下，老夫是怕给宗儿埋下隐患啊！”

盛决颔首轻笑，不再言语。

两人又说了一些朝中局势，尹江平已然把他归为自己的阵营，谈论间也不避讳，一番话颇是推心置腹。

盛决只听着，不痛不痒地应承两句，尹江平眼光何其毒辣，自然看出了他有所保留的态度，然而并不以此为意，只觉得一个孩子的态度无足轻重罢了。既登了同一条船，还怕他凿板引水么？

聊到掌灯时分，盛决便告辞欲回营帐，刚走出去两步，蓦然又被尹江平叫住，尹老狐狸端坐着，笑眯眯地温声问道：“不知殿下，对今上收归兵权的做法有何见解？”

盛决静站了会儿，神色无波无澜，轻声道：“父皇的心思不好猜。兵权么，其属在君，其用在臣，利器在匣子里放久了也会生锈，单只看放在谁的手里方能保得家国安宁。你消我长，耗得是一家心血，既不能得两全，君令何以抵得起百年苍生？”

“哈哈哈哈！”尹江平大笑两声，朗声道：“好小子，谁说你呆讷来着，孰知惊龙一啸千里，怕的就是暗藏锋芒。好！所幸老夫没有看走眼呐！”

此番大不敬的话语，要是传到宫中，不知要掀起多少轩然大波。盛决走出营帐后完全没了方才的淡定从容，只觉周身疲惫。白日里演练兵棍身体乏累，倒还挺得住，然而在尹老狐狸面前的一举一动都得时刻端着，与虎谋皮不过如此。

尹江平虽劳苦功高为大和建下汗马功劳，但终究还是被权势迷了眼，开始一心为子孙铺后路、谋地位，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再往下几代，必成大和祸患。

无缘皇位倒还罢了，若是能有荣登大宝的一天，怎样掣肘尹家也是个问题。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日，半月后，盛决又见到了回军营入职的小少年。

半月不见，他整个人瘦得伶仃细弱，薄唇血色稀薄，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然而眼睛却依旧双瞳剪水，跟沉香木点了亮漆一般。

盛决与他擦肩而过，小少年背挺得很直，走路的姿势却不大好看，大概那四十军棍确实是下了狠手。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盛决缓缓转身回头看，小少年没有穿盔甲，一身雪白的宽松衣裳，腰间系了根丝绦红绳，像是山头的一抹雪色映着夕阳残晖。

那道背影往远处走去，暮色渐浓时风沙正起。

又过了几日，安插在貘达部落的暗桩有密信来报，据说对方近日招募兵马，似要有所动作。

尹江平得到消息后迅速加强了侦查部署，在营帐内连夜制备好防御军要，单等着貘达集结兵力，好在城外酣畅一战！

貘达乃游牧部落，时常骚扰边境，却惮于离关城守城兵力不敢正面迎战。小打小闹了这么多年，貘达终于忍不住暴露出贪婪的心思，而尹江平行军向来勇猛，最喜一劳永逸的打法，两军对垒势在必得。

盛决接触军务时日太短，蓦然参与到军事部署里面去，什么兵法、布阵听得一头雾水。他走出将军营帐时已月上中天，脑子里仍然在断断续续地思索着，被风一吹，脑内的昏涨感几近消弭，只觉神志清明、浑身通透，内心异常安宁，仿佛那些阴谋阳谋都不重要了。

军营里人人神色凝重，不自觉地都将手中的利刃长矛攥紧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战场。而盛决却难得地松懈下来，他独自绕着军营走了半圈，就如漫步中庭一般，闲散从容。

粮草库的西南角地处偏僻，少有军中将士往来，倒是难得一份幽静。盛决在草垛下看到少年时并不惊讶，少年乌黑澄净的瞳仁看着他，也没什么表情。

“你叫——阿迟？”

“尹迟。”

“幸会。”

“嗯。”

周遭寂静良久，只听得风声低低呜咽，和不远处的练兵口号。

盛决负手静立，问道：“你多大了？”

“十四。”

“什么时候来的军营？”

“五年前。”

“哦。”盛决问出了自己一开始就想知道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一时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沉默了会儿，才像无话找话似的，漫不经心道：“你为何比别人白上许多？”

尹迟闻言腾地红了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直急得像张牙舞爪的幼兽：“我、我生来便是如此！都晒了五年的烈日、扑了五年的风沙，偏生还是这般模样，又怎可赖我？你、你休要以貌取人！”

他这副神情，活像急于澄清贞洁的良家烈女，眉头紧蹙，眸内凝着水光，看着既委屈又倔强，这才有了一丝小少年的童稚模样。

盛决淡淡地笑了下，也没加以辩解，只颔首示歉：“是我冒犯了。”

九天后，貘达大军果然压至边境。

首战由尹江平亲自带兵，于城外二十余里处激烈交战五个时辰，将两万敌军歼灭殆尽，可谓大获全胜。捷迅传入军营，上下十五万将士皆振臂高呼畅快。

首战告捷极大鼓舞了士气，尹江平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训练有序的将士，傲然嗤笑道：“既有老夫坐镇，岂容宵小践踏我大和半分？”

盛决没有说话，一旁的尹岱宗接话道：“那是自然，蛮族不自量力，这回定要打得他万劫不复！”

尹江平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爱子的肩头，道：“莫要轻敌！敌军自是有备而来，切不可鲁莽行事，且看为父如何排兵布阵，日后自有你用得着的时候。”

此后貘达行军再不敢贸然出兵，时而派出两千兵马刺探情况，一有风吹草动就潜回老巢。

对面领兵的将军神龙不见蛇尾，尹江平不清楚对方路数，在小队人马来侵袭时，只能以守为主，兼顾出击。

原以为会是场酣畅淋漓的激战，如今战事一拖再拖，生生熬成了守备战。半月过后，将士们浑身紧绷的那根弦逐渐松懈下来，军中不免涌起浮躁的氛围。夜间警备渐松，篝火旁三三两两围着喝酒的兵卒。

尹江平沉着脸坐在主帐中，心知情况不太妙，却又对敌军无可奈何，憋屈感郁而化火，只觉得胸部怒火中烧。

“蛮族欲耗我军士气，此乃大忌！老夫已同诸将领仔细商议过了，三日后大开城门、主动击敌，我十几万男儿一出，势必荡平边境仇寇！”

盛决不置可否，只道：“将军自行决断便是。”

“殿下，”尹江平转头看向他，“你来西北军营也有些时日了，可想沙场一试身手？”

“这——”

“若老夫推测不错，明日貘达定会派出一队人马前来骚扰我方军心，不如就借此机会，让殿下感受一番沙场征战的杀戮血腥，岂不胜于熟读两车兵书？”

“此言甚好！”一旁的尹岱宗抚掌称妙，不由得离开座位在营帐中央跪下，对着尹江平抱拳道：“宗儿愿随同前去，必定会护得殿下平安归来！”

“哈哈哈好！”尹江平点着头甚是满意，又冲帐门方向一抬下巴，道：“阿迟也一起去。”

尹迟被点了名，慢吞吞地从角落里起身，看着不大情愿的样子，跪下应道：“尹迟领命。”

如此一来，倒没人再问盛决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