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墙上小姐

唐妙理睁眼的时候，天光才泛起来一点鱼肚白。

活动房隔音不行，垃圾站又总是清早开工。

唐妙理习惯了被吵醒，睡她旁边沙发床的哥甚至已经出了门，被子叠的整整齐齐。

她匆匆洗漱好，跨上快比她人高的大二八，飙车飙得虎虎生风。

“妙理来了？快把手洗了进来干活——”

唐妙理在王记早餐铺前面一个急刹跳下车，熟练地带上围裙，揉面煎饼。

“哎呀，今天人可真多。”王妈絮絮叨叨，“开学日啊，我怎么给忘了，该早点起来醒面的……”

一旁撒芝麻的唐妙理愣了，“什么开学？”

“致远中学啊！这不，穿制服的都是致远的学生……这学校也奇，好端端的，人家都是九月一号开学，就它不一样，提前快半个月呢！”

唐妙理闻言抖下去了一大把芝麻，脑子里宛如炸开烟花。

已知：致远中学今天开学。

又知：前段时间收到通知，二十九中撤销，学生分流并入其他高中。

其中有五十名幸运儿，分入了私立名校致远中学，堪称飞上枝头变凤凰。

其中就有她唐妙理。

结论：她，今，天，开，学。

“王妈……”唐妙理看了眼排队的长龙，“虽然挺抱歉的，但是我才想起来……”

“我现在，好像也是，致远的学生……”

唐妙理脚底抹油转身就溜——

“您今儿算我半天工钱就行，麻烦您嘞！！”

大二八骑回垃圾场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一刻。

唐妙理钻回活动房，堆满杂物的小空间里，却怎么也翻不出前几天收到的那件浅蓝色制服了。

不得已之下，唐妙理只好随便穿了件她哥的蓝色T恤，不伦不类地把下摆塞进深色格裙里。

“什么烂校服……还贵族学校呢，这也大太多了。”

私立名校致远中学的夏季校服是日式的制服，浅蓝色的上衣，藏青色的领结和格裙。面料亲肤，裁剪得当，很能突出学生的青春朝气——

才怪咧！

唐妙理扯着至少大了十公分的腰线，面无表情地看着衣标上的“XXS”。

算了，有钱你是爹。

净身高一米四四的唐妙理，决定看在校服不要钱的份上，原谅致远中学这点小小的冒犯。

她翻出一个晾衣服的梅红色夹子，骂骂咧咧地把裙子夹紧了。

最后，唐妙理没忘记给她哥留个信儿。

她熟练地抓起小锥子和盲文版，在堆满桌面的旧报纸里扯出一片，噼里啪啦一通戳。

把写完的“便条”在门口的铃铛下面挂好，唐妙理再度冲出了门，大二八叮叮当当地向致远中学飞驰而去。

运动员进行曲放完的时候，唐妙理才刚刚到校门口。

致远中学的大门并不抢眼。相反，树木掩映之下，汉白玉的立碑反倒有点归隐山林的名士风流。

不过，唐妙理没功夫思量门口的字儿，只啧啧感叹私立不愧是私立，围墙上隔几米就是一个摄像头，够气派，够精英。

终于，摸了半天墙根儿的唐妙理，发现转角处有个地方没装摄像头。

——万幸万幸，天无绝人之路！

唐妙理踩着大二八的横杠轻盈一跃，手便勾上了墙顶。紧接着身子一荡，细伶伶的手臂发力，“刷嗒”一下就踏上了墙头。

——动作迅捷得像只飞檐走壁的猫。

起步满分！

转体满分！

落地满分！

二十九中前任翻围墙运动员宝刀未老，在新的学校再创辉煌！

唐妙理在心底给自己欢呼鼓掌，正盘算着一会儿怎么溜进操场——

迎面撞上一个带红袖章的。

“红袖章”给唐妙理的第一印象很不好。

不是不好看，相反，这女生不仅眉清目秀，还因为沉肩坠肘的笔挺站姿，显得气质优雅又端庄。

愣要说哪里不如唐小姐的意，只能是这目测一米七往上的身高，和红袖章上“纪检委”的金字了。

“早……上好啊，同学。”唐妙理讪笑着问了个好。

底下那人声音凉凉的，像是夏天放进井里冻过的西瓜，丝丝冒着冷气。

“集会迟到，扣五分。披头散发，扣三分。”

“妆容过盛，扣三分。不按规定穿校服扣五分。未戴校徽及名牌，扣两分。”

那人乌黑的眼睛跟验钞机似的锐利，毫不留情地把蹲在墙头上的唐妙理从头扫到脚。

“……不是，我。”唐妙理无言——披头散发我也认了，妆容过盛是什么鬼！

自己容颜抱歉，还由不得别人明眸皓齿、天生丽质？

“封闭时间出入校园，扣十分。翻越围墙等危险行为，扣二十分。”

“恶意损坏校内高价值公物，情节严重，扣五十分。”

“我他妈那里损坏公物了？！”

唐妙理惊得花容失色，扣分可以没关系，退学都无所谓，就是还得花时间给她哥解释——

但是说她弄坏东西，这，这绝对不行！

要赔钱的事儿，她怎么可能这么不小心呢！

凉凉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言语粗俗，再扣两分。”

“红袖章”合上了手中的蓝色小本，面无表情宣了判。

“今天你一共扣了一百分整。”

唐妙理条件反射，“正好，不用找了。”

一米七那位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语气也沉下来。

“根据致远中学校规，每个学期的基础操行分是一百分。”

“现在是开学第一天的第一个小时。”

“这位同学，你已经把整个学期的份额用光了。”

说到这里，她居然笑了笑，眼中带了些促狭，望着墙上蹲着的人。

“同学，你打算怎么办？”

唐妙理看出来了，对方不打算包庇她犯的事。

她飞快地把刚才的话过了一遍，冲那人道，“我有三个问题。”

“你说。”

“第一，我没有毁坏公物。”唐妙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红袖章”。

——天大地大，钱的事儿最大。

被一双清亮的琥珀色眼珠直直对上，宋安之的心头忽然涌上了奇妙的熟悉感。

——以至于，她做了整整三年纪检委员，第一次对某个违规学生有如此耐心。

她把钢笔别进胸前口袋里，仰头向唐妙理解释。

“昨天晚上，保安巡查发现，此处的摄像头被人恶意损坏。而且，由于角度特殊，其余摄像头不能拍到这里。”

“我们怀疑是有试图违规出入校的学生破坏的。因此，今早我一直在这里蹲守。”

“截止目前，我只抓到了你。”

敢情你们纪检委，是在这块没摄像头的宝地瓮中捉鳖呢。

唐妙理无言以对，只能争辩道，“不管你信不信，但是真的不是我。”

“我本来是直升二十九中的，根本没来过致远。我不会知道这里是死角。”

“你可以看前面那一溜摄像头，我走了好久，才找到了这么个没监控的地方翻进来。”

“如果是我干的，我没必要花时间探路，更不会连□□也不备，还得踩着自己的自行车翻进来。”

太阳已经升起，晒得唐妙理背上发热。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她忍不住抹了把汗，心里有点紧张。

——上周末清账，她和哥合计流动资金堪堪破百，一点儿也赔不起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底下那人居然显得很好说话，干脆地翻开本子划了几笔，“这件事还需要核实，抱歉，是我唐突了。”

唐妙理长舒口气，声音也放松了许多，“第二，妆容过盛？”

“你是觉得我戴了美瞳，还是觉得我涂了睫毛膏？”

“或者，口红？”

蹲在墙头的小姑娘说着，弯起眼睛笑了笑，舌尖从唇瓣轻轻舔过，霎时间带着稚气的面孔仿佛沾上了声色之气。

老实说，从底下宋安之的视角看过去，这几条她全都想认。

新学期第一天，被迫起大早在校园角落蹲点，整整面壁了一个多钟头。

天知道，唐妙理翻进来的时候，她有多——惊艳。

宋安之在致远初中部读了三年书，也当了三年纪检委员。

——墙上君子抓了一打又一打，那排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是他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有人蹭了满手满脸石灰粉，有人挂在壁上扯烂校服，有人鬼哭狼嚎，卡在半道上不去、下不来，跟一块巨大的风干猪肉似的飘摇。

她第一次看见有人做出那么干净利落的一个侧空翻，细瘦的小臂因为发力绷出美好的线条，白皙泛光的腰身惊鸿一瞥，婉若游龙。

少女笑容明朗、神采飞扬，琥珀色的眼睛逆着太阳，像是在发光。

宋安之如同被烟燎到指尖，不敢承认她美丽，只敢说，是妆容太盛迷人眼。

“好吧，就算这些都没有。”宋安之道，“你左边脸上，粉底没抹匀。”

唐妙理愣神片刻，抬起手背蹭了蹭，居然还真蹭出了些细碎的白色粉末。

——王记早餐铺的面粉。

唐妙理狠狠搓了两把，口气很凶，“这不是粉底！”

“好好。”宋安之本来打算说“仪表不净也是扣三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

“别搓了，那就不扣。”

——力气不小，都揉红了。

宋安之说着，脾气很好地翻开本子划。

唐妙理并没有被感动，眨了下眼继续道，“第三，我想问问——无故旷课一天，怎么扣？”

宋安之的声音微凉，态度却仍旧很好，称得上是有问必答。

“二十分。补假条可以减。”

“我知道了。”唐妙理点点头，冲那人甜甜一笑。

“那我走了哦，回见！”

语毕，一个转身就打算往外跳。

电光火石间，宋安之想通了唐妙理要干什么——她到现在都没问眼前这位的名字！

如果这位墙上小姐抵死不认、转身就跑，声称自己今天是旷课——

那么先前所有违纪，校服或是翻围墙，通通毫无证据，因为这儿是个监控死角！

堪称完美的策略——但这里不能跳！

“下来！危险！”宋安之丢下本子跑过来，心跳瞬间飙升。

——围墙靠内一侧的学校里，修了草地花坛小灌丛，足足比墙外边的水泥路高出半米。

——她在致远三年，怎么会不知道，这墙往里面跳就罢了。往外跳，不骨折也要崴脚！

“别跳！我不扣你分！”宋安之情急之下边追边喊，生怕跑慢一步，这个小姑娘直接摔折在外面。

不料一抬头，迎面扑来一道逆着光跃下的身影。

细瘦的腰，清透见底的琥珀色眼睛。

——和她尘封记忆里的那一幕，重合得分毫不差。

那人披着细碎霞光。

如天使降临，撞了她满怀。

宋安之紧护着目测不到一米四五的一小团，猛地退了几步才站住。

“你说的，不扣我分。”唐妙理揽住宋安之的脖子，像小孩子耍赖一样，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这个高个子的女生，果然如她所料的讨厌，但是又有点出乎意料的温柔。

“那就一分也不许扣。”

唐妙理得寸进尺，故意偏过头用气声讲话，吐息染红了宋安之的耳朵。

“……知道了。”

宋安之认命地把她放下，还转过身理了理她的头发，把T恤下摆塞回制服裙里面。

接近三十公分的身高差，让她轻易地瞥见了一抹白底小雏菊波点。

——嫩黄的花骨朵儿，在玲珑的缓坡盛放。

宋安之连连默念着非礼勿视，飞快地偏过头去。

——不过……这么没规矩的一个人，款式倒是很乖。

宋安之替她把衣服理好，刚想再和她强调下校规，却听见有人往这边走来。

“老师来了。”宋安之俯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快走！”

走？往哪儿去？

唐妙理手比脑快，四下望去，灌丛低矮、绿树葱茏，瞬间福至心灵，蹭蹭上了树。

宋安之那句“教学楼在西边”还没出口，身轻如燕的唐小姐，已经在树上缩成了一团。

猫系校霸，硬核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