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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换了劳改队

1986年的冬天来了,记得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那些雪也下得怪,只看见雪片在天上扬场似的飘,呼呼啦啦地响,大风一样呼啸着穿过空空荡荡的监区。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闲散,不用出工,整天呆在监舍里编织草鞋。我时常想,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爸和我妈还有来顺会在家干些什么?下街天空中那些自由的鸟儿可舒服?

这之前一直在陆续地走人,独眼老头儿走了,王川走了,几个刑期短的伙计几乎在我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悄然离开了我的视线。他们就像树叶被风从树上卷走,无声无息地飘向不知道的地方,只留下一点点蒂疤,多少还有一丝曾经鲜活地生长在那里的痕迹。新一批犯人来了,他们就像树上新增的叶子,对那些曾经也在这里摇曳过的叶子一无所知。这里似乎只是一个驿站,迎来送往,除了“老人们”偶尔想起他们的故事,过客们不曾留下一丝多余的痕迹。在他们貌似轻松的面容里,你不会看出一点点的忧伤,可是我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对于他们却是刻骨铭心,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已经无法忘记。

驴四儿出了严管以后整个人变了样子,身体干巴,表情凄惶,彻底恢复了在看守所时候的“膘”样儿,见了谁都一脸茫然,磨磨蹭蹭地找一个地方蹲着,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家雀,蹲在枯枝上晾晒自己的羽毛,一付心有戚戚的样子。

组里没有了木乃伊,蒯斌感觉很没意思,整天瞪着两只狼眼踅摸组里的人,好象要重新培养一个木乃伊出来。看看这个没有木乃伊的前途,看看那个也没有木乃伊的素质,这家伙干脆自己跟自己叫劲,眼皮乌青地耷拉着,跟旱死的鱼似的,整天无精打采。那天,我跟他开玩笑说:“蒯哥,是不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呀?”蒯斌说:“打劳改混日子,就应该随时找点儿乐子,整天半死不活的,愁死个人。”我说,要不我来当你的乐子?蒯斌笑了:“你小子净跟我装,我敢那么做?以后回到社会上,咱俩住得又那么近,你不报复回来才怪。”瞪着我看了一会儿,蔫蔫地收起了笑容:“兄弟,我打算好了,人这一辈子不能就这么‘逼裂’下去,应该混出个人样儿来。上次我出去的时候,想要收敛起来,做一个老实人,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操,让个‘迷汉’欺负成了‘迷汉’……我爷爷是怎么死的?生生被那个‘迷汉’给折腾死的……”

蒯斌说,他爷爷邻居有个叫三畜生的混子,在他还在劳改队的时候就经常去他爷爷家闹事儿,原因是他爷爷的房子是三畜生家的。三畜生家成分不好,那套房子是解放后分给蒯斌他爷爷的。蒯斌从监狱出去以后,他爷爷没告诉他这事儿。后来他爷爷住院了。那时候正好蒯斌的爸爸去世,他发付了爸爸,想要搬到爷爷那边去住。后来他爷爷死了,他在收拾爷爷的房子的时候,三畜生去了,指挥一帮兄弟把他爷爷的东西从家里往外搬,蒯斌明白了,当场发威,用刀砍残了三畜生。

“这次出去我豁出去了,重新混社会!”蒯斌咬牙切齿地说,“不大胆不赢杏核,谁挡我,我他妈杀谁!”

“你打算从哪里起步?”我问,心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就从大马路那边,”蒯斌的眼睛在冒火,“然后杀进下街,反正你哥也不在下街了,我去帮他整理。”

“就凭你单枪匹马?”我在心里笑了,下街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混,至少还有家冠。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蒯斌瞥了我一眼,“怕我抢你的地盘?”

“没那意思,”我淡然一笑,“我不打算混社会,别人只要不欺负我,随他们的便。”

“你不是个男人,”蒯斌哼了一声,“前几天你还说要镇压那个叫小王八的混蛋呢,他不算是在欺负你吗?”

这话让我的心猛然堵了一下,是啊,这个小混蛋的确是在欺负我……冬天刚到的时候,我爸爸来看我,刚坐下,兰斜眼就贼似的挤了进来。我把我爸爸支出去,问他怎么来了?他说,是可智帮他开的证明,可智不方便跟我说那些“糟烂”事情,让他来跟我说。兰斜眼说,家冠现在可真是猛起来了,把冠天酒家经营得超过了洪武的饭店。金龙带着他的那帮兄弟全部成了家冠的手下,金龙屁颠屁颠地跟在家冠后面,跟穆仁智跟在黄世仁后面似的。下街几乎所有出来混的“小哥”全都成了家冠的人。家冠不让大家提什么一哥,谁要是提,他当场打人。有一次金龙对他说,一哥下半辈子恐怕要呆在监狱里头了,他可以忽略不计,万一张宽出来,你这么个弄法,张宽是不会跟你拉倒的。家冠说,让他冲我来吧,本来我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说完,一拳打倒了金龙,说他违反了家规,又提张家兄弟。家冠还跟洪武成了哥们儿,前几天还给洪武买了一个轮椅,说是给他祝寿。洪武又出山了,他的那帮兄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过现在不太听他的话了,什么事情先跟家冠商量。

刘鸿福的饭店也被家冠霸占了,在这之前刘鸿福去找过洪武,洪武没管这事儿。家冠知道他去找过洪武,直接指示郑奎去了他家,一枪打断了他的腿。刘洪福没敢报案,住院的时候,家冠又安排郑奎找他去了,要钱,说刘鸿福的饭店是个空架子,他去承包,亏大发了,应该补偿。刘鸿福没有办法,就说,金龙还欠他一笔钱,等他要回来之后再给他。家冠直接把金龙找了去,让金龙把钱还给刘鸿福。金龙不承认欠钱这事儿,家冠就让郑奎当着刘鸿福的面砍下了金龙的一根指头,刘鸿福害怕了,又给了家冠不少钱,这下子几乎倾家荡产。现在金龙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他藏在洪武家,整天陪着他姐姐抹眼泪,要等张宽出来呢,等张宽和王东出来,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跟家冠拼个你死我活。家冠放出话来说,金龙这种养不熟的货色就应该这样对待他,就是张宽出来也不会饶过他,他这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了。

这些话听得我心里直发毛,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不让兰斜眼说了,问他有没有我哥哥的消息。

兰斜眼说,来之前可智对他说,我哥还在青海,当了自由号儿,在荒漠上栽沙棘,挺闲散的活儿。

我问他,我妈身体怎么样了?兰斜眼说,很好,能上街买菜了,还能带着来顺出去逛公园。

我没问林宝宝的事情,林宝宝给我来过信,说她过得很好,就是有点儿想我哥,希望我告诉她我哥的地址。

我哪儿知道我哥哥的地址?一直没有给她回信。

从接见室出来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灰蒙蒙的,大锅一般罩着。

驴四儿彻底犯了神经病,过年的那天,别人都在喝茶闲聊,他躺在铺上“撸管儿”,脸憋得铁青,像一只沤烂了的大茄子。组里一个号称木乃伊第二的湖北人大声宣布:“为了加强改造,下面由驴娃儿四为大家现场直播舞龙!”一把掀了驴四儿的被子。驴四儿撒了手,任凭被子将他两腿中间的那个物件蹭得滴溜乱转。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大家都没有心情凑热闹,别转脸看我和蒯斌,表情一律像受难的耶酥。蒯斌在两根指头中间捻灭了烟,过去给驴四儿盖好被子,冲假木乃伊一勾指头:“周福,跟我来。”假木乃伊以为自己的表现起到了调节气氛的效果,“二政府”要奖励他了,乐颠颠地跟在蒯斌的后面出了监舍。外面在下雪,假木乃伊夸张地抱了一把眼前的雪,一声“好一派北国风光”还没喊利索,哇呀一声先躺到了门口的一堆雪里。这小子反应贼快,趁蒯斌的第二脚还没蹬过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蹿回了监舍,奔驴四儿就过去了:“大哥对不起!”

蒯斌站在门口,披着一身雪花嘟囔:“操你二大爷的,舍我一身剐,能挽救你获得新生,值。”

我说:“得,蒯哥找出下一个木乃伊来了。”

蒯斌别一下脑袋坐了回去:“妈逼的,过年还不让人家玩玩自己找点儿乐子啦?”

假木乃伊挨的那一脚好象不轻,这工夫才觉出疼来,坐在地上咿咿呀呀乱叫,像被蒙古大夫拿错了穴位。

“手里捧着窝窝头,碗里没有一滴油,白天围着牢房里转啊,晚上啊,晚上又灯下缝补衣裳……”驴四儿在唱歌,歌声像是从地里头冒出来似的,“月光透进了铁窗,照在我的身上,妈妈呀妈妈你可曾也看见了月亮,眼泪止不住地流啊,流到了妈妈的心上……你看我比以前,你看我瘦得多可怜,这就是狱中的生活啊,妈妈呀妈妈呀,儿与娘何时才能相见?”大家正准备跟着哼哼两句,蒯斌的一声“关!”让大家彻底没了电。我感觉蒯斌这家伙很有意思,说他主持正义吧,他还经常使一些又坏又怪的招数,说他是个坏水吧,他还真的有些正义感,尽管这样的正义感往往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出现。我敢说,这个组里除了我,没有不害怕他的,大家都在躲避着他,就像一只惊惶失措的苍蝇在躲闪横空而来的那只又臭又脏的苍蝇拍。

春天到了,我就像生活在一部泛黄的电影里面,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地走,纷乱而有序,只是看不清楚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这部电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看见这部电影在无声地走着,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摇摇摆摆地飘在玉米地的上方,一阵风吹过来,鸟儿没有了,我看见它变成了蚂蚁那样大小的一个黑点儿,孤单地停在田野尽头那棵黄叶飘零的槐树枝头。秋天快要到了,我站在地头,闷闷地想,这小子也在为自己的归宿发愁吧。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天顺来了,穿着一身麻袋片子一样的西服,一路冲我笑过来。我估计这家伙是到期了,麻木地笑了笑:“要走了?”天顺大喊一声:“跟哥们儿说拜拜啦!”我跟他拥抱一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了,闪到一边,傻愣着看他,看他扁平如泥板的脸,看他穿西服,腰上扎麻绳,脚下穿布鞋的滑稽样子。天顺好象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跟我说点儿什么,傻笑着念叨一句“大宽你好好的,有机会我来看你”,然后做荆柯赴死状,冲着天空大喊原始社会西藏语:“啊——尼玛拉戈壁啊,草尼玛——”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就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我的耳朵被人砸了一石头般的难受,脊背上的鸡皮疙瘩也冒出来了,一抖搂就掉了一地。天顺喊完了,我也反应过来了,他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应该是,苍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啊。

一个队长在远处喊他,天顺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着什么急呀,这个钟点我已经不是犯人了,还瞎**耍态度。”鼓着大嘴咽一口唾沫,冲我眨巴眼:“大宽,我先走了。只要你还在里面,我就会回来看你,我忘不了咱哥们儿在这里的感情。”我推着他上了通往监狱大门的那条小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老是闪动着那些我跟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天顺一路醉酒般摇晃着跟大家道别,驴四儿从旁边钻出来,热情地喊:“顺子哥,欢迎再来啊!”

天顺回头嚷了一句:“草尼玛的,杀了也不来啦!”

蒯斌摸着下巴嘿嘿地笑:“顺子,出门小心点儿,门口车多。”

天顺冲他晃了晃拳头:“等着吧,死不了我就回来接你和大宽,好好给你们接风!”

我一直记着天顺说过的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还没在我的心里捂热乎就成了泡影,在这里,他接不着我了。

好象是在国庆节前后,晚上我们收工回来,刚冲了一个凉水澡,方队长就夹着一本花名册来了。蒯斌用毛巾抽打着自己的小腿,悄声说:“估计有事儿。别慌张,很可能要走几个人,前几天我就听教育科的几个兄弟说了。”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打劳改?”蒯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我估计咱哥儿俩要分开了,我有这个预感。”他的语气有些动情,连累得我的嗓子眼有点儿发麻:“不会这么巧吧?真要发走几个人,发谁不行,非把咱们俩发走一个?”蒯斌说:“你太粗拉了,有些‘臭哈依’你没小心他……有人点咱们的‘眼药’,说咱俩凑在一起欺压别的犯人,这个人就是周福。”我顿时明白,原来蒯斌砸周福那次是因为这个。“万一咱们分开了,你不要难过,”蒯斌捏了捏我的手,“我还有四年就到期了,玩好了用不了两年。你不是还剩三年多一点吗,没准儿咱俩前后脚出门,到时候咱哥们儿联合起来干点儿事情。我想好了,我不想玩那么明的,就开一家饭店,用饭店做大本营,一点一点地往外‘挣生’,到时候……”

“蒯斌,召集大伙儿点名!”方队长一挥花名册,冲蒯斌喊了一声。

“方队,是不是要发人?”蒯斌边推搡着大家排队边问。

“是,全中队走三十个,你们组三个。”方队长直接站到了队伍前面。

“去哪里?”蒯斌问。

“省第二育新学校,那边需要人,走几个刑期短的。”

第二育新学校就在我们那个城市,林志扬和蝴蝶他们都在那边,我的心一乱,去了那里可就热闹了。方队长简单说了一些关于去到哪里都要好好改造的话,然后开始点名……呵,走的人里面果然有我。回监舍收拾好行李,默默地跟眼圈通红的蒯斌拥抱一把,我们三个人被两只手铐拷在一起上了停在监狱门口的一辆大卡车。卡车上挤满了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像死了没埋的样子。卡车渐行渐远,回头望去,渐渐沉睡的潍北劳改农场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随着卡车的颠簸闪烁,鬼火一般跳跃,我依稀看见鬼火背后那些正在哭着和正在笑着的人,慢慢在低处爬行,就像墓道里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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