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2 章 皆空4

接近子时，盈月上中天，浓稠的雾气骤然从河面升起，有生命一般奔袭而来，河面染着雾气瞬间拓宽了几百米，随即，幽幽地有清脆铃声莎啦啦响起，由远及近。

雾气遮人眼，原本黑洞洞的屋舍徒然挂起血红的灯笼，一盏一盏，整齐地排列延伸向深处。

众人似乎随着雾气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村落明灯高挂，而月色下扎堆的村民都干枯腐朽，被浓雾吸走了水分似的，只剩下腊肉般的空壳子。

“万鬼窟，早就听说最近京都周边鬼怪肆虐，却不想会有这么大阵仗。”

李敖从变成界碑的石磨上跳下来，颇感晦气地拍了拍衣服，眉头紧皱，“白日里破旧小村落，夜晚浓雾中焕然一新，真是不得了。”

小厮张大了嘴巴，怎么一下子世界就颠倒了？“这这这……大人，这怎么回事啊，他们怎么都死了！这，这村子……”

“闭嘴！”李敖不耐地斥小厮，“大惊小怪，这些人少说也得死了二十年。”

“啊？死……死了二十年？！”小厮震惊，“这，他们方才不是还活着呢吗？难道是鬼？不对啊，要是鬼，鬼……鬼能走在白日里吗？”

“废话，鬼当然不能走在白日里。”李敖试着呼叫藏匿在屋中的手下，没有任何回应，压着声音低骂了一声，生气地踢了一脚离他最近的打柴人。

“鬼不能走在白日里，但他们不是鬼。”渡缘蹲下扶正了打柴人被踢歪的脑袋，不紧不慢地给小厮解释。

“他们是妖魔鬼，虽叫鬼，但不是鬼，是怪。”

“是人的灵魂被囚禁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借着妖魔的力量存活世间的特殊物种，昼出夜伏，力量薄弱，生活习性、外表都与常人无异。”

“啊，那不是挺好的嘛？”小厮有些不解，“这岂不是长生了？”

“屁！”李敖骂道，“什么长生！眼瞎？没看见地上那堆人干？”

小厮脖子一缩，李敖还在接着骂，“什么与常人无异？人家到了晚上是入眠，他们到了晚上，那叫入殓，下葬！人家到了白天，那叫迎接美好，他们呢？那叫诈尸！懂不懂！”

渡缘没有反驳，看得出来他也认为妖魔鬼不应存在于世间。

“浪费老子时间，我说怎么没有鬼怪，”李敖盯着每个屋舍前都挂着的红灯笼，再看看天上普照的满月，“搞了半天，饵都是假的，鱼能上钩才奇了怪。”

他顿了顿，皱起眉来，“这地方，玄玄乎乎，像个什么东西的结界。”

身后河水拍打木桥，水声激荡，小厮被李敖骂得不敢吭声，帮不上忙，便随意乱转，远远地瞧见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浮浮沉沉。

他不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飘过去，刚弯下腰，迎面就是一只手从水底冲出来，游隼般穿过他的脑壳子扒在桥边，木板经受不住地发出吱呀一声，小厮后知后觉，嗷得一嗓子叫出来。

李敖和渡缘同时看过来，只见小厮倒坐在木桥边，而就在他的脚边不远处，一个人趴在桥边上岸，身上的衣物和暗色的河水融为一体，莹白的发色便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右手提着另外一个人的后领，毫不温柔地将那人半个身子推上岸边。

“鬼？”李敖离得远，看得并不清楚，挑了一下眉，就要走过去。

渡缘一把拉住李敖，李敖疑惑地停下来看了一眼渡缘，再转眼时，那边又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鬼？”稚嫩的声音道，离得很近，像是孩童的嬉笑，“你是只什么鬼？”

李敖顿时握紧自己的青链，小厮更是炸得直接软在那里，眼珠僵硬地别过去，就见手边坐了一个穿肚兜的孩童，咯咯咯地笑着，小脚丫在水里荡来荡去，“你是只什么鬼？”

话音刚落，李敖和渡缘都是一个激灵，像是一个信号，他们的身后骤然亮堂起来，不断有人走来走去，嘈杂声一下子填满了耳廓，如处闹市。

渡缘目不斜视，正好看见桥上那人映着火光的面庞，那人抬头望来的目光漫无目的，倒也不似鬼怪。

李敖眉头紧皱，他们的周围蔓延成四通八达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变得宽阔如海的河面上也撑起巨大的船只，红灯绿翠，繁华无比，堪比蜃气楼宇。

界碑处来往皆非人哉，两个高大的石像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狰眉狞目。

李敖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比鬼市还热闹。”

回头看和尚时，却发现渡缘还在瞧桥上那人，李敖眉毛一挑，脑子转了两圈便想明白了。

这和尚竟然不显一丝慌乱，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定是知道些什么，如此这般，他便也不急了，也抬头看向小厮那边的动静。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衣衫破损不堪，在这夏夜很是清凉，像是刚经历过激烈无比的打斗。

他抬头时，脸上、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地盘踞着无数黑色符文，像一群黑虫子扎成了堆钻进皮肉，不断爬动。

小厮自己一个人蹲在那里，叫也叫不出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怕哪一个才好，魂都要被吓散了，最后竟颤颤巍巍凝成了一团鬼火。

小孩还在笑，他脚上的水撩到青年脸上，“说呀说呀，你是只什么鬼？”

青年似乎很是疲惫，除了刚对上渡缘渡缘目光时露出一丝猝不及防，便只是呆呆愣愣、痴痴地盯着渡缘看。

小孩似是不太满意，歪下头挡住青年的视线，纯黑的眼睛蹙起来，“你为什么不理我？”

青年的目光被占据，他转转眼珠，仰头看小孩，声音有些哑，像吞了沙子，“大概……是只水鬼吧。”

“咯咯咯，我也是，我也是！”小孩欢快地笑着，手一撑，跳进了水里，“那我们一起来玩吧！”

青年眉头一皱，他的身体往下沉了一沉，扒着桥边的手腕猛然用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拉着他！

他想要拉紧桥木，但木桥上都是绿绿的苔藓，滑的很，青年一下抓不住，扑通一声被拉了下去。

渡缘迅速做出反应，往前迈出几步冲过去，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伸手探进水面，一把将那人从水中捞了出来。

孩童见玩具被人夺取，从水面探出头来，正要生气，却看见救人的是个满身佛光的和尚，他小动作地往后退了一下，面上带了害怕，扭头沉入水中逃离。

青年被拉上岸边，不断地咳着河水，渡缘伸手轻拍他的脊背，“这位施主，你没事吧？”

青年的头垂得低低的，木木地望着眼前那块土地，费力地撑着手臂，用力揪着自己湿了的衣摆，手指关节都攥白了，像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他的呼吸沉重得有些断断续续，缓了一会之后，动作缓慢地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渡缘，似乎想要完完全全看清楚渡缘的样子，脸颊不断有水痕滑下，不知是发梢的河水，还是眼角的泪水。

“什么鬼东西？”，李敖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走过来，看见青年手臂上的符文，不适地皱起眉头，嘶了一声，“什么鬼东西！”

渡缘被青年看得不自觉收回手，心中头一次生出陌生的情绪来，“施主，为何这样看小僧？”

“嗬——”

那青年尚未回答，一声粗重的呼吸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像溺水濒死之人终于透出水面的长喘，急迫又贪婪。

李敖转头，只见趴在岸边的那人肩头耸动着，身体拱起来，恢复了意识。

青年好像这才想起他的同伴，他踉跄着爬起来，一步跨到那人身边，随即竟然以一种挟持的姿势抓住那人，迫使他抬起头来，露出阴美的面庞。

与青年的可怖相比，他的同伴更像迷惑人心的鬼怪妖魔，与这诡异的村庄格外相衬。

青年的同伴满不在意地笑，“何必生气呢，大殿下？我这不是，没能逃出您的手掌心吗？”

青年眼神冷漠，拉得那人闷哼一声，他压着声音，“最好是，在下还是劝霉长老少耍点花招，这里不是第二领域，你翻出的每一个小水花都可能淹死你，您，还是安分点。”

“喂！那边的！干什么呢！”一只青面罗刹手持狼牙棒指过来，“新人到这边登记！看什么看，说你们呢！”

话音刚落，那边便出来两个膀大腰粗的牛头马面，几人糊里糊涂地被推搡着排上队列，渡缘站在青年身后，看着长长的队伍微微蹙眉，这些人……不像是已逝的，反而像是……

“凑近点！名字。”

“楼罗伽。”楼罗伽嘴角噙着笑，笑得散漫又不在意。

楼罗伽？渡缘的思绪被打断，心头莫名一跳，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李敖和小厮早已自报家门被推入了石像那边，挨到青年和他同伴时，登记的人疑惑了一瞬，“楼罗伽？这是你的名字？”

“有问题？”楼罗伽挑眉，艳丽的五官鲜活无比，散发无限魅力。

登记人被唬住，结巴道，“额……没，没问题，咳，下一个。”

“名字？”

“云灯。”

“嗯，云灯。”

“不是云灯，”楼罗伽站在不远处，笑得不怀好意，“是银灯。”

银灯挑开眼皮，轻飘飘看了一眼楼罗伽，没有否认。

登记人有些不高兴，“真是，这么大的人了，连话也说不清楚，”他抬头正要发火，看见银灯莹发墨肌，顿时哑口，“咳，下次发音清楚一点嘛，走吧，下一个。”

渡缘上前一步，隐隐约约听见登记人的抱怨，“真是的，不是说这几天只有生魂嘛？怎么还能混进来妖魔，真是要命哎。”

妖魔？渡缘心中思忖，果然，这二人不是凡人。

“名字？”

“渡缘。”

……

银灯走过去时，楼罗伽笑得正开心，“不客气。”

银灯面无表情，径直走到楼罗伽跟前，一拳砸在他的肚子上，楼罗伽像个虾米一样弓起身，下盘不稳地慢慢滑下去。

楼罗伽捂着肚子，额头冒出汗，“啊……”

银灯居高临下，楼罗伽抬头时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嚯，下手可真重。”李敖吹了个口哨，乐得看热闹。

小厮凝成稀薄的鬼影躲在李敖身后，“大人，他们不是鬼吧？”

“人家活得好呢。”李敖环着手臂，在小厮正要放下心时又说了一句，“不过，不能保证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其……其他东西？”小厮又开始颤颤巍巍，在脑子搜罗了一大圈，只想起来一个词语，“妖……妖怪？”

李敖白一眼小厮，看看银灯和楼罗伽，再去看依旧步履从容的渡缘，只见那和尚顿住脚步侧身去让一个盲目鬼，双手合十，叹了一声佛号。

真是与其他和尚一般装模作样，不过，装模作样也有装摸做样的好处，李敖摸摸下巴，突然道，“不如诸位一起走吧，和尚，你觉得呢？”

渡缘看了一眼银灯和楼罗伽，想起登记人的话，斟酌一番，笑道，“也好。”

“喂，那什么灯，你的意见呢？”李敖直觉向来准确，虽然不知这二人来历与身份，但他能感觉出来，这两人不简单。

渡缘平静地看向银灯，禅意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露出来，银灯也看着他，眼底汹涌澎湃，他直接忽略了楼罗伽的意见，道，“好。”

李敖与渡缘皆是微微一愣，露出一丝惊讶，李敖就是那么一说，没想过银灯会答应。

那种异样太明显，被银灯一下子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