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爱恋终往

太阳很毒，刺得人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筐子里还搁着整两个沉甸甸的餐盒。唐妙理却毫不顾忌，驱策着年迈体衰的大二八，硬生生骑出了铁人三项的架势，破车叮叮当当响。

——她几乎逃也似的远离了学校。

不敢再看到……那个人装满温柔爱意的眼睛。

“哥！闻到香味了吗？”

唐妙理跳下车，冲屋里唤道。

没人应声。

唐妙理有点慌，丢下东西往屋后跑去，一边叠声唤着。

终于，在活动房后头的废品小山里，唐妙理看见了她哥一个耸动的脑袋。

“江回望！你吓死我……你腿怎么了！”

江回望拖着一个箱子，在废铜烂铁的小山中间摸索逡巡，步履蹒跚。

他肘下还撑着一对粗棍，大概是从道路隔离带上面卸下来的一截，像是拄着双拐。

“哎。”江回望没答腔，反倒打趣她，“给你哥买什么好吃的了？”

“不错嘛，还会花钱啦？昨晚赚了不少，现在咱应该有两千块。随便吃。”

唐妙理懒得跟他扯，踩着一台旧电视，三两下手脚并用翻进了废品小山里边。

——江回望在地上铺了层广告塑布，又拿大件废品呈环形压在塑布边缘，像是在小山里凿了个盆地。

盆地里头，晒满了白白软软的棉絮，正是江回望拖着的箱子里原本放置的东西。

大件废品恰好为铺开的棉絮挡了风。太阳晒着白棉，鼓胀的暖意从阳光勾出的金边里溢出来。

唐妙理没心思欣赏，两爪子在棉花地里扫出一片空当，便蹲下查看江回望的腿伤。

——左边膝盖伤痕累累，右边脚踝高高肿起。

她几乎能想象到江回望一脚踩空，歪着身子直跌下去，膝盖砸在地上才勉强撑住的模样。

唐妙理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好吃的！没你的份，饿死你算了！”

“伤成这样还在这干活！你究竟有多着急晒这点棉花？处暑才过！”

唐妙理骂骂咧咧地伸手捏他肿着的脚踝，江回望还笑着推开了她的手，“行了行了啊，我没干多少活儿。脚也就是扭了下，撑着东西走利索一点，没啥大事。”

“棉花再不晒就迟了。你忘了？去年房里漏雨，厚棉花胎都潮出霉了。”

“再不赶紧给你打床新的，等换季变天，你又要感冒。”

“感冒就感冒。”唐妙理很不高兴，把他的裤腿卷到上面，露出伤口来，“你涂药了么。”

——宋安之和雷云起都跟她说过，开放性伤口要做好清洁，还要拿酒精消毒，不然可能得破伤风；跌打损伤要先冷敷、后热敷……

她学会了这些，再回来看江回望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眼瞎腿瘸一人，整宿没睡，还跑回来晒棉花。

唐妙理差点没从猫气成老虎。

“涂了涂了。”江回望拿她没办法，“别看我啦，闲着就把棉絮展展匀，往中间铺，不然晒不到。”

“来，你眼神好，动作快。弄好咱们就去吃饭，啊？”

唐妙理鼓着嘴，凑近他伤处闻了闻——除了在废品小山里蹭上的铁锈和机油味儿，啥药味也没有。

“你是机器人？涂润滑油顶用？”唐妙理横眉冷对，手上却很利索地把棉花捋平归拢，均匀地铺在雨棚上，接受紫外线的照拂。

江回望伸手摸摸，笑道，“还是你拾掇得好。”

“切。”唐妙理不为所动，“夸我没用，好自为之。”

她小心翼翼地搀着江回望从废品小山里摸出去，“告诉你吧，今天的大餐没花钱。”

“所以你别想了，药我一会出去买，买完就拆，退不了货。”

江回望叹了口气，认命道，“……吃的，从哪儿来的？”

唐妙理眨了下眼睛，从顶盒里拿出一块荷叶包着的红枣蒸糕，放进他手心，小声道。

“哥。”

“嗯？”

江回望也难得吃到这般美味点心，连眉间久化不去的郁结都淡了几分。

“我早恋了。”

唐妙理羞红着脸，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我女朋友给的。”

江回望差点把手上的虾饺皇掀翻在地上，被唐妙理眼疾手快接住了。

“咳咳咳……”江回望偏着头呛咳了半天，扶着额头转过来。

“你说什么？你——”

哪怕明知江回望看不见，唐妙理也不敢抬头。

“没有影响学习的。”

“……我今天还订正了英语卷子呢。”

“也是我女朋友教我改的。”

江回望登时感觉嘴里的虾仁变了味儿。

——怎么这么酸。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一边是，江回望你当真是个废物，养不好喵喵，还要靠她去求接济过活！

一边又是，唐妙理，我真是小瞧你了……叫你别自卑，跟人家坦然相处，你倒是求仁得仁，直接给我整了位妹媳妇！

究竟该埋怨谁，江回望已经说不清了。

反正事实就是，他辛辛苦苦栽培了那么久的小白菜，已然被某位宋同学给挖去了。

——宋安之！

亏得喵喵夸你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没想到下手居然是这么快准狠！

江回望咬着牙，拿筷子往前面一敲，循声准确地夹起了一块烤肉。

他把酥脆厚实的大块梅花肉嚼得嘎吱作响。

——凶狠得像匹失独的狼。

——先斩后奏、还啖以美食！这妹媳，当真狡诈！

他又抓起了一根鸡翅，大口扯开咸蛋黄外壳，雪白的软肉带着油脂香扑出来。

江回望吃得怒火中烧。

——害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唐妙理看着他哥，一边神色狠戾，倚在隔离带护栏做成的简易拐杖上，气势凶得宛如残疾战神饥餐胡虏肉。

另一边，又被香喷喷的硬菜诱得无法停歇，胀到嗝气还忍不住在空掉的盒子里捻鸡皮碎末。

唐妙理吸溜着意面，忍不住有点好笑。

——大概是同意了吧。

——难怪姐姐非要给她塞吃的，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唐妙理从自己碗里拈出个红亮亮的虾仁，偷偷丢到江回望手边。

江回望把红虾捡起，放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咀嚼了半天才咽下。

“……你准备给人家送什么？”他揩了揩手指问道。

桌上的盒子已经坐吃山空，江回望把唐妙理丢下来的第二个大虾仁推回她面前，“你吃，面条也没多少。”

唐妙理眨了下眼，真没想到，二十多岁但从来不动弹的她哥，居然也这么能吃。

她把虾蘸满了红汤，囫囵道，“我本来想给她做个枕头的。”

江回望点了下头。

唐妙理又道，“就用你今天晒的那些棉花。”

——为了赚钱，她在致远开学前那个周末，坐大巴跑去乡下替人赶秋收。

雇她的农家人很好，看她个子小却能干，不但杀了鸡子请她吃午饭，还给她送了不少棉絮。

顶好的长绒棉，弹进旧被子里，足够暖暖和和度过今年冬天还有余。

自那次看见宋安之伏案午休，唐妙理就心疼她一个大高个子趴小桌上不舒服，想给她缝个薄枕倚着。

她都想好了。暑天燥，枕着棉花容易热。等到和陈老师的赌约结束，入秋抱着枕头睡，刚好。

于是她和宋安之讲，“要是姐姐超过雷云起拿了年级第一……我有个小小小小的礼物要给你。”

——当然，不管宋安之第几，也永远是唐妙理眼中的第一。

所以枕头总会送的，宋安之不嫌弃就行。

江回望沉吟半晌，又道，“会不会太寒酸了。”

“咱们现在有钱了，你一会儿上街去，也给人家买些体面东西。吃的用的都行。”

“不要让人家小瞧了咱们……看轻你、不好好待你。”

他思来想去，又忍不住叹气。

“致远的学生啊，还是尖子生。”

“估计咱们做什么，放在人家眼里，都跟过家家一样好笑吧。”

“你的校服也是她给的？顶好的料子，崭崭新。”

唐妙理默然，刚想辩解“这身衣服是初中部不要的打样”，忽然想起了宋安之临别时候的话。

——喜欢了你很久……才把你追到手。

很久？

那是从什么时候？

倘若宋安之早就喜欢上了她……会不会那些高档的正牌校服，也是宋安之悄悄替她买了单？

唐妙理把餐具收好，在活动房门口捡起沾满泥灰的水管，打开龙头噗噗放了半天黄水。

等到管子里的水变清，她才开始洗宋安之的餐盒。

——她忽得有些沉重。

宋安之的账，凭她的条件，看起来是永远还不清了。

唐妙理垂着头，在太阳底下晒得蔫蔫的，像路边没大树罩着的一颗野草。

她闷声道，“还不起的。”

江回望沉默，又问道，“你怎么想的？”

——还不起，却又贪心眷恋。

喵喵，你要怎么办？

唐妙理把沾满油腻的餐盒拿硫磺皂仔仔细细从外搓到了内。

她甩甩手道，“那就不还了。”

唐妙理走到江回望跟前，把他掉下来的裤管重新卷上去，露出伤口来。

“还不起的，就不还了。”

“这样，等到分开以后，她就会很讨厌我了。”

江回望的眉心拧起来。

唐妙理的声音低低的，“不是有句话说——”

“喜欢一个人很难忘记，而讨厌一个人却遗忘很快。”

“这样刚刚好，等我们分手以后……宋安之就会讨厌我这个贪心不足的势利小人了。”

江回望抬起手，摸索着覆上她的头发。

乱糟糟的头发被烈日晒得暖烫，却不像往日里那样毛躁，还带着鼠尾草的清浅香甜。

——绝不是他买的上海硫磺皂，和公共澡堂一贯的过滤水洗出来的效果。

昨天他没回家……喵喵去了哪里，又和谁在一起？

答案不言而喻。

但唐妙理已经想得那般清楚透彻，把结局都预先定好。

江回望还能如何劝解宽慰？只能道，“那便去爱吧。”

——爱恋终往，只求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