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血色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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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启佑皇帝是惜才的，也可以说他手下实在无人可用。原本跟随他的能人志士在见过他的残暴手段之后，不少都开始打退堂鼓，对他的指令阳奉阴违。他指示手下料理了两个不那么听话的旧人，想达到一个杀鸡儆猴的效果，没成想这一下弄巧成拙，更是寒了人心。

都说一朝称帝，便什么都不一样了，这话用在李错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文臣武将都不听话，民间百姓又总是对他的上位议论纷纷，按说这种时候应该是休养生息，好好研究治国理政之道，可李错没这么做。他心中还有个开疆拓土收复失地的大梦，他很怕自己的这个位子坐不长久，巴不得刚一登基就开战，鹿蛟的突然出现，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他决定不再等了。

他想给鹿蛟加官进爵，都被鹿蛟拒绝了，所有的讨好都换成了各种名医的问诊，各种珍贵的草药。有了如此照顾，如溪的皮肉伤很快就好了，但是打断的骨头想要完全长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暂时不能练武了。

这样也好。鹿蛟心想。省得如溪以后再不自量力地无脑瞎闯，只要他老实跟在自己身边，就会是安全的。

朝廷三天两头拍给鹿蛟一些任务，什么暗杀、剿匪、还有决斗，跟西方一个用剑的小白脸；赢了之后皇帝一高兴，拨给他一支军队，让他为领兵出征做准备。

鹿蛟不在乎那些，不需要出城去的时候他都在院子里看着如溪，生怕一个没留神，人就又跑了，回来再弄一身伤。

军队名义上鹿蛟是主将，但实际上他从未出现在军中，其他将士们都不认得他。平时的操练都由副将主持。这名副将去拜访过鹿蛟几次，都被他拒之门外了。所以在他们出征前，鹿蛟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就连出征的线路，都是分成两份，一份送抵军中，一份直接送到鹿蛟手上。

等了三年，李错终于是等不及了。他从小就清楚丰国原本是卢国的地盘，这次就是抱着一定要把丰国收回来的念头，发起了战争。

鹿蛟对战争没什么好感，但如溪的伤还没好全，他没有底气提出反对意见，只得按照约定前往。

从双方战力来说，不相上下。就准备充分来说，卢国准备得要更久一些，丰国是对方已经兵临城下了，才草草应战。

李错是一个有些矛盾的人，颁布的政令朝令夕改也是有的。而且他这个人心思狭隘，自己借着甬邑国的火器上位，他心里明知道那是神兵利器一般，拥有它不愁大杀四方收复失地，可他偏偏在自己登上皇位之后，下令毁去所有火器，诛杀了所有设计和制造火器的人。原因无他，他担心火器万一被其他人利用，会威胁到他来之不易的地位。

卢国的这些士兵中，有一小部分是感受到火器的神奇的。

人就是这样，自从享受过高端武器，便不再想靠拼死力气来打仗了。因此从气势来说，卢国的军队中从一开始就蔓延着一种疲倦与不满。疲惫是因为他们经过了两天的急行军，不满则是针对于皇帝下令毁掉火器。

人心涣散，队伍难带，还有个不管事也不听话的主将，副将只觉得自己有着操不完的心，人都熬瘦了好几圈。

战事久攻不下，皇城的人坐不住了。这一日，从天庆府来了两个人。

准确的说，是有两个人带着一个人，一共三个人来到了战场。

战场形势紧张，没有太多的人留意远远的已方营帐外，这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有人招呼了一声，那声音像是鸟鸣，却要更加凌厉，穿过耳边的山呼海啸，传到了鹿蛟耳中。

已经摸清了卢国这只军队的大致情况，越来越多的士兵围在鹿蛟周围，企图用人海战术困住他，他几乎无暇他顾，只来得及循声望了一眼。

如溪被押在战场边，他垂头跪着，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身体，看不出是死是活。

鹿蛟知道如溪肯定还活着，李错不会用一个死人来要挟他。

此时他被人搬到这里，没有别的用意，就是在警告鹿蛟，如果这一战败了，如溪会比他先死。

李错对鹿蛟的判断很准，在见到如溪的那一刻，鹿蛟宽刀一挥将三名敌方士兵斩于刀下，一路奔袭，硬是在战场中趟出一条血路，马上就要到如溪身边的时候，才堪堪停下来。

如溪还穿着平时常穿的白衣，干净得一尘不染，整个人看起来那样单纯美好，与这漫天的飞舞的黄沙和飞溅的鲜血毫不相干。

他准是被人从家里拖来的，身上还捆着绳子，自由被限制，脸上却没有多少不情愿。他笑着跟鹿蛟问好，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他笑得很甜，甜得让人忘记了这是战场，是多少人有来无回的死地。

世界突然安静了，这个角落仿佛被所有人遗忘，鹿蛟也笑着回应他，问他这一路过来，有没有休息好，吃得怎么样，每晚是否安眠。

如溪一件一件回答着，就像两个老朋友坐在酒桌闲聊。突然他挣脱了两个押解之人的力道，向鹿蛟奔来。

鹿蛟手中的宽刀原本低垂着，就在他提起刀想砍开束缚住如溪的绳子时，如溪径挺起胸膛扑向了尖刃。

刀刃刺穿身体的手感，这几天鹿蛟已经感受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每次拔刀再杀敌都不会超过一秒，可这次鹿蛟迟迟不敢把刀拔出。他知道一旦刀离开如溪的身体，喷溅的血液会瞬间要了如溪的命。但哪怕是这样维持着，再拖不了一刻钟，如溪一样会死。

鹿蛟从有记忆起，从未这样不知所措过。他茫然地想捡起如溪流失的生命塞回他身体里，可是不得要领，在外人看来，他就是跪在如溪身旁，一捧一捧地将空气填补在有血液渗出的伤口上。

如溪抓住了他忙碌的手，鹿蛟模糊的眼睛看不太清如溪的表情，但耳朵还灵，可以听清他说的话。他听见如溪说——

“我只是，不想这样活着。”

说这话的时候，如溪依然在笑。

鹿蛟擦了擦眼泪，让眼前的人能更能清楚地呈现。他没听错，如溪的确是笑着的。不是苦笑，亦不是逞强。他眼中没有任何痛苦，而是求仁得仁的满足。

他可能，早就想死了？鹿蛟忽然这么想。他可能已经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习武了吧。还是他觉得，他们再也不能见到竹月了？

“我们都自由了。”这是如溪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人喜欢被人像金丝雀一样养在笼中，尤其是还要为此，搭上另一个人的自由。

鹿蛟拔出了刀，血液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喷涌而出，而是一股一股地顺着如溪洁白的衣衫渗入他身下的黄土。

鹿蛟把手放在那血流经过的地方，如溪的血和别人一样，都是鲜红温热的，带着浓重的腥气。他试图从中分辨出独属于如溪的特质，很遗憾，这点属于弥留之际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慢慢地，如溪闭上了眼睛，就像每一次夜里安然睡去。

鹿蛟盯着自己手中的刀，上面还残留着如溪的血。

血光映红了他的双眼，他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眼前的东西再次模糊不清，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你们都得死。

他要这里的所有人给如溪陪葬。

启佑三年，巍然耸立的城墙上，李欦站在十几米高的位置，看自己来势汹汹的军队节节败退，最终退回城内，竟然只是因为一个人。

那人没有穿着甲胄，武器的使用方式看起来也不是行伍出身。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人突然发了疯，不分敌我逢人便砍，有刀剑砍在他身上，竟也丝毫没有察觉，只顾着杀。好像他心里只有杀人一个念头，至于自己能否活下来，全然不重要。

到最后，那战场上，只活下来一个人。

他提起刀茫然四顾，确认周围再没有任何生灵，突然抹向自己脖颈。李欦早有预料，搭弓射箭，箭尖与刀身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鹿蛟抬起了头。他不明白为什么敌国的将领还要救他一命，这件事，就连李欦自己都说不清。他只觉得这人今天不该死在这里。哪怕所有人都死了，他也该活着。

李欦站在城墙之上与他对视。他看见鹿蛟站在尸山血海中仰头望着自己，身后是夕阳映照，让人分不清他身上有多少红色是鲜血染成的，有多少红色是夕阳映衬的。

李欦回去之后，作了一幅画。画上大面积的暗红，中间有一个斑驳的人影，背后漫天云霞，拼凑成一条血色蛟龙。

鹿蛟以前不是用软鞭的，这鞭子，是他从如溪身上解下来的，属于如溪的兵器。而他的那把宽刀，已经陪着如溪下了葬。

最后一捧黄土盖上之前，鹿蛟撕下了如溪衣袍的一角，揣在了怀里。

干完这最后一件事，他力竭摔在了如溪的墓旁。

又过了两年，重新活过来的鹿蛟学着如溪穿白衣，使长鞭，嘴甜爱笑，把自己活成他的样子。

“说如溪死在我的刀下，倒是没什么错。”鹿蛟揪了根草叶，麻木地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