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麻木不仁

从木下半次郎颠三倒四的呓语中，我们拼凑出了他平凡的一生。

他祖上传下几反良田，算是个殷实之家，到他父亲那辈，靠着身强体健在战场上立下功勋，从足轻被提拔成武士，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生了十个孩子，他是最小的那个。

结果在一场对雨之国的战争中，他父亲战死了。又一场旱灾后，十个孩子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他母亲将他送给同村的木下家，带着他的兄姐离开。往后四十多年，他再也没收到过她们的消息。

木下家夫妇膝下只他这一个养子，不但送他去道场学习，甚至让他读了几本书识了些字，还给他说了一个聪慧的媳妇，他早就将木下夫妇当成自己亲爹娘侍奉，媳妇也处处依顺公婆，为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眼看着日子就要红火起来了。

火之国内乱爆发，细川家倒台，他被征进了军队，今日和久保田家打仗，明日又替久保田家打仗……

然后他们遇到了南下的武藤家。

大败之后，他逃回故乡，木下家良田不再，屋敷被流兵烧毁，只剩下了他憔悴的妻子，几张草席卷着的尸体，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

他带着家人在山里东躲西藏，再不出去打仗。后来武藤家终于统一了火之国，他回到故乡，用血海中拼杀出的刀法向新领主证明了自己。新领主很看好他，但他早已断了出仕的心，回家作为野武士继续耕种几反薄田，给女儿找了一个可靠的小伙子，看着他们成亲。

妻子在女儿成亲后的第三天去世了，走的时候脸上还有一抹微笑。

又过了几年，孙子出生，他给这个新生儿起名叫“金吾”，寄托了全家对他的期望，女儿和女婿都很高兴，他们宴请了村子里的所有人。

武藤家的统治和之前没有太大不同，每年交完税之后，木下家还能剩点余粮。他经常数着换来的钱，盘算着要让孙子也学学写字和剑道，将来为他说一门好亲事。

风火之战打破了他所有的念想。军役帐下发了，家家户户出粮出兵，女婿战死在远方，女儿思念成疾卧病在床，孙子也染上了病症，多年积蓄被征走充作军用。周围邻居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儿去，根本借不来钱粮。相识的农户饿死了三四家，在最后关头，他没有资助他们，仅有的一点钱财被用来请医生。

医生还没到，女儿就在他眼前咽了气，不知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孙子的病情到了春天依然没有好转，而家中最后一点陈米两天前便喂给了他。

木下半次郎，一个货真价实的武士，失去自己所有家财后，为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忍痛卖掉了伴随自己多年的刀，弯下脊梁骨，试图向米屋伙计换得一点米。

我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

战国混乱的世道酿就了太多这样的惨剧，我在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便已经亲眼看到了无数场。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源氏物语》般哀婉的爱情故事，没有那么多名将名士谱写“天下人”的悲壮史诗，也没有多少火影原著中那样被恶势力玩弄便敢于愤然反抗社会的悲情英雄，只有千千万万在重压之下渐渐窒息的无名之人。

是他的错吗？是我的错吗？是哪一个具体的人的错吗？

武士可以找到敌手，用厮杀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敌军的错；忍族可以找到血仇，用厮杀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仇族的错；贵族公卿可以找到政敌，用厮杀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对方妄图争夺权力的错。

忍者和小姓们目光阴沉，面色都冷得像铁，完全没有少年人的冲动。无人哭泣，眼泪早已在一次次的内心麻木中流干，模糊的泪眼只会让人在战斗中失误，走向死亡。

原著中斑和带土的月之眼计划，何尝不是一种麻痹呢？让人沉迷于幻境，剥夺掉他们与现实的所有联系，陷入停滞无法发展的死寂世界就叫做和平了？与它相比，长门的核威慑计划虽然隐隐走上了恐怖主义的歪路，但起码做出了改变大国体制下各种弊端的努力。

结果呢？岸本大手一挥，想要带来世界拂晓的人杰就轻易地被一个少年用大话假话空话套话麻痹了，此后许多年，雨之国依旧在三大国夹缝中苟且偷生。

日向一族笼中鸟的问题解决了吗？宇智波团灭后，宗族社会的余毒就不存在了吗？再不斩和白死得多凄美，这就忘了波之国大桥事件的幕后操纵者是谁了吗？是垄断资本家！一个卡多死了，其余财阀不会继续为祸人间了吗？

我不能麻痹自己，不能就这样在乱世中沉沦。再重的山，人也能掀翻，再长的路，人也能走完，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你说被征了粮，是吗？”但此次西征的粮草本应自坞屿、榉原、舰屿等地一层层向西调动，各地不应有粮食缺口。

“是，原本交完年供就剩不下多少……”

“连种子都收了？”横征暴敛再甚也应给农户留下种子，保证来年生产，将来才有更多粮可征啊。

“如果留下足够的种子，大家好歹能抱着希望多撑几个月。”

“你的女婿为国战死了，但没拿到任何抚恤金，是吗？”

木下半次郎难以抑制地苦笑：“‘为国战死’么？他寸功未立，刚上阵戳了几枪，就被人拿草席卷了回来，运送尸体的酬金都交过了，哪还有什么‘抚恤金’啊？”

会有的。

我等他笑完，缓缓开口说道：“我救了你孙子的命，你不想报答我么？”

忍者们震惊地向我看来，迦南和兰丸都挑起了眉毛。

木下半次郎二话不说，跪在地上脱下上衣，露出发黄的裹腹，拔刀顺势就要往腹部刺去。

柱间立刻发动木遁制住他。尽管木下手中只有竹刀，但必死的决意也让他格外用力，竹刃在他皮肤上刺出了一块淤红。

“乡野武士木下半次郎，愿为您效死！”他震声大吼，房顶扑簌簌落下灰尘。

所以要用鲜血为我证明武士的荣耀？这种做法确实非常符合社会风气，一旦他切腹成功了，传扬出去后会给我和他的名誉增光添彩。

但是对不起，我从芯子里就不是个武士：“我要你活着报答我，死人对我有什么用？我能替你养金吾吗？我能给他上剑道课文化课说媳妇吗？”

我将他手里的竹刀抽走：“活着才能干活，为了自己和亲人的幸福勤勤恳恳地干活，不丢人。如果你能好好活着，下次我给你拿把好刀来。”

木下半次郎嘴唇颤抖，眼眶湿润，只是在我们的注视中绷紧了全身，终究没有落下眼泪。他没有提认我为主之类的话，他是我家臣的附属，我们的身份太悬殊，按照社会规则他不配提。

我也不会让一个年龄在我祖父辈的人为我做牛做马，事实上，比起掌控奴仆，我更愿意发展下属。

“木下，我要你帮我联系周围各村和你一样情况的人，包括那些武士、武士管辖的农民、惣村的人，自耕农和佃农，本月旬日统一到你家田地上议事，不能来但有意愿的，你负责记下他们的姓名和从属。我随后会去见你的本家当主，向他以及周边的土豪下达命令，他们不会阻拦你。

“如果你听明白了，去给你孙子喂粥吧，他醒了。”