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近午,厚重的云却一点一点遮过来了,凉风起来,身上稍起汗意此刻皆便散了。
车外的马已有些不耐烦地打起了鼻息。
顾邦卿静坐着,少顷,两指微挑起车帘,向外面正走来的踉跄人影看去。
空气中漫着腥味的土气。
他透过这一道细缝抬眼看着,想着方才进朝露殿时她瑟缩在一团的身影,忽然便忆起了头一遭见她的情景。
那时重伤得救,迷迷糊糊醒来时,破旧的草屋中只他一人。
门外隐有打斗叫骂声传来,他担心是穷追不舍的兵士,挣扎着挪至窗下。
——瞧见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场面。
“狗娘养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着个孩子怒骂着,“敢偷老子地里的东西,你十里八乡去打听打听,谁有这个胆子!”
“第三次了。”那人指着骂,碗口般的拳头落在她身上,“老子今日便给你点教训,替你那早死的便宜爹妈好好管管你!”
那孩子身子瘦弱,浑身脏兮兮得蹭着土灰,衣裳俱是破烂不堪。她双手抱着脑袋,缩在墙角,任凭拳头捶打在身上,低低地呜咽着。
十足地惹人心怜。
都是可怜人罢了,他看着,便生了恻隐之心。
谁知后来,一日风急天高,雾霭沉沉,村子里的男子皆去山上采药。
他跟着这孩子到了陇田上,竟眼瞧她一把火点燃了那几个汉子家十几亩的良田。
烈火连天,浓烟滚滚。
六七岁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站在漫天大火前,一张脸被熏得黑黢黢的,唯那一双眼,却亮得摄人。
从未见过这样野的丫头。
一向冷心冷情的他瞧着,忽然就笑了。
于是他便向村长要了这孩子养着,授兵书、教礼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下大策,倾其所授。
一养,便是十年。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这凭着那副可怜样招摇撞骗的本事非但没有改了。
倒是如今,他也不得不如此了。
瞧着她一步一蹭地挪过来,戏做足了十分,顾邦卿眉眼间添了几丝淡笑,放下了指尖的帘子。
“夫人。”李为斜坐在马车前,手里提着缰绳侧身唤了一句,却并没有下来扶她一把的意思。
林昭看他一眼,自团起裙摆爬上了马车,撩开车帘。
里面的人正靠着车窗假寐。
她垂下眼,俯身进去。
尚未坐下,马车便急急行起来,车身微晃,她膝间又本就疼着,此番是真的趔趄了一下。
一只微凉的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臂。
顾邦卿睁眼,轻拉了她一把,拽至身旁坐好。
林昭眼睫轻颤了一下,抿了抿唇。
“昨晚给你把过脉。”他转眸淡淡瞧她一眼微白的脸色,递过去个小瓷瓶,声音微凉,“这两年,是半分没有听我的话。”
“药缘何不吃?”
“操持生计,样样都需要钱。”顿了片刻,林昭接过这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两粒丸药咽下,“如何能吃得起这样昂贵的药。”
“莫找借口。”顾邦卿淡淡瞥了她一眼,“临行前给你留了银票。”
林昭哑然,半晌,她转眸看着车外一晃而过的苍青色宫墙,声音微涩,“大部分钱,都给了过路的行脚帮,让他们帮着找人。”
顾邦卿瞧着她侧脸,皱了下眉,只觉得一口气梗在了心口处,半分也拿她不得,“同你讲过,莫寻。”
林昭没看他,淡淡应了一声。
从前教她喜怒莫于色,如今可好,反过来用到他身上了。
药吃下去,她泛白的脸色稍霁。
当初想着她年已过及笄,本不该日日再同自己住在一处,早些离开,也是好的。可如今瞧着,心中又忽然生出几分亏欠来。
他心叹了口气,拧了拧眉心,“露出膝来,我给你上药。”
闻言,林昭微怔,垂在身边的手紧捏了下裙摆,她看着身旁人与往日并无二致的神色,半晌,曲起双腿,将裙子与里裤微微掀起,露出半截细白的腿。
膝间嵌了细碎的瓷片,伤口狰狞翻着皮肉,血早已浸透了里裙。
“早已不疼了。”林昭瞧着他微抿起的薄唇,忙道:“只瞧着吓人罢了......”
正说着,身前这人取出了膝间的碎瓷,竟毫无征兆地给她撒了一片药上去。
“嘶——”林昭颤了一下,实在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夫子治伤,甚少下这样的重手。
他冰冷的指尖碰在腿上,即刻便起了一层颤栗。
窗外的一层日光顺着缝隙进来,斜照在他侧脸上,显出细密纤长的眼睫来。
林昭垂眸悄悄瞧了他一眼,不自觉地用手将拢至膝上的宽大裙裳和里裤拽紧些。
她偏过头,不知怎的,耳根泛上了一层薄红。
“方才皇后给我的那碟子点心,精致俏丽,样子是桃花状的。”林昭感受着腿上细细麻麻的酥痒,声音都有些颤,“皇后既喜清净简肃,她的小厨房自是不会做这种繁复的东西。”
“夫子曾同我说过,贵妃性娇,爱艳丽之物。我想着,这东西许是贵妃给皇后送去的。”
顾邦卿神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上完药便自从袖上扯了一截布下来,给她缠上了伤处,“回去将养几日,莫沾水。”
林昭颔首应了,放下裙裳,继续道:“可皇后说那糕点是她这处做的。我觉着有古怪,便装作没拿稳摔了。”
顿了顿,她看着顾邦卿的脸色,又添着解释了一句,“就是要跪在这碎瓷上,装得惨些,那皇后才会信。”
“夫子。”林昭抿了抿唇,抬眸瞧着他,软了声,“您莫气,我不是有意伤自己。”
这一双眸子此刻间含着细碎的笑,似蒙了氤氲的水汽,这般盈盈地望过来,任谁,也再硬不起心肠来。
他将这姑娘养了十年,也只有在他身边,才会露出这一份女儿家的娇软来。
“我未曾生气。”顾邦卿拿帕子拭了拭指尖。
“那您......”林昭抬眼瞧他绷紧的侧脸,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天阴下来,凉风渐起,掠进马车中,弄乱了二人的发。
林昭将发捋至耳边,沉默了片刻,缓声道:“夫子今日......本不该来的。”
京中盯着他们的眼睛无数,人人都等着看他们两个的笑话。
等着看这位林大姑娘,是如何被玩弄、厌弃,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不怀好意地等着瞧她如何螳臂当车,侮辱至死。
而他,只有这样做了,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利爪,才会暂时收回指锋,留下一个喘息的机会。
当中缘由,从前日的寥寥几句中,她便知晓了。
而夫子,自是更清楚的。
顾邦卿闻言,却没有说些什么,听得外面人声小些了,便抬手微掀开了帘子,让清凉的风兜进马车。
“胸口还憋闷么?”他问,眸色浅淡。
林昭哑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摇了下头,“吃了药,已好多了。”许是觉得二人气氛太过古怪,顿了顿,她又道:“其实没什么的,这两年纵是没吃药,忍一忍也便过来了......”
后面的话她没敢再说下去,因顾邦卿的脸色已有些微沉。
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每每在夫子面前,她往日那些伶牙俐齿便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暗自唾了自己一句。
她悄悄抬眼,觑了窗下人一眼。
薄唇紧抿,瞧着是不大高兴的,可眸光上移,落至他涂了脂粉的脸上,便实在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她最是怕夫子生气的。
从前她做了错事,夫子纵使什么都不说,只在那里静静地看上她一眼,她都怕得很。
可如今上了妆——是半分气势都没了。
顾邦卿转眸看过来,瞧着她忍俊不禁之态,蹙了蹙眉。
林昭忍着笑,轻咳一声,低道:“夫子向来话少清冷,今日这般模样......”她弯了眼角,促狭道:“还是头一回见。”
那皇后......怕是气极了。
闻言,顾邦卿微肃的神色漾开,柔和了几分。
他转眼瞧着林昭笑意盈盈的神色,半晌,轻弯了下唇角。
“丫头......”顾邦卿瞧着她轻叹一声,欲言又止,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将手落在她发顶,轻抚了抚。
风过垂帘,掠进了潮润的湿意。
外面乌云一阵阵地压过来,天色微暗。
他被困住了。
可她万不能如他这般。
他气,却并不是气她,而是气自己——到头来,竟连个孩子,都护不住。
**
到了国公府已过午时。
顾邦卿看着她下了马车,被那两个林府带来的下人扶着回了府中,这才收回目光。
“国公。”李为唤了一声,“您不回府么?”
他闭上眼,靠在车壁,吩咐道:“去红楼。”
过午后的国公府里仍旧没什么人。
扶云小心搀着她,“今日去宫里可还好么?娘娘可为难您了?”还未及她答,便又问道:“这腿是怎么回事?那镇国公本说着不去,半道却又去了宫里,可是因为他?”
丝丝的凉风携着隐隐的雨气,林昭转眸无奈地叹了一声,笑,“这样多的问题,你叫我先回哪一个?”
“是奴婢心急了。”扶云细细瞧着她面色,见并无大碍,便也笑了一声,摸了摸鬓发,“还是先回屋用饭吧,时辰不早了。”
二人慢慢走着,绕过了堂前的小花园,却正巧与七八个小厮遇上了。
他们抬着个人,上面蒙着白布,步履匆匆地向她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等等。”林昭走出几步,却又回身唤住他们。
“夫人。”当先那人谄笑着躬身。
“这是怎么了?”
“下面的人手脚不利索,干活时掉进湖里,淹死了。”那人挡在担架前,“您快回屋去吧,莫脏了您的眼。”
林昭凝眸落在他身上,半晌,轻笑了笑,“好。”
“走。”那人抬了抬手,下面的人匆匆便抬着担架离开了。
风渐大了,擦肩而过的一瞬,那尸体上的白布稍被掀开了些许,不过片刻,便又落下了。
林昭眸光掠过,顷刻顿住了脚步。
那架上,分明是个貌美的女子。
她凝眸瞧着,缓缓皱起眉,忽然便想起了京中那些有关夫子的传言。
林昭呼吸微微一窒。
“姑娘?”扶云的腕被她握得发疼,不禁唤了一声。
“嗯?”她恍然回过神来,松了手上的力气,慢慢收回随着那些人飘远的目光。
少顷,轻嗤一声。
林昭,你想什么呢?
那些事,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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